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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晨曦初露,树林中弥漫着白雾,四周氤氲一片。
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跑了出来,它的身姿是如此的优美,修长的四肢,富有弹性。它轻灵地穿过草丛,越过荆棘,油滑的皮毛保护它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但——它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上了它。
这双眼睛在耐心地等待小鹿靠近、靠近,紧挨着的是一把拉成满月状的弓,只等最佳时机,就会松开弦,而那枝搭在上面的箭就会像流星一样,射向目标。
手下的将士都屏住了呼吸,只待小鹿倒地,他们就将一拥而上,将战利品献给主公。
一声清亮的竹哨声划破了静谧,射手稍一分神,小鹿竟神奇地躲过了那支箭,头也不回地向树林深处逃去。
元君宙恼怒地将弓扔在地上,恨恨说:“是谁将鹿惊跑的?”
“回主公,手下几个谁也没敢发出声音。”惠童向不远处的山岗一指,“声音好像是从那里发出的。”
“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元君宙略一沉吟,“到那边去看一看。”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二)
旭日东升,云蒸霞蔚,金色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将一名立在树下的白衣少女包裹起来,仿佛她穿着一件白底金字的袍子。一群梅花鹿围绕在少女身边,争先恐后地喝着她手执竹筒中的水,这山中的泉水仿如甘醴一般甜美,如冰雪一般清冽。
一只受惊的小鹿跑了过来,像孩子一样偎依在她身边。“小不点,叫你不要乱跑。”白衣少女用手轻轻地抚着小鹿,惊恐不安的小鹿渐渐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飞鸟惊起,群鹿俱慌,一群不速之客出现在视野之中。少女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刀剑,还有□□,冷冷说,“是你们惊了我的梅花鹿,这里不欢迎你们。”
“大胆,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早有一个手下按捺不住。
元君宙手一挥,低声说“你们退下。”
少女发现元君宙盯着她,便老实不客气地回望过去,没有一丝畏惧,当今世上,已很少有人像她一样敢直视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她的眼睛就像一泓秋水,澄静而不屈。然而她的容貌更像某个人。像元君宙记忆深处的某个人。一阵恍惚,他差点就把她当作另一个人了。然而,她终究不是。
“在下元君宙,不知姑娘芳名?”贵公子儒雅不凡、彬彬有礼。
“山野之人,哪有名字。元公子,今日之事我就不与你计较,请你赶紧带着手下离开吧。”
全天下最有名的赵王就站在跟前,可惜这身处世外桃源的少女浑然不知,但元君宙的心里却莫名的欢喜。
“姑娘,在下告辞。”走了几步,元君宙又转身过来,微笑着对白衣少女说了,“再见。”
(三)
次日早晨,白衣少女打水回来,却看到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男子已先于她喂起了梅花鹿。那男子看到白衣少女,笑涡微呈,“早上好,我们又见面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抚着身边的鹿群,他的手指洁白而修长,让这些怕生的精灵十分受用,仿佛他才是它们的主人。
白衣少女见状,表情依旧冷淡,“元公子,你喂好后就请回罢。”言毕,顾自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竹屋,不再出来。
一连十多天,元君宙都到山中来喂鹿。少女不胜其烦,索性闭门不出,等元君宙走后,鹿群放逐山林,喧嚣归于平静,这才出门。
元君宙终于不再来了,少女暗喜,心想这淡而处之的方法果然有用。于是她像往常一样打水,喂梅花鹿,希望日子如白水般平淡,而她也好依从母亲临死前的交待,一个人终老山林。然而千算万算,她也没有算到有一天会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飞扑过来,口中叫着“家家,家家。”
你是谁,少女的大眼睛中透出不解,疑惑着这个小娃娃是谁家的孩子。
“家家,我是浩晴,我们分开才半年,你就不认识我了。”小娃娃牢牢抱着少女的腿不放,眼睛里满是泪水。
“别哭,别哭。”少女慌了手脚,连忙安慰起了小娃娃。这才发现与小人儿相处比与小鹿相处难多了。直到她将他抱在怀中,好言好语劝着,小娃娃这才平静下来。他偎在她怀中,吐露着对母亲久别的思念之情,虽然小,却是口齿清晰,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绢人。“爹爹说,如果我想家家,就看看这个小人儿,可是它哪有家家的千万分之一好看。”
少女心想,这个娃娃极有可能自幼丧母,与自己倒是同病相怜,怜惜之情不由又多了几分。
(四)
