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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郑启然 ...

  •   俄铁餐车的装潢虽然比不上蒙铁餐车的华丽,但也处处透着考究:暗红色的皮质座椅,层层叠叠的窗帘、花纹精美的桌布、厚实的长绒地毯,让人仿佛置身于二十世纪初欧洲铁路的豪华包厢里。

      闻雪一行人在角落里坐下,点了几样俄罗斯特色菜。

      等餐期间,隔壁桌传来一阵哄闹声,原来是几个斯拉夫面孔的男人在划拳,输的人将小半瓶伏特加一饮而尽,喝得面红耳赤,直喘粗气,其他人纷纷拍手叫好。

      无聊又冗长的夜晚,喝酒既能解闷,又能催眠,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再多喝点,说不定能一觉睡到终点站。

      闻雪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两个男人,问:“你们喝过伏特加吗?”
      郑启然撇撇嘴,一脸嫌弃道:“那玩意儿有啥好喝的,还没咱的二锅头烈,我平时都当水喝。”

      幸好隔壁桌听不懂中文,不然肯定要撸起袖子干架,说不定还要来场伏特加和二锅头之间的battle。

      “真的吗?”闻雪不太信,“要不点一瓶试试?”
      方寒尽板起脸,冷冷提醒她:“你吃了头孢。”
      “有吗?”她怎么没印象了。
      “早上医生给你开的药,里面有头孢成分。”
      闻雪兴致骤减,悻悻地说:“那算了。”

      “头孢配酒,说走就走”的训诫,可谓是深入人心。

      她招手喊来列车员,研究了一遍菜单,最后点了一壶颇有俄罗斯特色的蝴蝶花茶。

      列车员一走,郑启然就“啧啧”两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他转过头,拍了拍方寒尽的肩膀,对闻雪笑得意味深长。
      “瞧瞧我这兄弟,对你的事多上心。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弟妹啊,你可得好好珍惜啊。”

      闻雪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脸涨得通红,慌忙扯了张纸巾擦嘴,掩饰自己的羞窘,有些微恼地说:“郑大哥,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你、你能不能别乱做媒?”

      方寒尽抿了口茶,侧眸望着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眸中浮起一层笑意,淡淡的,像湖面荡开了涟漪,无声无息,不着痕迹。

      郑启然煞有介事地说:“我在这车上干了十几年,见识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事?我见过不少男男女女,上车时还是陌生人,国籍不同,语言不通,没过几天就成双成对了,还见过结婚旅行的小夫妻,上车时恩恩爱爱的,还没到站呢,就大吵大闹要离婚……”

      他滔滔不绝说了几分钟,闻雪听得直发愣:“郑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郑启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男女之间有没有荷尔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闻雪简直百口莫辩,“这个真没有!”

      郑启然眼角瞟向方寒尽,暗示闻雪:“你没有,别人也没有?”

      方寒尽忍不住嗤笑,调侃道:“你是月老转世,还是丘比特下凡啊?这么喜欢拉郎配,不如在车上成立一个相亲角?这列火车以后就改名叫鹊桥号得了。”

      闻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慕名而来的单身男女越来越多,这趟火车的生意越来越火爆,郑大哥,你的光辉事迹将传成一段佳话,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说完,还拍拍郑启然的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表情仿佛在说:苟富贵,勿相忘。

      郑启然张大嘴,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直到菜端上桌,香味袅袅扑鼻,他才如梦初醒。
      “就你俩刚刚那一唱一和的默契,要没点猫腻,我还真不信!”

      爱信不信!闻雪懒得解释,切了半根红肠往嘴里塞。

      餐车尽头飘来隐隐的音乐声。吧台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坐在高脚凳上,怀里抱着吉他,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

      一串舒缓的旋律过后,餐车里渐渐安静下来。
      伴着吉他声,女孩轻声开口。她在吟唱一首不知名的民谣,嗓音慵懒沙哑,不经意地勾人。
      安静地唱完一首,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闻雪好奇地问郑启然:“餐车里还有文艺表演啊?”她的语气颇为遗憾,“早知道前几天就该过来了。”

      郑启然失笑:“什么文艺表演?车上太无聊了,正好有些乘客带了乐器,就来个即兴弹唱,解解闷儿呗。”

      吉他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前奏比较欢快,女孩开口,唱的居然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中文歌。
      不少中国乘客都跟着哼唱起来,气氛热闹了许多,餐车很快变成了联欢会现场。
      一曲终了,大家还意犹未尽,掌声也更加热烈。

      方寒尽忽然凑到闻雪耳边,低声问:“听过俄语歌吗?”

