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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二) ...

  •   当天晚上我陪几个客户外出吃饭,在餐厅楼下看到那辆香槟色的车子停在楼下。
      我留心看了一眼车牌,是他的车子,可能也在此地应酬。
      我有工作在身,无暇多想其他,桌面上只忙着推杯换盏,将几位洋人伺候得心满意足,这个牌子欲在内地某城市开一个新的旗舰店,公司在争取商业店铺的设计。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已经将近十点,将贵宾送下楼来,司机上前将他们接走。
      我终于松一口气。
      同事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映映,可要送你一程?”
      我越过他的身后,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外套的年轻男人朝我们走来。
      我对同事客气微笑:“看来是不用了。”
      梁丰年待我与同事告别,才趋身上前道:“江小姐。”
      我客气点头:“梁先生。”
      梁丰年询问:“江小姐,你工作是否结束?”
      我说:“有事么?”
      他低声说:“劳先生今晚略有些醉,烦请你照看一下。”
      我有些不解:“司机送他回家就好。”
      梁丰年面有难色:“江小姐,他方才吩咐今晚不过去你那边,只是他现在独居,他身体情况不叫人放心。”
      我说:“家里没有佣人吗?”
      梁丰年无奈摇摇头:“旁人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我不好再推辞,只点点头随着他往台阶下面走,我一边走一边问:“是谁需他亲自出面应酬?”
      梁丰年沉吟了一下:“才说,洪五爷。”
      “谁?”我问,脑子又转了一圈,方才想起此人是谁。
      年少轻狂的江意映在数年前似乎和那个阴鸷嗜血的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纳闷:“劳通是正经做生意的,怎会同他打上交道?”
      梁丰年面容难得有一丝怒意:“劳通最近合作的有一项投资在他的地头上,他如今故意多有刁难,劳先生出面与他谈他都不给面子,看来此事我们无需再忍。”
      我问:“劳先生不是同黑白两道都颇有些交情,洪某人为何如此不给脸?”
      梁丰年一时嘴快:“还不是因为钱小姐……”
      他顿觉失言,尴尬地说:“对不起,你去问老板。”
      我于是不再说话,将此事记在了心里,随着梁丰年走到停车位前。
      梁丰年俯身拉开车门,轻声说:“劳先生,江小姐恰好在这里。”
      劳家卓坐在后座,手按着眉心,闻言抬起头来。
      我绕到另一侧打开了车门。
      劳家卓的声音有些低弱:“映映,你回家好不好?”
      我坐到他身旁:“我等一下会回去的。”
      他身上有浓郁酒气混着烟草的味道,也许身上难受,他紧皱着眉头,不再同我争辩。
      车子在浪澄海湾道的一片精品楼盘中停下。
      劳家卓伸手推开车门,然后吩咐司机:“徐峰,送江小姐回家。”
      我才不理会他,自己先下车往电梯走去。
      劳家卓无可奈何地跟上来。
      我放慢脚步回头望他,他身上一件黑色衬衣,领带已经解下,纵使喝醉也只是步伐有些缓慢,只是眼底一片红丝,脸色白得厉害。
      跨上电梯时我看得不忍,终于还是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劳家卓的身体明显有些紧绷。
      玄关亮着一盏壁灯。
      我先看到的是客厅的布置,天花上的一盏复式吊灯,还有楼梯下一堵暗纹的花岩墙壁。
      我直觉地抬手触摸右边墙壁,连大灯开关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部分和现实重叠起来,每一个最细小的部分都毫发毕现地突显出来,我甚至记得沙发背上摆着的那只冷笑的兔子玩偶。
      劳家卓这时却若无其事起来:“进来吧。”
      我随着他走进去。
      他低声一句:“你自便。”
      便抬脚往楼上走去。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个熟悉得闭上眼都能走的屋子,四年前的时光夹着往事呼啸而来,几乎将我席卷而没。
      我并没有心思做多猜想,因为已经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动静,我快步走上楼去,二楼客厅的右边侧是他的卧房——如今里面传来抽水马桶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声。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待到水声平息,我扭开门,看到他倒在地板上喘息。
      “家卓?”我唤他:“还好吗?”
      劳家卓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按在了胸前,半跪在瓷砖上,费力地喘着气。
      我伸手搀起他,他撑着我的手臂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
      我替他找出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下楼去厨房给他泡蜂蜜水解酒,再上来时,看到他躺在大床的一侧,瘦削的身影蜷缩成一团。
      我拾起被他揉得乱皱一堆的毯子,走过去俯身叫他:“家卓?”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心头咯噔一跳。
      劳家卓闭着眼面容惨白如霜,双手紧紧按着过速跳动的心脏,咬着牙弓着身体忍着胃部的痛楚,额角冷汗渗出沾湿了鬓角。
      我慌忙搁下水杯,奔过去床头取电话:“我打电话让医生来!”
      他伸手过来按住我,倔强地摇头:“不用,有药……”
      我拉开床头柜的第三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里面塞满瓶瓶罐罐的药。
      我快速地检查标签,倒出几粒药片,然后再奔出去倒了一杯温水。
      好不容易服侍他吃了药,他倚在床头闭着眼,忽然又赤脚跳下床踉跄着朝浴室奔去——水混着药片吐了个一干二净。
      我又替他换了一件衣服,将脏衣服床单丢进洗衣篮。
      我仔细替他擦干了身上的冷汗,生气地将毛巾摔到他脸上:“这么难伺候,把你还给钱小姐好了!”
      劳家卓意识不清地睁开眼,无力地拉住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的确是没有气力,落到手腕处简直轻得如同一个吻,我叫道:“喂!”
