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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霖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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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那天,洛阳的街市异常的繁华,耳畔不时传来车马行过的声音。
坐在庭中,我一如平常般地面无表情。倏地,射入庭院的阳光一黯,我抬头,原来是那个被我打发去探听消息的老家人回来了。
“是什么事?”我淡淡地问。
“回大人,蜀主刘备……”
我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心澜被无情地掀起,我,不想听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大人,您就别再骗自己了……”
“够了!”
许久的沉默后,终是我先打破了寂静:“他……怎么了……”
“病故于……白帝城……”
“知道了……”依旧是那淡淡的语气,一切动作和语言都在麻木中继续进行着。
“大人,百官都入朝去向陛下贺喜了,您一点表示也没有吗?”
轻轻摇了摇头,我望向杯中香茗,叶片在杯中游弋。一滴水珠打再它身畔,它旋动了一会儿,又恢复舞动的娇态。
夜幕将阴霾的天际蒙住,惟有窗外雨湿青衫的声音。潇潇雨歇,凭栏处,依旧有池中小荷,依旧有月华如练,却再也没有那人的身影,怕是融在这雨中,看不见了。伸出手去,徒劳地捕捉着顺檐而下的雨滴,想要抓住他转瞬即逝的生命,眼前却模糊了庭前花落。
犹记得那个夏日,雨后的月光也是那样柔和地四散,撒在身畔。倚栏而站的我,眼中游荡着溶溶的月华和滟滟的碧水,心底却翻腾着惨烈的伤逝和咆哮的狂涛。刘璋,其实根本不值得我为他做什么的,可是……
他的封赏愈加厚重,虽然都如数退还,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心中的渴望愈加浓烈。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我放下把玩已久的香茗,问道:“这回又是谁来了?”
“是刘子初大人。”
子初?他居然……我心中莫名地一阵狂喜。“不见不见。”努力用平淡的声音回答。
“可是大人……”
“说了不见,还可是什么?”
“子初大人说,伯夷都食周粟了,叔齐再不出山,就显得无趣了。”
“哼,无趣?你家大人我可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
家人连声诺诺,退了下去。
快了快了……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在盼望些什么,迷迷糊糊中,竟倚在廊边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冲撞着我的脸庞,我睁开一只眼睛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人,又闭上,视而不见。
“公衡,肯出仕否?”极富磁性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低下头去,一语不发,试图逃避诱惑。
雨后清新的空气在那时竟凝重得仿佛可以揉捏。静,让人悚然的静。
“公衡,肯出仕否?”他再一次热切地问。
仍是一语不发。
他坐在我对面,明朗的目光射过来。我紧紧攥住拳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快走吧,快走吧,不要来烦我。”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
同时,似乎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不要走”,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面前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公衡,你要备如何,才肯出仕呢?”他的声音中似乎带有一丝淡淡的失意。是因为我吗?我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激动。等等,再等等……
“公衡……”仅仅是那一点失意,没有丝毫强迫,没有丝毫急躁,更没有因我一再失礼的愤怒。他轻轻唤着我的字,我的心在颤抖着,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目光抬起头来,我与他相视许久。
望入那双明眸,我似乎找到了乱世中的归宿,心中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动和激动。从我颤抖的双唇中,轻轻滑出两个字:“主公……”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喜悦。记忆中,那是我的声音第一次带有温度……
——于是我知道人心死了之后还可以复活。
我默默站在他身后,愈加紧迫的脚步声让我不安。
回头。张苞?我一愣,那一刻,似乎已看透结局。
“陛下,要为臣父报仇啊!”他哽咽着扑到主公脚下。
拨开剑鞘,手指狠狠地从剑刃上划过,我试图用鲜血的快感缓解心中莫名的痛。
他的唇颤抖着,脚下有些虚浮。
紧往前抢了一步,我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侧过头,惊异于我目光中罕见的担忧和慌张。他轻轻摇了摇头,身体却不由地软了下来。
“主公!”飞快地将右臂从他身后越过,稳稳地将他揽入怀中,我望了眼张苞噙着泪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他眼中有着一丝不可掩饰的自责。
“小将军,先去休息吧,别太看不开……陛下他……迟早是要知道的……”
他重重点点头。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坐在帐中,我呆呆地望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庞,交叠着支在颌下的双手,关节因痛苦的力而发得惨白。嵌入皮肤的指甲,也嵌在我抽搐的心上。
“公衡……”一只手轻抚上我的脸庞,一滴清泪顺着手指滑落,“你哭了?……”
“没、没有……”握住他的手,我的手随着心一起颤抖。
他虚弱地挤出一丝微笑:“备知道,其实公衡,不是无情之人。”
“难得在乎。”我苦苦一笑,手却不肯松开。
到底在在乎什么?……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只是你的影子罢了……
久久地站在帐外,被雨洗刷过的天际,星空浩渺,而我心中,远没有那么明亮。
人总是会犯错,但有时,明知道是错的,却不得不一错到底……
东征是个错误,但我却劝不住;不接受孙权求和是个错误,但我却只能由着他拒绝;如今战略的部署是个错误,但我却……说到底,一身才华,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被错误拉向绝境……
变了。
我变了。
几年来,黄公衡早已不是那个冷若寒冰的“死人”,至少在他面前。到底在在乎什么?……我苦笑。
还是决定进去,毕竟,那关乎千千万万男儿的命运。
当烈火在彝陵燃起时,我后悔了。
与其看着他一错到底,不如随他一起错下去,永远也不要回头,陪他在这彝陵燃烧最后一次。
或许真的是我错了,但后悔总是在心痛之后。
错误,只是因为他。
我开始对自己迷茫,不懂,真的不懂,我什么时候学会主动犯错了?这还是黄公衡吗?
