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乱离之歌》槐槐

1、第 1 章

　　点燃大胤末年的战火的手中，有一只属于离侯嬴无翳。在蔷薇王朝日渐失去对诸侯的约束能力之时，并不只一个诸侯动了占据万城之城天启的心思，然而早在他们日日夜夜为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辗转难眠之时，离侯嬴无翳，这个处在九州岛大陆偏僻角落的，被公卿们轻蔑地称为“乡下诸侯”的人，却在任何人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悄悄带着一只5000人的赤旅骑兵，越过险峻的雷眼山，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万城之城——天启：把两万的羽林天军在赤旅的冲击下，像是纸糊的月亮一样撕裂。
　　白氏蔷薇王朝至此，彻底丧失了最后的尊严。
　　太清阁上，白氏皇帝白清巍冷笑着在九龙玉座上坐下：“整个天启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还做什么样子，要进来就进来！”说着一甩衣袖。
　　即然知道这艘伟大的帝国之船已经注定沉没，白清巍索性不再约束它狂暴的毁灭之旅，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的统治几乎可以用“荒淫”来简称，然而即使是这样，在面对着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内心的愤怒依旧占据了统治。
　　一声放肆的长笑，伴着马靴落地的簌簌之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大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每个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个人都在恐惧与好奇之间期待着这位乱世霸主的出现，像是等待着命运之神最后的审判。
　　暗红色的犀甲，鲜血干涸之后的颜色，腰间的佩刀闪着阴冷的光，乱世之主的脸隐现——那是一张三十多岁男人的脸，风霜割除了所有的柔和，只留下坚毅与线条硬朗的脸，利剑一般的眉下，是熠熠四顾的黑瞳，他的目光在殿上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欣赏他们发自心底的恐惧，带着一点不屑与轻佻，却又有千斤重的压迫——那是一种难以分辨生死的目光，每一个触到的人都像是被像死人一样看待着，或许在这个男人眼中，已经分辨不出生死的差别。
　　“离侯看够了么？”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掷出，抛在嬴无翳的面前。
　　他刀锋一般的唇撕开也许是笑的角度，缓缓开口：“臣，嬴无翳，拜见皇帝陛下。”然而，他既没有下跪，也没有解下佩刀，甚至没有低下头，只是玩味的看着玉阶之上的皇帝，依旧是那个分辨不出的表情。
　　然而却没有一个太监胆敢斥责他“无礼”。
　　大殿之中的光影摇晃，那是因为掌灯的宫女们再也难以抗拒手上的颤抖。
　　伴着他的声音，强大的压抑充斥大殿。
　　“我想我是不用说免礼了。那么爱卿。”皇帝轻轻一哼，“有事早奏，无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
　　“臣是来谢恩的。”嬴无翳踏上一步，又踏上一步。他沉缓的步伐像是想踏裂这位皇帝最后的傲气一般，走上玉阶。
　　“哦？”皇帝失笑，“倒要请问爱卿，我于爱卿，何恩之有？”
　　嬴无翳逼近皇帝，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吓得一个趔趄，做到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位雄狮从他的面前踏过，眼前立时一黑。“我要感谢陛下，赐我一个乱世。”
　　嬴无翳本以为皇帝至少会为这个理由羞愧，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依旧笑：“这可是爱卿错爱了，这个乱离之世，并非我一人的功劳，天下合久必分，白氏皇族早就从内腐烂，乱世之象显现百年，现在已经是任谁也阻拦不了的了。”
　　“哦？”嬴无翳在皇帝面前停住：“原来如此，这便是皇帝陛下能够如此不惧不愧的原因吧？”嬴无翳缓缓转身，从这太清阁的最高处眺望，不但整个天启，甚至远处的雷眼山，再远一点的云梦平原，都能尽收眼底，胸中浊气刹那一荡，尽数吐出。嬴无翳一字一顿的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眼中为这片他魂牵梦萦的景色沉醉，嘴里却不忘调侃这位皇帝：“这便是你放弃的理由，这便是你如此傲气的理由么？”
　　“当一个帝国如日中生之时，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坚定的铁蹄；同时，当一个帝国陷入泥潭之时，亦没有人能够拦着他仓皇的脚步，它是一头狂暴的巨龙，再好的驭手也会粉身碎骨。”
　　“谬论。”嬴无翳甚至没有等他说完，就轻笑着打断。
　　“爱卿说什么？”皇帝眯起眼睛，冷冷问。
　　“我说谬论。”嬴无翳鹰一样的眼神割过皇帝的脸：“你这个废物。”
　　皇帝依旧没有生气，他恢复了轻笑：“废物？”他跟着念了一遍，似乎忍不住笑了出来：“哈？那是你还不懂这座城市，你还不懂这个帝国。你以为征服了这座城市就是征服了整个帝国？即使你是乱世霸主，你也注定不过是一个过客，这座城市，不会属于你这样狂傲的人。注定，不会属于你。”
　　嬴无翳并不为这样的谶言恼怒：“那我们不妨走着瞧。”他的目光离开万里锦绣河山，重新望向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是满满的自信与霸气：“我会尽力保证你能看见我坐拥四海，八方诸侯朝拜于我的那一天。前提是，这样的‘吉祥话’最好不要被除了我以外人的听到。”
　　皇帝失笑，他像是被面前这个男人的话逗笑了一样，笑过之后，他却望着太清阁下的河山淡淡的说：“我倒是很想等到那一天 ，也许离侯离开的时候，我们还能在这里聊天呢？”
　　“真是个怪人啊。”连嬴无翳也忍不住这样说。