小娃娃一连在少女这儿住了好几天。少女家贫,每天吃的只是粗茶淡饭,小娃娃居然食之甚欢,无它,只因日日与家家在一起。
少女看着小娃娃似乎瘦了一圈,心下歉然,便千方百计想要打听这娃娃的来历,心想如早日把他送回家,便可不再跟着自己受苦。可这娃娃似乎受人教唆,口风极紧,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弄得少女双手一摊、无计可施。
门外,有人轻轻扣门,少女心想是割鹿角的人吗,他今年倒是比往年来得早了。
打开门,少女看到消失了好久的元公子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爹爹,你来了。”小娃娃欢欣鼓舞。
“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照顾浩晴。”元君宙的眉宇、眼角里都藏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还隐约带着一种“奸计得逞”的快意。
少女这才恍然大悟,脸一沉,又准备闭门。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因为,浩晴紧紧拽住她的衣袖。
“爹爹,让家家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小人儿一脸渴望。
“浩晴,我早说过我不是家家。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家。”少女硬着心肠抢先在元君宙开口前表明态度。
“你就是家家,你就是家家。”小娃娃耍起了无赖。
(五)
少女没有离开山谷,不过,元君宙和浩晴也留了下来。
离竹屋不远处,元君宙搭建起了一间小茅屋,他和浩晴住在里面。
黎明时分,他们就来敲门,三人迎着灼灼朝日晖,去树林里采撷野果。夜幕降临,他们又拉着她,踏着皎皎明月光,爬到高高的山峰去追银河落九天。看着少女和浩晴对那浩瀚的长空惊叹不已,元君宙的眼里便满是笑意。
少女心中的寒冰逐渐消融,她本不是冷酷之人,只是母亲临死前的万千嘱咐,让她远离尘世,远离人群,尤其是男人。可是现在,她觉得或许母亲说的不完全准确。与人为邻的日子似乎比离群索居有趣多了,她的心也好象长了翅膀一样,渐渐地不在自己这里了。
元君宙是何等聪明之人,对少女心思的微妙变化,焉能不察觉,于是再次邀请,“家家,锦官城内蜀锦灿若云霞,芙蓉花开绵延数十里,你难道不想见识一下。”少女没有名字,元君宙索性跟着浩晴叫她家家。
少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昔日我阿娘在时,常常唱一首歌,你要听吗。
“北风凉,雨雪雱。京洛女儿多严妆。遥艳帷中自悲伤,沈吟不语若为忘。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虑年至,虑颜衰。情易复,恨难追。”
少女嗓音质朴,毫无修饰,自是比不上王府内的歌姬,但不知怎的,反而让人感觉无比亲切,或许正是应验了那秾丽之极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极而更似天然的古语。
“你们来自于外面那繁华的世界,是时候该回家了。而我却不属于那里——。”
送走元君宙和浩晴时,少女答应当山里的野山楂红了的时候,她将带着最鲜艳的果子来看望浩晴。
(六)
可是,等到再次相遇时,元君宙却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女孩。
“王爷,几个市井流氓垂涎家家姑娘的美色,想要对她无礼,可是她性子刚烈,宁死也不从,在逃无可逃时从城墙上跳下来。多亏了赵侍卫眼急手快冲上去救她,否则性命堪忧。”惠童小心翼翼地禀告。
“那些市井无赖呢?”
“已收押在大牢里。”
“统统处死,一个不留。”元君宙斩钉截铁地说,即便这样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这是姑娘的随身之物。”惠童呈上一只小竹篓,里面有十几串果子,是她用线将山楂果串成了长长的项链,还有几个用竹丝编成的小玩具,她终究没有忘记自己对洛晴的承诺。
元君宙凤眼含泪,轻轻抚摸着鲜红色的果实,有几个果子因受挤压,失了颜色,就像她此刻的唇色,暗淡灰白。她这个样子,多像当年受了伤的小虾,然而她的人甚至比小虾还要单纯善良,也许她真的不适应外面这人心险恶的世界,否则不会甫一入世,便受到这么大的伤害,而细究起来,自己便是那罪魁祸首。
“娘,救我。”昏迷中,家家喃喃自语。
元君宙用手轻轻拍着她,“莫怕,莫怕,有我呢。”他用着最温柔最细腻的语气,就像几个月前他哄着刚刚离开生身父母的浩晴一样,那个时候,浩晴也是这样泪眼迷蒙、孤苦无依,他整日整夜地将小小的人儿搂在怀中,轻轻哄着,视如已出。现在,浩晴已将他视为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希望将来有一天她也是这样,唉,但愿能像在山中一样,三人相依,不离不弃。
(七)
“你醒了。”
家家半睁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到娘在怪她,不该私自下山。她哭了,她伸出手想要娘的保护,却总是抓空。再后来,她依稀听到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缭绕,莫怕,莫怕。这个声音带她走出了黑暗,迎来光明,远离了这个好可怕的梦魇。
“我在哪里?”
