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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氏儿 ...

  •   “2017年7月,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前往日本旅游,在阿寒湖失踪,一个月后尸体被发现,警方证实死亡原因为自杀。女孩留下遗言:活了27年,努力不下去了。”

      闻雪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这条新闻。
      直到两年后,她踏上了这趟国际列车。

      其实她与那个女孩素昧平生,只能从新闻报道和当事人微博里搜集到零散信息,再添加点想象,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冥冥之中,就像是另一个她。

      有些事,闻雪想得很通透。

      死亡本该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无非是因为身体垮掉,或者心理绝望。
      她本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员,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存在感,死了,不过是亲戚朋友大哭一场,邻里路人唏嘘几句,过一阵子就彻底抛到脑后了。

      这世上七十亿人,不多她一个,也不少她一个。

      闻雪本想悄悄赴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她还有心愿未了,那是从幼时起就扎根内心的执念——
      她真的太想去看一场极光了。

      火车渐渐驶出闹市,窗外的景色变得清晰,到处是低矮的平房,地面和天空都是灰扑扑的,画面透着几分萧索。

      闻雪趴在小桌板上,望着窗外,正想着要不要取出相机记录下这幅画面,就听见方寒尽的声音再度响起:“想看极光,为什么不去北欧或加拿大呢?”

      “没钱啊。”闻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有一万的预算,去趟北欧看极光,至少得两三万吧?”

      方寒尽挑了下眉,“那你还坐这趟车?”

      这趟行程耗时长不说,车票还死贵,最便宜的硬卧票都要三千多。而这个价格,在旅游淡季,都可以买往返俄罗斯的机票了。

      闻雪淡淡一笑,没回答。

      她想让人生最后的旅途,慢一点,久一点,让她在临走前,多看几眼这人间。

      这样复杂微妙的心思,别人不会懂,多说无益。

      两人聊天时,依偎在方寒尽怀里的小男孩张开嘴,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方寒尽垂眸望着他,温声问:“困了吗?要不要上去睡会儿?”

      小男孩点了点头,从他怀里坐起身,慢吞吞地下了床。

      闻雪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脑袋和身体比例有些奇怪,脑袋过大,几乎看不见脖子,身材矮小,四肢更是短得不正常。

      他爬梯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必须靠着方寒尽在背后托举,才能吃力地爬上床。

      闻雪注视着这对兄弟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小男孩入睡很快,没过多久,上铺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方寒尽站在床头,静静看着他的睡颜,许久,才坐回到下铺。

      闻雪弯腰从桌子下方拿出火车专用的开水瓶。
      “要去打水吗?”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

      长长的走廊向两端延伸,风从车厢尽头涌进来,吹拂着白色的纱帘,一扇扇窗外,灰白的风景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热水炉旁边就是吸烟室。闻雪弯下腰,将开水瓶灌满水,起身时,看见方寒尽倚着车门,指尖燃起星火。

      烟雾袅绕中,他清瘦的侧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

      他望着窗外出神,过了会儿,才回头看向闻雪。
      “你先回去吧,我抽会儿烟。”

      “不着急。”
      闻雪走进吸烟室,一瞬间,浓郁的烟草味扑面而来,侵入鼻腔,渗进心肺。

      有些呛人,又有些迷醉。

      吸烟室空间狭小,闻雪倚着车壁,面向方寒尽。两人之间,相隔不到半米。

      静默片刻,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弟弟,是不是……”

      她担忧的目光已经猜到了答案,方寒尽语气平静:“对,唐氏综合症,又叫21-三体综合症,你听说过吧?”

      闻雪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难怪,这小男孩眼距过宽、眼皮浮肿、五官扁平、身材短小、反应迟钝,种种特征都与唐氏儿契合。

      “他是你亲弟弟吗?”
      闻雪问完又觉得不妥,急忙补充:“高中的时候,没听你提过。”

      “我大一那年他才出生。”方寒尽说完,缓缓吸了一口烟。

      闻雪一时默然。
      她与方寒尽的关系本就只有同窗之谊,清淡如水。自从大一寒假那场同学聚会不欢而散后,两人就彻底断了联系。后来发生的种种,她自然不知道。

      她在脑海中搜索出关于唐氏儿的各种知识,“我听说现在的孕妇都要查唐筛,他这种情况,为什么没有查出来呢?”

