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番外一 小楼 (下) ...

  •   周白蕲少年时曾随老师到夕城采办图书馆书目,那时他十七八岁。

      他在书店挑书时曾见到一个读书品味与自己极其相符的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大概只有七八岁,常常够不到最上排的那些书,可她偏偏又爱读。

      女孩生性独立不喜被人帮扶,所以常常在书店搬着个梯子爬上爬下去取书,但她取了书并不常在书店看,反而经常买书走。

      周白蕲闲来没事常常在书店守着看,很久才等到她来。这次小女孩还是爬上了梯子去取书,而在书架的对面,有人抓住了她想拿的那一本。

      女孩问:“劳驾,请问您手里的最后一本书,您是要买走还是借阅?如果是借阅的话我下次再来,但如果是买走的话,请问您还知道哪里有卖它的吗?”

      少年想了想,撒谎说:“买走。”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这好像是这座城市最后一本了,我找了很久。”

      女孩有点失落,嘀咕道:“可是我看过一半了,一模一样的,就是你手里这本,连印刷号都一样。”

      少年挑眉,似笑非笑:“是吗?”

      女孩说:“在书第五章的最后一页,有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少年说:“第九章还有下一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我写上去的。”

      女孩很苦恼地低下了头,正在想能不能央求他在读完之后借给她读,男孩就把书递了过去。

      “我买了借你,记得要还。”

      女孩很开心地收了书,但忘了问他的名字和他的地址,于是女孩每天都来店里看,只可惜她再也没见过他来。

      周白蕲在店员那里苦苦追问到了她的名字,沈文信,又特地买下她正在看的那本书想方设法借给了她,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的名字,他就跟着老师回了另一座城市。

      他想等她长大,十年里也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等到她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姑娘,他便等不及想定下一门亲事,生怕她喜欢上别的男人,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和一本书的联系。

      提亲的时候她不在家,他本想等她回来再说,可她父母却对他非常满意,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想着答应也好,于是满心欢喜地去了他父母口中的女大,教她读诗,给她念诗,偶遇和帮助她。

      周白蕲想,既然她不喜欢父母包办的婚姻,那他就先自己追她。他以为她应该会喜欢上他,可结果,虽然她有一个叫作小楼的笔名,可惜交给他的作业里从来都没有情诗,全班几十份的作业里,只有她歌颂春天、自由和英雄。

      可他仍旧觉得这样古怪又可爱。

      有一天,他竟然在作业里破天荒地发现了她抄的情诗,虽然极有可能是误交,但她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概率对他动了心……

      他没有拆穿在办公室偷偷胡乱翻找情诗的姑娘,反而顺着她的谎话买了一只鸽子好生喂养 。

      等鸽子认清了她和他各自的住处,他就装模作样地往鸽子身上割了一个小伤口,大胆地写上情书表明心意,特地写给小楼,而不是给沈文信,他希望她不要因为婚约而觉得有压力。

      可是,女孩对此迟迟没有回应,甚至还把他送出去的鸽子转手送给了别人。

      好在鸽子认主自己飞了回来,他失落地养了很久。

      此后,他在图书馆刻意地提醒她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书,她没给答案。或许是因为局促,大家都保持了距离。僵持了一个多月,他看着她每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到最后,他还是决定取消婚约,还她自由。

      学期结束,他保有私心,希望还能见她一面,于是特地和主任申请点了一批成绩中等的同学来送他离开,声称自己和这批同学感情比较深。

      他得知连班上统一举办的欢送会她都没有来之后,一整天都没有踏进那个教室。

      临走的时候周白蕲收拾东西,什么都带了,可就是找不到鸽子,为此,他耽搁了很久。连她宿舍他都托阿姨找过了,结果还是没找到。

      最后一点念想破灭,周白蕲还是走了。

      在火车站前的欢送大队里,那个女孩躲在队伍最后面,好像很不情不愿,于是他只和领导随便拥抱了一下便仓皇离开。

      他回头的最后一眼,女孩比谁都要快地急着往回走,他坐上了车,可他放心不下那只鸽子,似乎也放不下那个人。

      他寻了个找鸽子的理由站在月台上换了下一班,他也不知道自己等的是鸽子还是谁。

      后来管家终于找到鸽子,就在沈家,也不知道是不是鸽子在留他,可是她迟迟没有来。他等不到了。

      如果她有一点点喜欢,绝不会害怕露出一点点情意,所以就不会去办公室里找诗……如果她有一点点喜欢,绝对不会舍得把鸽子送给别人,不会连欢送会都没来,不会在他要走的那天那样高兴,又在车站那样痛苦……如果她有一点点喜欢,也不会躲在人群里不愿意看他一眼。

      所以他等不到了,即使换再多趟火车都不会有人来。

      在上车的前一秒,他看到一个很像她的女孩,女孩抱着鸽子,他笑了。

      那一定不是她,她不喜欢那只鸽子,连同鸽子为她受过的伤。

      在世界上,有人飞奔去见想见的人,就会有人急着逃离失意的地方,他没再犹豫下去,无可奈何地坐回了原位。整趟车都在等他,他也该往前走了。

      他脑后有一道风声,风里似乎有一个女孩的呐喊,她说:“周白蕲,我们结婚!”