      闻雪愣了下,摇摇头。

      国内有段时期很流行俄语歌,但都是将歌词翻译成中文,再由歌手进行翻唱。原汁原味的俄语歌,她还真没听过。

      方寒尽弯唇一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离开了座位。

      闻雪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餐车的过道,一直走到吧台旁。
      他低下头,对那位俄罗斯姑娘说着什么。
      过了会儿,那姑娘扬起下巴,对他粲然一笑,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将怀里的吉他递给了他。

      方寒尽坐上了高脚凳,将吉他搁在膝盖上,一双长腿懒散地敞开。

      吧台周围很暗,只有顶灯投下一束暖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淡金色。

      他低下头,微微弓着背,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扫——
      一串旋律缓缓淌出,同样的琴弦,因为拨弦的力道不同,弹出的声音更显醇厚悠长。

      舒缓的前奏结束后,吉他声归于寂静,只余一个男声在浅浅吟唱。

      他唱的是俄语,磁性的嗓音,低哑中带点沧桑,伴随着伤感的旋律轻轻哼唱,像一个男人在对爱人的深情倾诉。

      隔着几张餐桌,闻雪凝视着他,视线久久不曾挪开。

      昏黄灯光下,那个男人孤独的身影,像一幅色彩厚重、充满故事感的油画。

      她忽然有些遗憾,出门时没有带上相机。

      但是有些东西,是照片留不住的。比如他的低吟浅唱,比如他偶尔投来的一瞥,再比如,她此刻怦怦的心跳声。

      这么一想,也就不遗憾了。
      这世间真正美好的东西,都如泡沫幻影,稍纵即逝。
      见过,便是拥有。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哼。闻雪转过头看着郑启然,有些惊讶:“你也会唱啊?”

      “柳拜乐队的歌嘛,俄罗斯男人的最爱。这首歌叫什么来着……”郑启然皱眉想了会儿,猛地一拍脑袋,“哦哦,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闻雪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这歌名满满的文艺范儿,跟这忧伤深沉的曲风挺搭。

      “依我看,不止男人喜欢,俄罗斯女人也喜欢得很。”
      她的语气酸溜溜的,郑启然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吧台旁,那个俄罗斯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寒尽,眼里是含羞带笑,波光流转。

      随着一段轻柔的旋律结束,方寒尽礼貌地鞠了个躬,将吉他还给那个姑娘。
      姑娘还在看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方寒尽低头一笑,斜倚着吧台,跟她闲聊了起来。

      “有危机感了?”郑启然挑挑眉,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闻雪没好气地切了一声。

      郑启然觉得好笑,荷尔蒙都酿成了陈年老醋,还不承认呢?
      他叹了口气,唏嘘道:“俄罗斯姑娘啊,就跟这儿的天气一样。爱你的时候啊,温柔得像夏天的贝加尔湖,眼睛里的柔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不爱了,那眼神就跟西伯利亚的冷风似的,扎得你的心拔凉拔凉的。”

      闻雪扭头看着他,眼底有几分探究。
      哟,有故事啊?

      郑启然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欲盖弥彰地解释:“我听一个朋友说的……”

      闻雪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懂,无中生友嘛。

      闻雪单手托腮看着他,一脸纯真地问:“郑大哥,说说‘你朋友’的故事嘛。”
      郑启然挠挠鼻头,装傻道:“很久前的事了,我记不清……”
      “不要紧,喝点酒就想起来了。”不等郑启然回应,闻雪就招手喊来了列车员,“一瓶伏特加,哦不,一瓶二锅头吧。”

      等方寒尽结束闲聊,回到座位时,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郑启然脸膛涨红,说话都有些大舌头,闻雪则神色淡定,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端起茶杯轻轻抿着。

      方寒尽皱起了眉,看向闻雪的眼神有些不满。
      闻雪掀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我又没喝。”
      方寒尽脸色缓和了些。

      又看了眼方春生,他趴在桌子上,眼皮耷拉着,一脸困倦,不停地打着哈欠。

      “喝够了吗?”

      “嗯,那你呢?”闻雪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往吧台方向挑了下眼角,“聊够了吗?”

      那姑娘又坐上了高脚凳,缎面般的金发垂到腰间,白皙的皮肤泛着光,漂亮得像个芭比娃娃。

      方寒尽笑了:“聊够了。回去吧。”

      他拿起挂在椅背的外套,披在方春生肩上,将他抱起。他的身体太小太瘦,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比吉他重不了多少。

      郑启然拎着那半瓶酒,晃晃悠悠地跟在后头。昨晚他值了一通宵的班,今晚休息,可以举杯独酌,一醉方休。

      闻雪结完账,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将郑启然送回了值班室。
      冷冷清清的房间,面积不过四五平米,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既是床头柜,又是办公桌。衣服只能挂在门后,行李箱堆在桌脚。

      郑启然往床上一趟,冲他们扬扬手,“回去吧。我没醉,睡一觉就好了。”

      闻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郑大哥,跟你那个朋友说,别等了。”

