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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开花落 ...

  •   北方的农村很多地方都有这样一种风俗,在庭院的靠屋门的地方栽一棵花,月季花或者地瓜花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就是那种耐实、不娇惯,即使偶尔记起来才泼给它一勺水也不妨碍它开出满枝的花来讨人喜欢的那些起码的花。

      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我没有认真地考证过这种风俗流传的范围到底有多广,至少我知道在杨老太生老病死的那块地方很普遍,几乎家家户户都栽有这类吉祥、泼辣的花儿。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杨老太家里就没有栽什么月季花什么地瓜花,什么花都没有,该栽花的地方长了一棵山楂树。也有好多年了,却没有长成大树,如果不是它枝粗杆大的,也就是棵三五年小树的规模。杨老头年年为他打头剪枝,生在人家屋檐下,什么树敢扬眉吐气地生长,牵牵绊绊地让人感到不方便?栽这棵树的时候,杨老太年纪还轻,那时候,杨老头跟人家合伙跑过一阵生意,从外地带回的这么一根小树苗苗。这几年,杨老太那儿慢慢有人种开了山楂树,连成了片,凑成了园,也不值什么钱,一块钱,买根冰棍的钱,就能从园里背走一蛇皮袋的山楂,烂贱。但在早些年,山楂的身价可不一半,像是红歌星正当年。他们这穷山沟里有的是桃树梨树杏树,就是没有山楂树。杨老头栽下这棵小树苗,几乎是在方圆几十里内拔了个独份。树苗苗争气,年年结的山楂一串串地挂满枝头,杨老头吃得挺欢----别人家里没有这果子嘛。杨老太不喜欢,道是“酸不唧唧的,不是个正经味儿”。杨老太爱花。听说村里谁家的月季开花了,便疯魔了一般跑了去看人家的花。

      村里人就问她:“你这么爱花,怎么不在家里栽一棵?”

      杨老太就说,“老头子不让哩,说是中看不中用。”

      其实杨老头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杨老太不好意思说出来。杨老头说,家里栽棵果子,有得果子吃,种个花,顶个屁。别人家里种果子未必请你去吃,养个花总不能不让你去看吧?----这精刮细算的杀才!杨老太不言不语,低头看花,用手轻轻抚抚花瓣瓣,鼻子拱上去嗅嗅,口中啧啧:“真好看,真俊。比狗娘家的那棵还好----真俊!”

      年月久了,村里人知道杨老太的脾性,她来看花就由着她看,该干什么活也不放下,她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这样一来,杨老太倒不好意思呆得久了,对着花叹息一阵,也就讪讪地走了。----人家的花毕竟比不上自家里栽的,爱看多久就看多久,爱多咱儿看就多咱儿看。有时候碰上人家高兴,拿剪刀铰给她一枝昨天开的花,她便如获至宝般捧在手里,稀罕半天。

      杨老太闺名就叫爱花。娘家姓姜,住山里边。

      山里的女娃儿,自小儿满眼睛都是花,打春天开始,迎春花、杜鹃花、月季花、梨花、桃花、杏花、苹果花、石榴花、苦菜花,乱七八糟的野花儿以至于秋天漫山遍野的山菊花,一连串地开下来,烂烂熳熳,生机勃勃,年年如此,自小儿看到大,也看不够。冬天里没有花,可是有一天的雪花撒下来,洁洁白白,遮遍山野,也好看。

      这一年秋天,爱花十五岁。坡里收花生了,爱花就领妹子去拾花生,早早儿走了,晌天才来家。花生儿没捡到几个,都掼在妹妹的篮子里,自己提着满篮子的山菊花。走到村口,正碰到娘,娘望见她们,又是笑又是气,道:

      “这么大个闺女子,净知道疯耍,没个正经样儿。”

      爱花也不在意,抬起那一篮子的山菊花直向娘眼前送:

      “娘,娘,看这些花,多好看!...”

      “我不希看,----丫头,你听我说,你爹头晌下场去赶集...”

      “坡里有那么多呢,真稀罕人,真是馋死人...”