是黄权,还是公衡?
一个人?抑或是两个人……
那一天,他第一次没有叫我的字……
轻轻掀开帘角,脚下还是不由钉住了。
“进来。”低低的声音,毫无感情,仿佛一锤打在心上那般让我闷痛。
他负手而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完全没有一丝把握。斟酌了半晌的言辞一个字也吐不出,生怕哪无意的一字一词就会伤到他。伤痛已经够多了,既然无法分担,我不想再加重。
终是我先打破了沉默:“陛下,如此僵持下去,不如先退军秭归,再缓图之……”
他冷哼一声,算是回答我。
还想再说几句,却又不知再如何下口。
“没有了?”
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该怎么回答呢?……
“说完了,就出去吧。”
冷,让人痛彻心扉的冷。
令人窒息的沉默……
“怎么,你想站着这里吗?……那好,别动,什么也别动!明天之前就站着这里!”
“主公!”我抢了一步跪在他面前,正挡住了帐门,“若陛下执意要长驱直入,权请为前驱。”
“让开!”
我固执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许久,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你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劝谏刘璋的?今日是不是想再来一次?……你比王累,还差得远!”
“旧事何必重提,权不过是各为其主……”
“够了!即使刘璋已降,你也不是一直在抵触么?不是么!”他的声音突然凌厉起来,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温润,也不再是刚才的冷若寒冰。“黄主簿所出之策,向来尖锐无比,若非刘璋不从,恐怕朕早无葬身之地了吧?”
“臣都说过了,是各为……”
“黄权!你说够了没有!各为其主,各为其主,你口口声声各为其主!你何时真的为我想过!你说啊!”
“如何没有?……”倔强地顶回一句,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本以为,公衡的冷淡,只是处世的伪装。其实公衡,你的心思很细腻……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有些喑哑的声音字字打在我心上,“这一句谏言,不说你就能死吗?!”
“不说出来,权觉得对不起自己臣子的本分……”毫无底气,这是第一次。
“说出来?会被接受吗?……”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会接受么……既然不会,我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要让他又一次感到没有人理解呢……为什么……难道我在乎的,只是自己所谓的“本分”吗?……
“但是说出来,我会痛,你懂么……你会懂么?……”他苦苦一笑,似是对自己的嘲弄,“你没有,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好一个直臣……你难道就不懂主公也是人吗?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心痛……早知道只能得到你的‘本分’,当初又何必要几次三番请你,谋臣我有的是!你心里有的,不过是人臣之道罢了……从来就没有过,你的主公……”
“我心里只有你!”不由自主地大喊了出来,心里坦荡了许多。
让人窒息的凝重。
眼前的灯光一黯,手被执起。抬头,好久没有这样平视……
“公衡……”他突然又站起身来,低低的声音,“不必再劝……”
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是感觉得到,手上,划过了一道苦涩的清凉。
“去江北抵御魏军吧……”
彝陵岸、连营烧断。
挥舞着手中兵刃,呼喊着自己都听不到的呼喊,心中竟是漠然。是看透生死?是阅尽秋月春风,抑或……只是麻木?死一般地心灰意冷吗?
“黄公衡,降否?!”
“不……”低低地吐出这个字,突然感到人竟是如此可笑,明明早已预料到今天了不是吗?南望,火光映天。
降——生;战——死。
如此简单而已。
这是所谓“忠诚”吗?——臣子的忠诚。
我心里的东西,仅仅是叫做“忠诚”?
或许。
我苦笑,缓缓地放下兵刃。
“黄权……愿降。”
“听闻卿与蜀主情义甚笃,今日为何归降啊?”曹丕微微笑着问我。
“道路隔绝。”
“仅此而已?”
“是。”
扬起眉,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含笑不语。
——仅此而已。嗯,仅此。
从刘璋迎他入川开始,黄权的心早就已经死了,随之而去的是雄心,是壮志,是绝世的才智风华。所谓复活的心,根本不存在。留下的躯壳中,不是天下之志,不过剩下一副有着所谓生命的东西。
到底在在乎着什么?可否有答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无所谓失去。
或许,我,只为他而活。
是么?
——“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
当此言传到我耳畔是,伴随着身旁众人的惊叹和亲卫们颇有些为我的自得骄傲,我清晰的感到久违的“失去”。他说,他负了我……
“大人,陛下召见。”
“嗯,知道了。”我应了声,抬起头来,望入漫天云丝,腮边苦涩静静地滑落,融入青衫。一滴一滴的,谁说,水不可以倒流,我的泪水,就……可……可以的……越是抑制,却更如泉涌。
“大人……您……”
“没事……”把声音压到很低,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
雨打荷叶,乱花溅。
流水无情,空载着花瓣逝去。最后一滴清泪,顺着那日他手滑过的痕迹,落。
本以为,活着,可以再见他一面……
“今蜀主薨,群臣咸贺,而公衡独否,朕欲试惊卿,未至之间,累催相属,不想公衡却神态自若。”上面的人,曹丕,笑着对我说。
未动,无语;未答,无泪。
只是,唇角上勾。
原来——
心泪已干。
哀,莫大于心死……
——及先主薨闻至……
——权举止颜色自若。
雨,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