      他多想那个人是沈文信,他好想和她结婚。

      可惜沈似沉,当归返人海,再无文信。

      后来只是听说沈家有个女儿出嫁了,他也再没有去过夕城,同年,他娶了江家的女儿。妻子江芷温柔解语,对他十分依赖,和当年那个独立要强的女孩并不一样。

      他的枕边人眉眼之中再也没有那个女孩的半点影子,只是每隔数年他会梦见一只鸽子。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心里那点不甘和执念吧。

      他一直有在好好爱他的妻子,十几年来一如既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无猜忌。

      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意气风发。儿子年少困于情爱,他只告诉儿子,风月无情,当以守正道为先。他追求了半生的风月无果,而如今他的正道,是妻子给的这个家。

      从前彼时人是心上人,此后心上人是枕边人。

      又过了十几年,午夜梦回,他终于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趴在书店二楼的靠窗位置读诗听雨,他也被困在雨里看着女孩出神。这是第二次见面,她留了一把伞,他送了一本书。他才想起来,原来前半生还有这样一桩风月。

      结婚二十多年,他和妻子终于吵了一架。他入赘,所以儿孙都姓江,而孙女出生后,他为其取名周忆书。而在取了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刚好得知,沈家的姑娘当年在火车站哭了一夜,至今未嫁。

      周忆书出生之后,他知道唯有更爱江芷才不会辜负更多的人,可惜江芷命薄,和他相守了三十多年就离开了人世,后来的孩子里,也再也一个姓周。

      周忆书聪慧灵敏,偶然得知自己爷爷取名的缘由顺势和他大闹了一场,气冲冲地质问周白蕲,问他就不怕自己也像当初的他一样错过一个最爱的人吗?

      周白蕲沉默了,于是她一气之下,背着家人和所有人都不是很支持的男友张达发结了婚,除此之外,为了膈应周白蕲,她还特地跑去那个人所在的夕城定居。周忆书的爱人张达发是个语文老师,而她是个职业画家,俩人在夕城过得很幸福。

      几年以后,周白蕲身体渐渐弱下来,祖孙俩渐渐和解,周白蕲问她,能不能给她画像,他好像能在沈文信身上 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自此,夕城有了一个像小特务一样的女孩常常举着画板游走在大街小巷,举手投足,都像当年的沈文信。

      有一天,她发现沈老太太似乎想把领养的孩子送人,于是她联系了自己的哥哥江铭,问他想不想领养一个男孩子,姓周。江铭同意了,拟好各种文书和老太太见了面。

      江铭的侄子江既俞也觉得和姓周的这个孩子很合得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和他成为表兄弟,可惜老太太在说好的签约时间前反悔了,江铭只好作罢,带着江既俞回了家。

      周白蕲没有见到她尽心养了好几年的那个孩子,身边与她有关的一切,依然只有那几幅半写实的画。

      没过多久,老太太老年痴呆,经常自己一个人跑到巷子口等啊等瞧啊瞧,她偶尔瞧见周忆书还会对她笑一笑。

      有时她的记忆发生了错乱,误以为自己仍在一生中最美的豆蔻年华,那时她年轻的爱人还未离开,常常会在湖畔给她读诗。

      他们是正当最好年龄的一对少年夫妻,拥有比任何人都美满的,虚构的年岁。

      再后来,周逝长大了,老太太病倒了,巷子里来了个新的人照顾周逝。周白蕲的重孙江既俞和自己的父亲江奕闹矛盾,不止要转学还要离家出走。

      而江既俞之所以能来到夕城,一是因为他姑姑周忆书在这儿,二是因为周白蕲默许。

      江既俞和周逝在一起了,两个孩子不像两个长辈,他们很勇敢,也很幸福。但他们也有过一段分手的日子,那段时间江既俞给周白蕲带去了一沓书信,信的收信人全是当归。

      还有,她的死讯。

      周白蕲形如枯槁的手掌覆上那些泛黄的书信,嘴里断断续续喃喃自语着含糊不清的字句。那些字音越过千山万水艰难拼凑到一起,是一句看似轻松容易的平静称述。

      “沈文信,我们错过啦。”

      错过了。

      这样残缺乏味的半生。

      他的拇指缓缓从信封边角的两个小字上拂过,周忆书听见了老人垂头时苍白的低语,他哑着声,不知道在问谁。他说,“你有没有像我一样,也遗憾了一辈子。”

      拇指遮盖处的收信人一栏曾经藏着一个姑娘深切的祈盼,这个祈盼名叫“当归”。

      中药白蕲的俗名便是当归,而当归未归,也成了他这一辈子最后悔莫及的事。

      后来江既俞带周白蕲去了沈文信的墓地,返程之后,周白蕲死在了他十七八岁去的那家书店的二楼。

      周白蕲阖眼前的一刻钟里,他在另外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写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次他不走啦。

      小楼窗沿上有一只白鸽,春雨淅淅沥沥的,一整夜都没有停,但好在,途中尚有些归家的人,他们赶上了清明。

  •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意义上来说,诗集替沈周圆满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