      劳家卓头埋在枕头上歇了好一会,才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你敢。”
      重新吃了一轮药,我扶着他躺入被褥间,暖了手替他按摩胃部,他精疲力竭到了极点,终于能好好地昏睡了过去。
      折腾了半夜,我困得要死,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
      将头靠在床边,床上的人发出清浅低缓的呼吸,我望着这一间暖室温香的宽敞卧房,房中的摆设一切如昔,连他喝水的杯子都没有换,床单是干爽的浅灰色调。
      我的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床头另一侧的一个床头柜略微移开了一点,原来的位置放了一台白色的制氧机。
      他的呼吸系统疾病应该是伴有低氧血症,医生是会建议使用家庭氧疗。
      我看着机器上面还连接着的湿化瓶和透明导管,心仿佛被一只手揪住似的,一下一下地发疼。
      心里的酸涩一直涌上来,我急忙转过头。
      终于还是在他房间内看到了那幅画。
      干净的纯白装裱画框,一个白色空洞的人影,消逝在蔷薇花架的小径尽头。
      我看着画布那一抹氤氲紫色,忽然心头间就有丝丝缕缕的忧伤慢慢地涌起。
      我怔怔地盯着那堵墙,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身边模糊睡了过去。
      早上我睡得朦朦胧胧间,感觉到身边的人醒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我挂在他身上的四肢下了床。
      劳家卓轻手轻脚地走出,转到客房去洗澡。
      我躺了一会不再睡得着,只好爬起来出房门。
      劳家卓正好洗完澡,头发半湿穿着睡袍自对面的客房走出来。
      他脸孔白皙如纸,整个人清瘦又锐利,年少时那种炽烈情意过去后,经过这些年的冷待漠视,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他原本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美男子。
      只是眼前的人气色不好,手扶着墙壁,在转角处步伐不稳差点摔倒。
      我说:“怎么了?”
      他摇摇头走入卧室隔壁的衣帽间。
      我昨晚睡得太迟,坐在床沿仍有些发懵,听到里间传来他的低低咳嗽声。
      我走过去,劳家卓背对着门扶着衣橱,一手掩着嘴角咳得双肩微微颤抖。
      他手撑在柜子上,气都缓不过来,人有些站不稳。
      我急忙扶住他的手臂:“头晕是吗?”
      我将他从衣柜旁拉开,让他在旁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触手感觉到的他身体的温度很低,我只好取来毯子将他裹住,然后替他吹干头发。
      我熟练地拉开衣橱中间一扇门,里面整齐地挂着一排一排的各式衬衣,取出衣服选好搭配的领带,拉开小抽屉,从左边格子里拿袖扣,然后是西裤和皮带。
      劳家卓靠着沙发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精神好了一点,站起来接过我手上的衬衣。
      我佯装若无其事问了一句:“你太太替你收拾的吗,很整齐。”
      他手指在我手边擦过,我温热的皮肤印下一阵冰凉,短暂的流连,他怔了一会,才低声回答我:“没有,她一直住石澳大屋,我们不在一起。”
      我说:“那是谁替你打理这些琐事?”
      他站在镜子前扣衬衣的扣子:“有私人助理,平时大部分我自己做。”
      他今日一早有个重要会议,吻了吻我的脸颊匆匆出门去上班。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连着卧房的书房的门半掩,清晨的光线透入,我看到小书柜上面摆着我们的照片。
      是那张曾被我撕掉的合影,如今被完整地粘贴修补了起来。
      如今隔了一段距离望去,光线模糊温柔了我们的面容,看不出曾经有过的裂痕。
      甚至连笑容都看不出一丝缝隙。
      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他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洁干净,桌上的电脑换了新的。
      搁在右边有一个档案袋打开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相片。
      那是——在苏黎世的文化艺术节,我站在酒店门外,穿着套装,略有些拘谨的笑容。
      袋子里只有几张照片,一张是我在和托比在博登湖的街边散步,一张是我在康茨坦茨大学的毕业典礼,拍摄的角度都不太好,几乎看不清我的脸。
      可是照片的边缘都磨损得有些发白,大约是被经常翻看的缘故。
      他自何处影得这些相片,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我拉开了下面的一格柜子。
      果然。
      已经不用细看,那是我所有商业摄影,从在伦敦的第一个到最新在Fredy手下的所有作品,按照年份和日期排列,甚至是在摄影师的机器中从未发表的底片,都在他这里。
      我要合上柜门,突然看到一侧有一个白色的袋子。
      那又是另外一组照片,拍得生动清晰,主角只有两人。
      是唐乐昌和我。
      我们两人都穿着白衣,背景是绿色花园和白色宴席,有一张是我捧着一小束白色铃兰,和他并排站在粉色的花树下。
      我想起来那是他来康斯坦茨探访我,刚好碰上一个朋友订婚的仪式。
      照片上的两人面带笑容看起来很年轻,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传递出来的那种感情,那是人与人经长期交往之后的一种毫无间隙的亲密之感。
      看到这样的照片,连我都有些想念起唐乐昌。
      这个簇新的袋子搁在柜子里有一种生硬的违和感。
      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样的照片在他的手上,在合上柜子前,我拿走了这个袋子。
      今日仍需上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下楼去。
      在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整幢屋子沾染着他的气息,那种蓊蔚洇润的清冽味道,明显是一个男子的单身寓所。
      他竟是把我们曾经的家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移到香港。
      听到这么几年来,他独居在此地,我不是没有震惊。
      他这样坏的身体脾气,倘若半夜犯病,身旁没有人照料,真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
      他一副旧情难忘的样子,我要如何面对。
      我近来总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情,那么多柔情蜜意,可是也无可避免地记起那些错待伤害,回忆之间的撕扯让人泛起心灰意冷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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