      “把你许给人了哩...”

      “就数黄的多,还有紫的,娘,娘,你见过紫的野菊花吗?”

      “听我说正经事。----过个年儿半载的,他们就要来迎亲哩,...”

      “让我当新娘子吗?”

      “是呀!”

      “当新娘子要戴老多老多好看的花吗?”

      “要戴。”

      “娘,我当。”

      说这话时也不在意,提着花,扯着妹子的手,蹦蹦跳跳地就回家去了。当新娘子有什么稀罕,她早当过许多次了。村子里的伢子聚成一堆儿办家家,她回回都当新娘子,满头的花朵儿,和大伙儿笑得一脸烂稀,怪有意思的。

      人的一生中总有这么一段短暂的时光,值得终生缅怀。那时候的心情就既不象孩子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单纯,又没有成年人的瞻前顾后的忧惧,象是一棵稚嫩的苗芽儿,刚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又象是天生的瞎子,突然见到了斑斓的色彩,就有那么一种新鲜的喜悦。那时候,人的眼睛只看到光明,心里只盛着欢喜,听到人们的叹息就感到诧异,听到人们说到生本不乐便蹙起了眉头,总以为眼前的喜悦可以长久的留存,不知珍惜,随手抛撒,自以为看懂了人生,却什么都不知道。人生这玩意儿,看起来像一泓清清浅浅的水,可是水底下却是陷人的泥淖。唉,天真的少女,你这样嘻嘻笑着跑进家门的时候,你可曾明了,你刚才应承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允诺?

      少年人的眼睛大,心眼宽,漏神漏鬼的,瞧不见日子。那日子啊,滔滔地,流水一般就过去了。一年能有多长?从冬天的雪花到秋天的山菊花,这些蓬蓬的花朵儿把所有的日子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让人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年能有多长!又是秋天了,菊花遍野。过了九月九,初十日,过晌,爱花到山前坡拖松柴。早砍下的,晒在那儿,也该干了,拖回来码垛,冬天里烧。

      山前坡,其实就是从大山延展出来的一溜土坡坡,坡势平缓,土层也厚,年年岁岁,这地方长满高高的山草,秋天来时,黄褐褐的一片,风起时,飒然如雨。从这儿在往上些,就是一溜松树林。所以,在爱花的村子里,山前坡实际上是意味着整个村子的屋顶和柴禾垛。当然,这也是早些年的事情了。后来在□□的时候,一些先进的青年鼓动起全村人的热情让山前坡旧貌换新颜,垦出了一溜溜的梯田。可是庄稼人的热情和希望都没有使他们的辛劳在这片土地上获得相当的回报,渐渐地,它又被播种的农人们忘记了。上面又生满了草,是蒿子和杂草,而原先的那种高贵正直美丽的山草几乎绝迹了。再后来,这片荒芜的山坡,被两个大胆的农人承包了,他们在上面种满了苹果树。现在的山前坡,最美丽的季节还是秋天,除去一点农药味,满山坡充溢着果子香。到处青枝绿叶,却就是没有鸟鸣。----扯远了。这种现实的变迁跟我们的爱花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出嫁多半辈子了,娘家的人也死光了,就是有一天这山坡坡荡然无存,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的头脑中自有一片完整的山前坡,永远是她年轻时的模样,有花香,有草香,有松树的油脂香,有草虫声,有鸟鸣声,真正的山野气息,有谁能把它们毁掉而在她的头脑中栽满苹果树呢?

      在那个下午,爱花来到山前坡的松林跟下,见有个人也在那里,坐在一担鲜山草上,抬着头,不知道是在看什么。短头发,圆滚滚的脑袋瓜子,嘴里咬一根山草穗儿,一颤一颤地。

      爱花招呼:“虎子哥哥,割草哩?”

      那人一怔,见爱花上坡来,忙从草担子上跳下来,眉开眼笑:“割草修房哩,你干啥哩,爱花妹子?”