      “这种病和孕妇年龄有很大关系,我妈怀孕那会儿,已经四十多岁了。当时也做过全面检查,但唐筛的漏检率有30%……”顿了顿,方寒尽扯起唇角,笑容颇为苦涩,“摊上了也没办法。”

      过道有人影晃过,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转头望向窗外。

      良久,闻雪才轻声开口:“你弟弟叫什么啊?”

      “方春生。”

      “真好听。”闻雪看着方寒尽,眼里浮起温柔的笑意,“造物无情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你父母真会取名字。”

      方寒尽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烟灰簌簌地飘落。

      话题稍显沉重。闻雪看出他心情不佳,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空气安静下来后,脚下铁轨的哐当声便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就像在她的脑子里撞击。

      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机关,尘封的往事被撞开,无数回忆纷涌而出——

      高中时期的方寒尽,好像做什么都很轻松。

      其实他成绩不算拔尖,但每逢大考,总是像开了挂一样超常发挥。

      闻雪还记得,那年高考,文综题目是出了名地刁钻,收卷时考场哀鸿遍野。她绝望地趴在桌上,眼眶都红了。

      她拼命压抑着眼泪,可一抬眼,就看见方寒尽晃悠悠出了考场,从储物柜里取出书包,掏出一根香蕉淡定地吃着。

      闻雪的眼泪瞬间绷不住了。

      后来的高考成绩证明,方寒尽的轻松并不是装的。那年班上大部分人都发挥失常,但他一如既往开挂,顺利考上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学。

      他的家境也好,父亲生意做得很大,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宠爱。

      最关键的是,他长得还好看,云城一中那款土到掉渣的校服,穿在身高腿长的他身上,像是青春校园片里的男主角。

      他轻轻松松就获得了很多人的喜欢和仰慕。每次做早操时,不知有多少女孩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闻雪曾经也喜欢过他。

      仅限于曾经,也仅限于喜欢。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闻雪跟着姑姑到纺织厂打工,负责给牛仔裤装拉链,在流水线上机械地操作时,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造物主总是偏心的。有人日夜赶路,只为了看一眼罗马,可有的人,就出生在罗马。
      一出生就配置了聪明的头脑、强大的心理素质、优越的家境、俊朗的外表……方寒尽的人生,有什么理由不轻松呢?

      他就是“鹤立鸡群”里的那只鹤,迈着大长腿慢悠悠地走着,身姿轻盈又优雅。
      而其他人,包括闻雪自己,都像是打了鸡血的鸡,蹬着小短腿、扑棱着翅膀,在后面拼命追赶。

      她与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有自知之明,所以早早地断了念想。

      那段青涩的暗恋,在记忆里越来越淡,最后几乎无迹可寻。

      —

      闻雪收回纷飞的思绪,对方寒尽说:“我先回去了。”

      方寒尽略略点头,目送她离开。

      走廊延伸至视野的尽头,稀薄的日光从雾蒙蒙的玻璃透了进来,她的背影融化在交错变幻的光影里。

      “闻雪。”
      他突然喊了一声。

      闻雪脚步顿住,回头望着他,眼里有疑问:“怎么了?”

      “……没什么。”方寒尽摁熄了烟,笑了笑,“你变化挺大。”

      闻雪偏着头,细细观察着他。

      他的五官长开了些,眉骨挺立,下颚棱角分明,轮廓更显立体,肤色比少年时深了不少……
      帅还是帅的,只是哪儿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泯然众人。

      闻雪忽然意识到,是他身上的光,不见了。

      那种光,不是因为少女怀春,所以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是被回忆的滤镜美化。
      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在少年青春洋溢的笑容里,在他认真研究报考学校的眼睛里,在他不顾众人的哄笑、弯下腰拉她起来的那个瞬间。

      闻雪抿着唇,笑容依旧,只是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

      “你也变了。”她说。

      方寒尽眼角微扬,带几分玩味的探究,笑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闻雪耸耸肩,含糊道:“说不好。总之,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本以为,他会继续过闪闪发光的人生。
      可看到他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眉梢眼角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神色,让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失意的男人,这是她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方寒尽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别过头望着窗外,目光渐渐悠远。
      “那就是变坏了。”