　　“传我的令。”离侯挥手：“召集文武百官，王族世家到琼宇殿，本王倒要看看，你说的这个帝都，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爱卿把我留在这里么？”皇帝重又做到玉座上，翘着脚，懒洋洋地问。
　　离侯“哼”了一声，大步走下太清阁：“我更喜欢有斗志的对手。”
　　皇帝满是玩味的脸上，随着嬴无翳的渐行渐远，面色越来越沉重。
　　“废物……”他的手指轻轻交叉。
　　墨色的暗空中洒下细盐一样的雪粒，昭示着乱世的来临。

　　“文武百官已经到齐，另外云中叶氏、南淮幽氏、天启的百里氏家主，以及王族各支，宛州商会代表，都已到齐。”白袍将领跟在嬴无翳身后一一禀报，与杀进城的其它将领不同，这位年轻人的脸上并没有那种成功的狂喜，反而冷静的可怕，就连嬴无翳也忍不住问：“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即使在赤旅步兵砸碎城门的刹那，全军爆发出欢呼的时刻，在这位年轻人的脸上依然只是淡淡的。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地像是一出已经排练好的戏。”
　　嬴无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甚至笑出了眼泪，他的大掌用力拍在年轻人的肩上：“谢玄！你是我见过最谨慎的人！真的！”
　　年轻人也被君主的笑声感染，终于轻轻一笑，不好意思的说：“也许是我多虑了。”
　　嬴无翳收住笑，正色道：“你若想想我离国的百年隐忍，和被人一直称作‘乡下诸侯’的羞辱，以及我的二十年苦心经营，或许就会明白…”他张开双臂，像是要将整片河山揽进怀里：“这一切！是我们应得的！”
　　谢玄严肃的单膝跪下，抱拳道：“恭喜主上！”
　　嬴无翳扶他起来，又是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然后转身走进了大殿。
　　他身后的谢玄脸上，终于缓缓展开一个笑容。
　　也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皇上。”一个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走进皇帝寝殿。
　　白清巍一个箭步走上去抓住他：“母后怎样？皇后如何？”
　　老太监含泪道：“上天保佑，离国军队并未进驻后宫，只是在皇城所有出口把守，在太后与皇后弹压下，后宫一切如常。”
　　白清巍长舒了口气，松开老太监：“老天保佑。”
　　“另外，百里家主让我代为问皇上安康……”老太监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白清巍听了先是一怔，又是冷笑：“他还记得我这个皇帝，我还以为他们都在围着嬴无翳转呢。除此以外，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没有了。”老太监低头答道。
　　“老狐狸！”白清巍轻笑：“两边都不忘讨好啊。且看看，他能不能这次也全身而退，这个乱离之世若彻底洗牌，这个绵延700年的百里氏，在这覆巢之下，是否还能自保？！”
　　老太监没有接口，只是弓着身子。
　　“琼宇殿如何？”白清巍问道。
　　“只知道离侯进去已经两个时辰了，除了斩了几个皇族，里面的消息还不清楚。”
　　“看那，”白清巍嘲讽的笑：“他终于见识到了帝都的世家、群臣，还有那些看不见的……”