      “俺爹头八月十五砍得松柴晒在这里,干透了。我来拖松柴。”

      “我帮你。”

      “谁稀当用你。”

      年轻人腿快,手麻利,一会儿收了一大捆,用绳子扎起来,找一根粗木棍,插在柴捆里,吐出一截,正好拖着走。又拾起镰刀,劈下一大块鲜松枝,掖在柴捆底下,包住绳子,“鲜松枝滑哩,省劲,又不磨绳绳儿。”

      这一阵忙活,年轻人额角已是汗津津的了,爱花道:

      “虎子哥哥,你就爱干活,怪道壮哩。”

      年轻人憨厚呢,抬起手臂在额角抹了一下,看看爱花,笑了笑,满口白牙,却不搭腔。爱花拾起插在柴捆里的木棒,在手里颤了颤,试试分量,拖起来要走。胡子忙道:“爱花妹子,歇会子再走吧,天早哩。”

      爱花站了站,又把柴捆撂下,在一铺山草上坐下来。刚割倒的山草,又滑腻,又软。虎子见爱花坐下来,却又跑开去,在山坡坡上,东一把西一把,捋了一大把山菊花,白的黄的紫的,跑回来:

      “给你。”

      爱花欢喜得一脸灿烂,接过来,双手握着,把脸孔儿埋在花束里,轻轻地嗅着。是那种强烈的蒿子味,在爱花的鼻孔里,轻轻地放纵它们的粗野,还有一点泥土的腥气,活鲜鲜的,充满生命力。如果我们这个故事是一部电影,这时候应该有音乐流进来,流入画面,轻轻地,或者象三毛女士在《滚滚红尘》中说得那样“偷偷地”,向一束落在水面上的光一般在花与心灵之间微微晃漾。如果是城市女子,在汽车和人流之间,这样的一束花只能给她们一个做作的惊喜,瞪圆双眼,“哇----”的一声,如此而已。她们不可能从这束花上看到整个山野,这束花也没有足够的诱惑力让她们去梦想是什么样的阳光或山野才能生成如此绚烂又如此粗野的灵魂,不可能使她们想到自由、想到爱、想到那些已逝的时间。可是,爱花也没有想到这些,她只是双手握花,坐在这片风景之中。经受那样的花香浸润,头脑和心胸都已经塞得满满,没有一点空间给想象留下,而且她的想象也未必有这么丰富。在这个下午,她其实也用不着思想,她本人就是风景,就是山野。虎子见爱花欢喜,也拖过一铺山草来,挨着爱花坐下,面赤赤的,仍微微地有些气喘。爱花微微侧了侧头,花挡在她的面前,枝枝桠桠的,只让眼光漏出去,就这样来看虎子,倒像是跟他捉迷藏似的,她藏在一丛花的后面,想来不是轻易就找得到吧?爱花道:

      “虎子哥哥,你真好。这些花真好。”

      虎子没言语,喜孜孜地尽瞧着爱花,他这样的注视,热气腾腾地,倒使爱花有些怪不好意思起来,背过脸去,把花摊在地上,拣出一枝来,掐下头,一簇儿有六七朵花,是那种明亮的金黄色,背过手去,想把它簪到辫子上去。

      虎子道:“我给你簪。” 就伸手把花接过来,一头簪一头道,“爱花妹子,你真俊,比花还俊。我要是女娃子,准把你掐下来簪头上。”

      爱花脸红,抬手打了他手臂一下,道,“别胡说。”

      虎子道:“不胡说,是真的。”

      爱花道:“我不爱听。”