      闻雪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斑驳的光影中。

      藏在时光里的那颗珍珠,被岁月打磨成了鹅卵石。
      他变得坚韧,却黯淡无光。

      闻雪回到包厢,闭上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还是睡不着。
      心跳得很快。
      从认出方寒尽那一刻起,她的心绪就没平静过。

      也许是火车的锅炉生起来了,包厢里温度渐升,两张上铺传来一长一短的呼吸声,咖喱男的鼾声肆无忌惮,小男孩的呼吸浅淡短促。

      闻雪翻了个身,朝着对面的床铺。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男孩的半个身子。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腿不停地抽动着,不时哼唧几声,像是在呓语。

      耳畔轰鸣声骤响,突然间,包厢里陷入一片漆黑,像是被人关了灯。
      窗户虽然关得严实,仍有冷风从门底灌进来,带来隧道潮湿的气息。

      男孩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在幽暗的光线中,闻雪看见那个幼小的身体,在床上不安地辗转、扭动。

      几秒钟后,轰鸣声骤然消失,包厢里重现光明。火车驶出了隧道。

      但闻雪知道,火车此时正在群山中穿行,下一个隧道不可避免。
      果然,半分钟过后,一段更漫长的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男孩彻底醒了。他把自己蜷成一团,裹在在被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受到惊吓的幼兽。

      等眼前重现光明,闻雪站起身,轻轻推了推裹成团的被子,小声唤道:“弟弟?方春生……”

      —

      忽明忽暗中,方寒尽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摁灭了烟,急匆匆往回走。

      拉开包厢的门,眼前的画面让他不由得一愣。

      方春生端坐在床边,姿态乖巧得像个正在上课的学生,闻雪站在他面前,双手覆在他的耳边,声音柔和缓慢地说:“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三,二……”

      伴随着最后一声“一”,轰鸣声再度响起,世界陷入黑暗幽闭之中,耳膜传来熟悉的鼓胀感。

      这段隧道是最长的。每个醒着的人,都在黑暗中默默忍耐着。

      当光明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方寒尽终于长吁一口气,仿佛重获新生。

      “谢谢你。”他走到闻雪身边,又伸手捏了捏方春生的小胳膊,像是在安慰。

      闻雪冲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解释道:“我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猜到他可能是耳鸣,就教了他这个法子。”

      “他确实容易耳鸣,反应比一般人要强烈,所以坐不了飞机。没想到坐火车也会这样。”方寒尽语气有些自责。

      作为一个成年人,耳鸣不是什么大事,缓一阵子就好了。但小孩耳膜还比较稚嫩,耳鸣带来的不适感更强烈,尤其是像方春生这样身体有缺陷的唐氏儿。

      闻雪安慰道:“其实没什么大碍,等火车穿过这片山区就好了。”

      将方春生安抚好后,方寒尽回到床上,与闻雪目光交汇,语气故作随意地问:“你对照顾小孩很有经验?”

      “当然。”闻雪弯了弯眉眼,“我是老师啊。”

      “你不是说你教初中吗?”

      “毕业之后,我在一所培智学校工作了半年,那种地方你应该听过吧?就是专门教那些身体残疾和智力障碍的儿童。”

      方寒尽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由衷地赞许道:“挺适合你的。后来呢?怎么不干了?”

      闻雪两手一摊,苦笑道:“被父母劝退了。他们嫌那份工作没前途,说出去也不好听,逼着我考了老家这边的中学。”

      用“劝退”这个词,似乎不够贴切。
      当初闻家二老为了逼她辞职,什么招数都用过了,甚至还冲到教室一哭二闹,差点把那些孩子吓出心理阴影。
      闻雪只好辞了职,跟着父母乖乖回了老家。

      方寒尽点点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她明知他在问什么,却故意避而不谈。

      “你呢?”闻雪歪着头,眼里有试探的笑意。

      方寒尽移开目光,过了很久才回答:“我毕业后就留在北京了,做点小生意,勉强糊口吧。”

      回答敷衍,语气自嘲。

      他这个特点倒是一直没变,礼貌的举止和客套的寒暄下,是冷冰冰的距离感。跟他聊天就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你永远无法触碰到他的真实内心。

      闻雪自讨没趣,不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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