　　“将军，离侯殿下回来了。”亲兵轻轻敲敲谢玄的门，谢玄一个翻身起来，打开门迎了出去，还未走到大门口，先听到另一位将军张博的怒吼：“这帮泥鳅！要不是您拦着，我上去一手一个！全给他撕了！”
　　谢玄哭笑不得：“是谁惹得将军如此？”说着向嬴无翳一揖行礼，他看到嬴无翳的脸上是一种奇怪的笑容，那既像笑，又夹着欲骂的怒气，和一丝无奈。
　　“还不是殿上那几个世家家主！个个油滑的要命！看似什么都同意，却又处处讲条件！最可气的是，还让你挑不出毛病！”张博怒道。
　　“结果如何？”谢玄问道。
　　“嘿，还是主上厉害，一个一个，全给他弹了回去！”张博讲到这个脸上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点，满脸的大胡子不再皱成一团：“下回再跟这些泥鳅谈判，杀了我也不去了！还是上阵冲杀爽快！一刀生死！哪儿那么多废话！？”
　　听了他的话，谢玄与嬴无翳忍不住相视而大笑起来。
　　张博被他们搞得莫名其妙，瞪着大眼想要发怒却不知从何发起。
　　“好了好了。”谢玄拍着他的肩：“今天要不是我还要清理国库，必然不会让你受这个罪！”
　　笑过之后，嬴无翳脸上阴霾稍减：“张博，你休息去吧，明天通令各军，再次申明军例。”
　　“是。”张博退下后。
　　嬴无翳抽了抽鼻子：“青阳魂。”
　　谢玄笑道：“什么都瞒不住侯爷的鼻子！”说着作邀请状，嬴无翳走进了他的屋子。

　　一口饮下烈酒，嬴无翳叹了一声：“那个小子说的真是没错！”
　　谢玄一挑眉：“白清巍？”
　　“这个帝都，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啊……”嬴无翳低声笑着说。
　　“王爷的样子，可不像是有一点害怕！”谢玄为他再次满上。
　　“正如张博说的，这里不是一刀过马生死的战场。这里是交织着权利与欲望的战场啊！”嬴无翳的大手举起酒樽：“但是，没有人能阻止我的脚步，天启城，是我征服天下的开始！”
　　谢玄看着嬴无翳，并没有说话，而是将自己的酒樽与嬴无翳含笑举起的酒樽相撞，仰头一饮而尽！
　　转眼间，离侯占领天启城已经三个月了，而四方诸侯却像是都去冬眠了一样，对于帝都的巨大变故，表现出可怕而一致的沉默。
　　“果然是我祖上分封的忠臣孝子！”白清巍一副了然的表情，不带愤怒，悠闲地步上太清阁，倚在阑干上看锦绣江山，却不期转角就看见了另外一个喜欢在这里眺望的男人。
　　“爱卿也在。”白清巍轻笑着点头。
　　嬴无翳点点头，没有说话。
　　“老东西们不好对付吧？”白清巍含着恶意问。
　　嬴无翳疏朗一笑：“的确，但是也不是全无方法，虽然也要妥协，但是大局还是弹压住了，碍于家主在我们手里，你家最为心腹的楚卫和下唐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两个一个是军力最强，一个是天下财富最盛。就连他们两家也不动，其它诸侯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你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不说其余几家，百里长青和宛州商会都是难缠的家伙”白清巍有些吃惊，却还是镇定的说。
　　嬴无翳皱眉。
　　白清巍哈哈一笑：“爱卿知道我的苦楚了吧……”
　　“但是，你看着的。”嬴无翳轻哼一声：“驯服他们，不会花费我太久的时间。”
　　“我像是看见了年轻些的自己啊。”白清巍笑着扶在阑干上，月光清亮亮照在他身上，他的语气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旅人。
　　“你放弃的太早了。”嬴无翳耐心地说。
　　白清巍扭过头，枕着胳臂看着嬴无翳：“那你说啊，我什么时候才该放弃？”
　　嬴无翳线条刚硬的脸在月光下柔和了下来，平静的说：“你死的时候。”
　　他笑着望着太清阁下银色的山河，微微眯着眼睛打量：“这片江山美丽得，让人即使是死，也难以割舍！”
　　白清巍的笑冻在嘴角，一阵沉默，他突然站直身子，怒道：“你什么都不懂！你这个莽夫！”说完，跑下了太清阁。
　　嬴无翳没有看他，他依旧看着那片山河。那片属于他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