      虎子一手握住爱花那条油亮粗实的独辫儿,一手给她向辫子根儿簪花,倒像是心不在焉似的,簪了半天,才挂住,手一松,却又滑出来,掉在地上。

      爱花道:“哎呀,你真笨。”弯腰把花拾起来,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吹,才要背过手去自己簪上,身子却被虎子整个儿抱住了,强了一强,没挣出来,就没再动,让他搂着,心里一跳一跳的,却分辨不出是喜是怕,事情来得这么突然,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窒息过去,静寂寂地像是梦境。不是没有声音,有蝈蝈的鸣声从身边的草丛中钻出来,吱吱的,急促,狂热。也许它早就在那儿叫了,刚才可没有听到,现在,当风声鸟声和山野的喧嚣都从耳边滑落的时候,却单单把它留下来,声声地,响在耳朵中,真真的----如此清晰,真的是一只蝈蝈吗?脸渐渐的热了起来,握着花的手却松开了,无力的搭在胡子的肩上,花落下,掉在身下的山草上。衣衫轻轻剥落,像是五月的苹果花,山风一吹,纷纷飘落,无声无息。可是,是一双什么样的手,狂风一般,飞沙走石的卷过她单薄的躯体----这双握过柴刀,握过锄柄,开荒的时候高高抡起过镢头的手,像是锉刀一般生涩和坚硬。这个笨手笨脚的青年啊。九月天,两头凉,才过晌,日头还毒着呢,明晃晃的盖下来,都说是秋老虎。爱花觉得晕晕乎乎,浑身燥热,有些气喘,微微张开口,却有两片肥厚的嘴唇贴了上来。天旋地转。虎子的头被着日头,落下一片荫凉,盖在她脸上。迎着日光看上去,他的发际和脸孔的边缘透出些金红的颜色来,毛茸茸的,额上还粘着一根松针,青的,轻轻地动。天空是蓝色的。

      等到两个人从那眩晕的圈套中清醒过来,快半过晌了,山风吹过来,清冷冷的,身底的山草又凉又硬,扎得人痛楚楚的。爱花起身,穿好衣服,又见到那枝金黄颜色的山菊花,蔫兮兮的,在铺倒的山草里嵌着,有几片花瓣染上了点血迹,红得发黑。爱花怔一怔神,一言不发,拖起松柴,迈步便走,看都不看虎子一眼。年轻人有点着慌,赤着上身就赶上去,道:

      “爱花爱花,你等等,我和你俩拖。”

      爱花道:“不用你。”

      “你怎么不高兴了?”

      “你不是个好人。”

      “我怎么······你等等嘛,我帮你。”

      爱花不停步,一头走,一头道:“我许人了哩。”

      “那咱去跟你爹说说,退了他们把。”

      “爹不答应的。他们有钱哩。”

      “钱嘛,我也能去挣。我有力气哩。”

      爱花略顿了一顿,道,“那你去挣呀。”

      这句话脱口而出,完全是孩子气的不假思索,却像是不近情面的圆滑,虎子愣了一愣,没接上腔。爱花一咬牙,拖起松柴跑起来,任那个年轻人在后面爱花爱花地叫,也不应。山风渐渐大起来,松林簌簌。爱花跑着,中心激荡,想哭,却流不出泪来。

      到家了。爱花把柴捆摔在大门口,也不去整理,走进大门。爹和娘正在院子里铡苞米秸,见她进来,问,“怎么才回来?”

      爱花也不搭理,只是向里走,道:“我不去了。想上炕歇歇。身上不得劲。”

      娘道:“怎么了?还不到期呀。”

      爱花道:“不怎么,就是不得劲。”一头说,一头进屋去上炕躺下来。刚才一阵跑,下身有点钝疼,扯过一床被来,拿手轻轻揉着。

      院子里,娘说:“看这闺女子,就知道懒,干这么点活,就跑回来使小性儿。”

      爹道:“算了吧,别去说她了···前天下边叫旺爹捎信给咱,叫咱下去,说是定个日子,要娶亲哩。”

      娘道:“才十六哩。”

      爹道:“也不小了。大闺女子光在家里也不是事儿。”

      娘道:“也好。”

      爱花在屋里,一句一句听得真真的,却没什么感觉,仿佛是一块石头,雨落上去又滑下来,透不到里面去,像是听别人的事情。躺了一会儿,眼里却流出些泪来,部分点子,静静地顺着鼻沟和脸颊流下来,也不去擦。院子里,爹和娘还在说些话儿,一边说一边干活,铡刀有节奏地铡下去,嚓嚓地。可是,他们说的不是她了。爹讲了一件好笑的事,娘就笑了起来。好像是说过好多遍了,可是每次讲娘都要笑,像是习惯。

