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行》罹草

72、复笙

　　寒水居。料想复笙应该是个南方人才对，建筑之中处处透着江南山水的秀雅。整个天山范围之内就唯独只有这一个山庄，俨然极北之处却是那样宁静自然。
　　复笙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身形却显得那般的渺小，甚至说是……猥琐。
　　干瘦无力。
　　一眼看去，他衣摆下的腿脚干瘦细小。
　　突然间感到一阵心酸。
　　“庄主。”
　　我小声唤道。
　　老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再精光烁烁，“你都看到了。”
　　“是二师叔弄的？”
　　“二师叔？你和殇儿的事，以为我不知道么？老人眼前就不必瞒了。”他的眼又闭了上，躺在椅子里幽幽地叹着气。
　　“雨儿以为庄主是不会老的。”
　　老人笑了一下道：“任何人都有老的时候，只是对我来说来的快了点。”
　　“您的脚……”
　　“不过就是废了而已。”
　　那听上去无所谓的语气却让我心寒：“但是您还是庄主。”
　　“天山也是时候交出去了。”复笙道，“要怪只怪当初我太过自信了。”
　　复笙的事，我依旧不敢多言。
　　“雨儿，这里没外人。不必这么拘谨。”复笙道，“人啊，也就只有等到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会细数自己拥有的那所剩无几的财富，当双手满满的时候，眼里永远都只有自己得不到的。”
　　“您是在后悔？”
　　“要是后悔有用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复笙看着我摇了摇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才想到血缘至亲，是不是很可笑？”
　　“不会，因为您是复庄主，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是这天山山庄的主人。”我看着他浑浊的双眼道。
　　那双眼突然动了动，转而却蒙上了一层失望和痛楚：“傻孩子，你长得和雪儿真像啊！”
　　可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却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了人世。
　　从他的口中听到娘，心如刀绞。
　　“我想见我娘……”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我蹲在他的脚边，头顶上方正是他枯瘦的手。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指尖颤抖，掌心虚弱得没有半丝内息。而那手却在我的头顶缓缓地抚摸着，拢着我额鬓散开的发。
　　“徽儿是不是让你和世离分开？”他问道。
　　“您知道啊？”我擦着脸颊道。
　　“以徽儿这么宝贝你，以他的性格，怎么会让你嫁给比你年纪大这么多的师弟？”
　　“可是我也不想就这么和程哥成亲啊，于己我们只是兄妹之情，与人，他是我亲姐姐青黛的男人啊！”
　　复笙皱了皱眉头道：“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您是他的师父啊，您至少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啊？”我急道。
　　“情这种东西是谁都猜不透道不明的，我若是能控制得了，也不会在当年这么感情用事和柳珞水偷情，酿成今天这般局面了！”复笙长叹道。
　　“那您知道六师叔的事了？”我小心地问道。
　　“骞儿这毛毛躁躁的性格多少年来都没改掉过，哪天吃了亏倒是该了。只是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乱子，我这当师父的，既没教好他，也没能镇住殇儿的野心，还搭上雪儿的命。可能真的就是报应来了。报应啊，报应！”复笙道。
　　“真的会有报应么？”我问道。
　　复笙却“嗤——”地笑了出来：“傻雨儿。那你信不信神灵？”
　　“嗯，我们原来住的东极岛，大伯他们出海之前都会祭海神，这样就能平平安安地出海，再丰收满满地回来了。”
　　复笙点了点头道：“那你自然也该会信报应。当你相信有神的时候，你自然也会相信有鬼。它们在冥冥之中看着你做的每一件事，听你说的每一句话。”
　　“也会记下你杀过的每一个人。”复笙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枯瘦的手，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其实，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应该想明白了，复笙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把他没来得及给娘说的话告诉了我而已。他已经告诉了我该怎么做，也以为我能够听得懂。可是我虽然能记住，到了真正懂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正是站在最初的那片沙滩上，我想起来复笙的这些话。沙滩上刚退去温热的沙子在夕阳之中闪着烁烁的光，渗下白沫漂浮的海浪，一遍遍地打上岸来。
　　没有了面前那十指相扣的神仙眷侣，也没有了最初一无所知的顽童，一切都在随着那海浪的退却而慢慢走远。

　　世离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
　　复笙拍了拍我的头道：“他来了。”
　　“庄主。”
　　复笙点点头。
　　“你不是要去照料寿宴么？”我问道。
　　世离摇了摇头道：“大师兄在那儿呢，我多呆也没意义。”
　　“哦。”
　　没了下文。
　　沉默许久之后，世离道：“我有些话想说。”
　　“庄主在就不能说了么？”一想到他在前庭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就来气，生硬地道。
　　“雨儿，你们说出去吧，年轻人说话，我这一个老头杵在这儿也没意思。”复笙道，说罢还闭上了眼睛装作没看见。
　　世离纤细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向门外走去。
　　“到底要说什么？”我没好气地道。
　　“抱歉。”
　　一句没来由的道歉让我的火气突然之间减了不少。
　　“又没做错什么，干嘛好端端地道歉？”
　　“刚才大殿里人好多。”世离尴尬地笑道。
　　“然后呢？”
　　“好多人都在看。”
　　“我也看到了啊，怎么了？”我问道。
　　“我是觉得你都闹脾气了是吧，总不能让大师兄太尴尬。”世离吱吱唔唔的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哦。”又扫兴了下去。
　　“其实，我也是觉得这样真的很累。”世离道，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头发，夹到耳后。
　　“什么意思？”
　　“大公子能做到今天这一步真的不容易。”
　　“所以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不懂。”
　　“雨儿，你听我说，我不想让你嫁给任何人，我要你只是我的妻！”世离有些激动，脸上浮起了一丝浅红。
　　我笑了笑道：“程哥也是君子，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世离的脸上突然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雨儿，你知道，慕容公子他不会乱来的……如果你能等……”
　　“可是我不想！”心渐渐地冷了下去。
　　世离并没有惊讶，还是那脸“早知道”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世离，你说过你会娶我的啊！你说过会带我离开这里到我想去的地方去的啊！你别骗我啊！”我抓着他的袖子道。
　　“我是说过，我没有骗你。雨儿，我只是想让你等我。”世离道。
　　“作为别人的妻子等你吗？”
　　“慕容公子不会碰你的。”
　　“你这是替你自己说的还是替爹爹说的？”
　　“雨儿，你愿意等我吗？”
　　他看着我，双眉微皱。
　　“我……我愿意。但不是这样嫁给程哥啊！”
　　“那我们还能怎么办？”世离喝道，“你告诉我啊！我们还能怎么办？”
　　“你不是说带我离开这里吗？我们离开天山不行么？你说过带我去别的地方啊！只要离开了这里就没事了啊！”
　　“那你想就这样丢下你爹爹吗？他的事业正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要跟着你娘一起离开他吗？”世离看着我，“还是你也想让我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背弃他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雨儿，就听大师兄这次好么？”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等会儿还要回自己房里去呢，蓝姑在等我。”含糊其辞地道，一边慌不择路地往回走去。
　　要我等不是做不到。等一年、等十年、等一辈子都不是问题。但我没想过他会把我送上别人的花轿。

　　匆匆逃离寒水居，全身像是被人抽调了筋骨一样瘫软无力。不知道是酒劲太强，还是方才的打击，傻笑着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
　　呵……长相思！
　　伸手抱着了胳膊，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作者有话说

　　我决定努力更……
但那只是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