“在家里。”阿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你瘦多了。”她端详了半天,下了这个结论,听得他半是心酸半是心疼。
她抬起头,雕花漆金的床上,悬挂着薄如蝉翼的纱帐,自己身上盖着一条华美轻软的被子,这被面大约便是阿宙说过的蜀锦,用金丝织成了一幅翔凤游龙,炫得人眼花。一阵风来,远处的宫帏飘摇,宫灯明灭,沉香炉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充盈一室。
“你家可真大。”她低低发出一声叹息,遥想远处的山谷中,自己赖以安身的简陋竹屋,不由地自惭形秽,身体也蜷成了一团。
阿宙却不由她躲藏,伸出手来紧紧揽住,看着她身子微微发抖,便凑近在她耳边密语:“我的家便是你的家。”
她的脸霎时红云流淌,仲怔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家家、家家。”小浩晴大叫着跑进了屋子。
“奴才该死。”跟在后面的百年看到两人相拥,心中暗叫不妙。
“你且退下。”阿宙心情大好不愿追究,他将浩晴一并抱到床上,三人紧紧挨着,亲密无间。
“家家,我好想你,你不会再离开浩晴了吧。”
“永远不会了,爹爹要保护你们永远不再受伤害。”
(八)
至德二十年。
家家帮着浩晴收拾完行李后,回到了寝宫,看到了站在中庭,望着东北方向出神的阿宙,“你怎么还不准备,明日便要动身了。”
先帝生前的诏命今已解封,繁华的帝都、绝美的太后不再是遥不可及。赵王元君宙却是神色复杂,“你不怕吗?”
“怕什么。”家家淡然一笑,她知道阿宙的意思,自己承恩已近二十年,是否担心已到尽头。
“这一去若我再不回头,你怎么办。”步入中年的阿宙留起了胡须,自有一番威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向朝廷为你争取封号,也没有为我们的孩子争取封号。你真的没有一丝抱怨之意。”赵王妃的位置一直空着,有不少人为之抱不平,大家都猜不透赵王的心思。
“被封为王妃如何,不封为王妃又如何。我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却独受了你十多年如一日的宠爱,难道这还足以抵消虚名浮利。在这寂寂深宫中,有夫又有子,我何憾之有。”宫妆华服掩映下的家家益发美丽,受到宫帏的熏陶,她在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流韵,只是那双眼睛,十几年却没有变化,仍然像山谷中那股清泉,恍如初见。
“禀王爷,吴王来了。”
“父王,叫孩儿过来是为何事。”长身玉立的浩晴立在庭下。
元君宙将一个画轴交给浩晴,“这幅画是当年先帝所画,我已珍藏了二十年。你这次进京,请将它呈献给太后。”
“父王,你为何不亲自献给太后。”浩晴一脸诧异。“难道你不准备到长安去了。”
“久别不成悲,而我这把老骨头也早已适应了蜀地的气候,如再到长安,只怕是不能适应。所以,你代我将这幅画呈给太后,告诉她,五年前我发现这幅画隐藏一个秘密,是当年先帝作画时留下的,相信以她这般兰心慧质定能参透。”
“父王——”浩晴还想说些什么,元宙君却制止了他,“你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早点回去休息。”
看着浩晴远去的背影,元君宙低低叹息,将身子转向一直默默在旁的家家。她的眼里充满着泪水,他替她轻轻拭去,“你真傻,这么多年还不明的我的心吗。”
她无言,将身子偎在他的怀中,她知道自己不再是画中那个人的替代品,且已走到了他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