      冬月初七,爱花出嫁,一顶花轿把她抬到了婆家。婆家姓杨,山外大庄子里的人,做了几代子买卖,家里挺过得去,婚礼也弄得热闹,场面挺大,来的人也多。爱花一个人呆在新房里,蒙着红盖头,坐在炕沿上,心乱如麻。外面酒席上的那种喜气洋洋的嘈杂,拥拥挤挤地直往新房里塞。爱花心底就只是一种手足无措的茫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该当起什么样的惩罚。桌子上燃着一对大红蜡烛,自顾自亮着,透过红盖头在爱花眼前红蒙蒙的摇荡······终于也没出什么乱子。丈夫小,婆婆粗心,见她年纪小,没大在意。爱花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自己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后来慢慢地也就忘了。丈夫在家是大儿,下头还有仨小的,转过年来,出二月二,就和婆婆分开家,搬出去独门独院地过日子。丈夫清清秀秀,知道疼人,小两口儿的日子过得安稳熨帖,七坛八庄的人都道爱花有福,嫁着了人。

      婆家是买卖人,丈夫自小儿就跟爹跑买卖,家里钱活泛,也就不种多少地,不过弄点儿园子,乱七八糟的庄稼样样种上点儿应个景。分开以后,丈夫仍然跟人合伙四村八庄千里百里地跑动,家里的活计,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爱花一个人忙,却也轻轻松松,绰有余闲。爱花爱花,就跟丈夫商量在院子里种棵花,丈夫就笑她孩子气气的,爱花也就不坚持。不过新房子,新院子,两个人,空空荡荡,黄的是地,白的是墙,青的是砖和瓦,没点儿新鲜颜色,究竟也不好,过了几天,丈夫带回来一棵山楂树苗苗,栽在屋檐下。这树长起来,青枝绿叶白花红果的,爱花就拿它当棵花来看。婆家尽是平原地,没山没坡,路边地沿也不大见得到野花儿,偶尔有枝野菜花,爱花也拾起来,插在篓子沿上提了回家。爱花爱花。

      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条河。未成年时是一道小溪,清清浅浅,流淌于山间,沐浴在阳光里,无忧无虑,这时候,花会对它微笑,白云会向它招手,风和它一起唱歌,草丛和它细语,如果有巨石横亘,更使它喜欢,潺潺地绕着石头低徊不已。常常有飞鸟的影子蒙上来,就像是一件花衣裳,偶尔有一片树叶飘入,就漂漂地共行如伙伴。天天这样,决不会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可是也不会使它觉得单调,胸怀不够阔大,所以愿望容易满足,心灵充实,所以世界充满喜悦。时间虽然过得快,可是它浑浑噩噩,全然不觉; 而一个成家立业的人,就像是一条流在平原上的大河,平稳缓慢庄重,气象恢宏,却没有趣味,陪在身边的只是黄色的土地,绿色的农田,青色的建筑,永远如此,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流下去,垃圾倒下来,船只航过去,每天有无穷的烦恼,无尽的琐事,使它疲于应付,心力交瘁,可是回过头来看看,却什么痕迹都没有,一片空白,一片茫然,只有一种现象看起来如此清晰和真切----生命已经被时间那个丑陋的杂种啃得只剩下一句雪白刺眼的骨架了----它已经接近了大海。那大海啊,浩浩瀚瀚,黑暗无边,沉默永恒,对于人来说,那就是死亡吧?我这样说,也许有点悲观,可是我不想给生活镶上美丽的金边。生活如此丑陋,就像是一个强壮的,偏激的,柔韧的女人,她固执地强迫你遵从她的意志,跟从她的方向。你不能、你无法反抗。