      郑启然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闷声说了个“好”。

      闻雪带上值班室的门,跟等在门外的方寒尽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说话。

      回到包厢,方寒尽慢慢弯下腰,将怀里的方春生放在床上。
      小孩就是这点好,能随时随地睡着,不像大人,夜越深,心事就越沉重。

      方寒尽抖开被子,给小男孩盖上,仔细掖好被角,动作轻而慢。
      他又倒了杯开水,在桌上放凉。

      隔着袅袅白气,闻雪望着他瘦削的侧脸,一时入了迷。

      “你真会照顾人。”她笑着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爸呢。”
      方寒尽坐到床边,背靠着梯.子,仰起头,眼底浮起一层疲惫。
      “他要真是我儿子就好了。”

      闻雪下意识问:“为什么?”
      弟弟跟儿子,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方寒尽闭上眼睛,迟迟没有说话。

      人在不困的时候,选择闭上眼睛,大抵是为了掩饰眼里的情绪,因为眼睛不会撒谎。

      闻雪正想继续问,突然被他抢了先:“郑启然在等什么人吗?”

      闻雪微微一愣。

      他在故意扯开话题。

      罢了,人都有秘密。既然他不想说,就不必勉强了。

      “是啊。”闻雪叹了一口气,“等了七年,你说他傻不傻。”

      郑启然年轻时当过几年兵,退.伍后被安排到这列火车上当乘务员。工作第二年,他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姑娘,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

      提起那个姑娘,郑启然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嘴角漾起了笑意:“她叫莉莉娅,俄语里是百合花的意思。”

      看到他那表情,闻雪终于见识到什么是糙汉柔情。

      莉莉娅在中国留学,因为她的家乡是座小城市,没有机场,又恰好在这条铁路附近,所以这列火车就成了她往返家校之间的首选。

      跟闻雪的经历类似,莉莉娅也差点被同一包厢的猥琐男侵犯。不过她脾气火爆,身手了得,不等乘务员赶到现场,猥琐男已经被她一脚蹬在地上,胳膊在身后扭成一团麻花。

      那时候,郑启然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见到地上的猥琐男,气不打一处来,反手把包厢门关上,然后对着这人狠踹了几脚。

      他拽着猥琐男的胳膊,正要将他提起来,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刹那间,猥琐男五官都扭曲了,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郑启然傻眼了——根据声音判断,这只胳膊轻则脱臼,重则骨折。

      这下完了,不仅工作不保,还可能惹上一身官司。

      正一筹莫展之际,就看见莉莉娅拍拍胸脯,用蹩脚的汉语对他说:“见到警察,你就说是我干的。”
      说完,她一把薅住猥琐男的头发,恶狠狠地警告他:“你要是敢告状,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猥琐男吓得涕泪横流,拼命摇头:“不敢不敢!”

      郑启然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事进展得异常顺利。乘警到来后,猥琐男乖乖认罪,莉莉娅脸色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边哭一边道歉,说自己太害怕了,所以一时没注意轻重。

      她的演技征服了乘警。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们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她这是正当防卫,不会追究她的刑事责任。

      莉莉娅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啜泣几声,用纸巾抹眼泪。趁其他人不注意,她冲郑启然挑了挑眉,湛蓝的眼睛扑闪着狡黠的光。

      郑启然承认,这一瞬间,他彻底沦陷。

      “那后来呢?”方寒尽问。

      闻雪也这么问过郑启然:“那后来呢?”

      毕竟爱情一旦开始,过程都是相似的,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最后分手,却各有各的原因。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郑启然已经半醉,声音里带着微醺的涩意:“她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每年寒暑假都要坐这趟车,所以我们每年能见两次,四年,总共见了八次。”

      “大学毕业那年,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家乡。那是贝加尔湖畔的一座小城市,风景很美,路边种着一排排白桦树,没有多少高楼,生活节奏很慢,总之是个很宜居的地方。”

      “她问我,愿不愿意在那里定居。我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告诉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眼睛就像夏天的贝加尔湖,在阳光下泛着波光。她说,她也不愿意。”

      “她说,人就像一只鸟,翅膀张开了,就想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她告诉我,她申请了美国的学校,硕博连读,至少要七年。”

      “我问她,你还回来吗?她没有回答。”

      “后来她就走了,我还在这里……也不算是在等她吧,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搭乘火车往返于北京和莫斯科之间,到站后休息几天,再回到车上,开始新一轮的值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郑启然闷头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味道直冲进心底。

      他的人生,被永远困在这列火车上了。

      以前他还会不甘心,现在看开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就像每座山、每片湖,在地图上都有个坐标。有的人漂泊半生,仍在苦苦寻觅,有的人历经千帆,终于尘埃落定。

      而他的坐标,早已被安排好,就在这条横贯亚欧大陆的漫长铁路上。

      离开餐桌前,郑启然说了句话,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今年夏天,她本该回来的。”

      现在已经是凛冬了。

      不是所有等待,都能得偿所愿。也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开花结果。

      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出现,或许,这就是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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