      爱花出嫁以后,开始像个大人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出日落,一无可谈。后来就养了一堆小娃娃,更把做姑娘时候的那些花儿草儿的心情收敛起来,一心看孩子。后来就解放了。紧跟着合作社,高级公社,反□□,□□,炼钢铁,闹饥荒,□□,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这一切来如洪水,去似狂风,爱花身在其中像根草一样跟着团团乱转。解放前,大伙儿都喊她杨家妹子,解放后换成了杨大嫂,经历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杨大嫂就变成了杨老太。等到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成了家,分出去自己过日子后,杨老太心中一宽,如释重负,可是----真不幸,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真可骇异,仿佛一下子就从一个如花的年纪跌到了老人的行列!原来可一点都没有觉出来,老是以为自己还行,还能为儿女做几年牛马,心情也不坏,胃口也好,可是头发竟全白了!腰大概也有点弯了吧?拼死拼活干活的人只有在停止劳作之后才能知道自己已经累垮了。一个人从三十几岁就开始对人宣讲自己老了、真老了,可那不过是玩笑,别人固然不相信,自己也从来没有在意过,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老。老总是突然之间来到的,在那一天,它耀武扬威的站在你的面前,你无法避开,也无法生气:你已经没有力量了。唉,青春,青春,夫君何事不少留连-----有多少人没等到看清它的模样,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杨老太还是爱花。这么多年的艰辛也没有弄掉她的天性。其实也是,天性这东西,尽管脆弱,生命力却强,你可以压抑它,可是不能消灭它,一有机会,就会重新萌动----对杨老太来说,现在年纪也大了,孩子也出窝了,有的是空闲,少的是事情,这时候,弄个花来养着也没什么要紧吧?杨老太就拿这事儿跟杨老头商量,杨老头笑了笑,没吱声,算个默许吧----年纪也大了,没有了年轻时的脾性,由得老婆子的兴致----还能有几年好兴致呢?杨老太向人家讨了几枝花枝枝,拿来埋在地里压着,挺上心地呵护,没事就去看看。可是天不遂人,一连压了几次,也没有活一棵。杨老太倒有耐性,兴致不减,屡败屡战。后来人家压活了一棵,拿来送她,杨老太千恩万谢,弄个小瓦盆把花栽上,又浇水又施肥的,还打发杨老头到处找上马蹄铁时刮下的马蹄片儿,自己在家里也忙得团团转,那种慌乱的喜悦,倒像是第一次做母亲的新媳妇。过了年半,花长大了,打了个骨朵,杨老太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过了几天,大闺女回家走动,见了也稀罕,道:

      “娘,娘,给我吧,你大外孙子要娶媳妇,新房里正少棵花。”

      杨老太心里一痛,眼却不眨一眨,道:“拿去吧。”

      闺女走了,花也没了。杨老太便跟杨老头抱怨:“真是的----弄个花也要。”

      杨老头便笑她,道,“这大把年纪了,稀罕个什么花。”

      杨老太发一发狠,却没说出话来----能说什么呢?

      从此,杨老太发誓不再养花,也不大在村里走动看人家的花,有时候有事去人家串门,碰上花开,也看一阵,啧啧几声。她喜欢呢。

      有一年春天,杨老太去代销店打酱油,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女孩叫潺潺的,手里拿着一朵粉红的大花,看着像月季,却不是,竟是没有看到过。这是一个典型的春天,天空又低又蓝,显得挺亲切。日光慵懒,耀在那花上,粉红的颜色亮得人眼花。杨老太越看越爱,心里痒痒,便叫住那女孩儿:

      “潺潺,潺潺,你等等。----你手里拿的是个什么花?”

      “大奶奶,是牡丹花。”小孩子一脸乖巧。

      “真俊。在谁家里剪来的?”

      “俺自己家的。是俺舅舅给俺的。长得老大了,跟我差不多高呢。原来搁在花盆里,都盛不下了,去年爸爸把它移在地下。”

      这小女孩一头说,一头摇那花枝儿,花朵儿前后摇摆,粲如笑面。杨老太看得痴迷,魂不守舍,回到家,放下酱油瓶子就往外跑。杨老头见她疯疯癫癫地,便叫住她,问她去干什么。杨老太说去要花,话音未落,人早已不见了。杨老头笑笑,摇摇头,年轻时候也没见她这样性急过。

      有两顿饭的功夫,杨老太回来,手里捧着一枝花芽芽,从根上孽出来的,还带着土。回家来在院子边向阳的地方掘个窝,栽上这花,怕鸡给啄了,拿些条子棍棍在花的周围密密地圈上一道栅栏,花在里面,倒像是孩子躺在摇篮里。潺潺妈妈说,浇水施肥,三年开花。人老了,事情就少了,连生活的兴味儿也跟着大减,杨老太难得出趟门,孩子们也都不在眼前,日常无事,就围着这花转转。花芽长了一点,她高兴,道,它活了呢。长了片叶子,她也高兴,道,长新叶子了呢。分了枝,便道,成树了呢。杨老头听她这么絮絮聒聒的,觉得挺心烦,便道:“你再絮叨,我给你拔了,扔了。”

      杨老太眼一横,道:“你敢!”年轻时她可不敢这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牡丹也渐渐的长起来,算算日子,春天再来,它应该开花了。可谁知,这冬天还没有过完,杨老太倒先病了。也不是什么急病,就在家里慢慢养着,总不见好,身子日渐虚脱,只好成天在炕上躺着。四肢不大动弹,思维只有更发达,惦记着那花,就打发杨老头晚上把花用草蒙起来,别冻着;上午把草揭开,别捂着,打发杨老头去浇水、去松土、去施肥、去捉虫子。杨老头居然不心烦,听使唤,一一做到,还跟她说:天暖发芽了---花芽长了---铺开叶子了---抽新枝了---打骨朵儿了,三个---快开了······花快开了,杨老太的病却重了起来,住进了医院。杨老头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几个孩子轮流来守着。

      过几天,媳妇来看她,杨老太拉着媳妇的手----她自己的手早已枯瘦了,又僵又硬----问:“伢娘,你来的时候看到那个花开了没?”

      媳妇道:“娘,开了呢。开了两朵。”

      杨老太道:“真的?”

      媳妇道:“真的。”

      杨老太道:“不是有三个骨朵吗?”

      媳妇道:“还有一个没开开,得过两天。”

      杨老太道:“花开得大不大?”

      媳妇道:“大,大,可好看了,粉红粉红的。”

      杨老太道:“你把它剪来我看看吧。”

      媳妇道:“好,我回去就把它剪来。”

      过了一会儿,媳妇要走,杨老太又道:“伢娘,你别去剪了,留枝上吧,等我家去看。”

      媳妇答应一声,走了。天近黄昏,杨老头做好了饭,端过来,喂她吃饭。只喝了几口蛋花汤,再给,便不要了。杨老头说怎么只吃这么点再吃一点点吧。杨老太摇了摇头。杨老头叹了口气,放下碗,替她掩好被子,便提着暖瓶去打开水。

      天黑下来,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杨老太躺在床上,恍惚中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身体轻盈,坐在一片新鲜的山草地上,身边开满了一从一丛的山菊花,什么颜色都有,红的黄的绿的字的蓝的······蓬蓬勃勃,花香袭人----是那种好闻的土腥味儿,真正的山野味道。太阳高高的照下来。一个短头发脑袋圆滚滚的憨小伙子----是谁呢?肯定不是虎子,不是他的样子啊----手里拿着一支金黄颜色的山菊花,紧挨着她坐。他把花给她簪在头上,对她说,“爱花妹子,你真俊,我要是个女娃儿,我准把你掐下来,整天戴头上。”他像个机器人似的把这句话说了又说----真奇怪,为什么他不是虎子?杨老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一朵花般绽开,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花,阳光一般亮丽,水一般香,蜜一样甜,像一团火焰般涌动不已······有蝈蝈的鸣声响起来······呵,那日光,那天空,那青青的草······

      杨老头倒水回来,打开灯,看到杨老太正大口大口地挣扎着喘气,忙慌慌地喊了医生来······病房里一阵忙乱,等重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个老人在抽泣,另一个已经听不到了。

      家乡的院子里,牡丹花开得正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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