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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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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寒风呼啸,黑暗,还是黑暗,傅玉书醒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无尽的黑暗,恐惧和痛苦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他,他企图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惜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这世间的任何一处都已经看不到了,傅玉书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在寒风中挣扎的瞎子。
他刚刚从走火入魔的极度混乱中醒来,武功尽失,连神智也尚未完全清醒,他只知道耳边尽是婉儿和孩子的一阵阵哭声,他只想着逃到一个不受良心谴责的安静的所在去,然而连滚带爬的在半尺深的积雪里走出没有多远,他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渐渐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了他,他觉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那不是火的温暖,而是一种□□相依偎带来的人的温暖,是谁呢?黑暗中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傅玉书猜想着这一定是个女子,随即想到了婉儿,只留下一个“悔”字痛彻心肺,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果然一个女子清甜的声音传来:“你醒了吗?”
傅玉书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自从他走火入魔和云飞扬一战之后,他便彻底的迷失了自己,至于有多久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所以很努力地张了张嘴,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你,救,救我?”
“是啊,我一早上山去拾柴,见你躺在雪地里快要冻死了,就将你捡回来了,这是我家的热炕头……”说着说着,这个女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抱着一个男子颇为不妥,于是将他推开,坐得远了,然后有些不自然的说道:“我去给灶里加点柴……”
傅玉书闭上了空洞无神的眼睛,他现在已经彻底接受了看不见的事实,若是以前的他必然会怨天尤人责怪命运的不公,迁怒于旁人,但是现在的他想到自己曾经亲手杀死的那些人,亲手被自己捂死的儿子,弑杀的祖父,逼死的婉儿,甚至还有曾经照顾过自己又被自己死死钉在树上的师兄,他在良心上受尽自责的同时,也开始相信这世间果然有因果报应了。歹毒的傅玉书死了,他心里轻叹。
傅玉书慢慢恢复了手和脚的知觉,此时火炕上不知何处露出的炕烟缭绕在整个屋子里,小小的屋子里呛得人有些呆不住,他忍不住咳嗽起来,那女子听见,门帘一掀,拿着碗水进了屋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住了,这个灶不好烧,有些漏烟,可惜家里面只有我一个人了,本想着来年的春天找几个乡亲帮忙将这炕重新打一打的……”
说完,傅玉书觉得那女子靠近了,将一只枕头垫在自己身后,一碗水递到了唇边。他茫然的喝着水,喝完后觉得好受多了,那女子有些歉意的说道:“你看,这屋里面都是些烟,可是你现在不能吹风……”正要说下去,却见傅玉书那双黯淡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伤感,他轻声说道:“姑娘,我是个瞎子,根本看不见……”
那女子有些怜悯而又有些愤恨的看着傅玉书,此刻的傅玉书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子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在他的心里面,这个女子是他的救命恩人,想象中这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可爱的乡村姑娘,和自己曾经的江湖相距甚远,他从懂事以后,便不觉得有何时能和此时一样,远离那些谎言与杀戮,安安静静的,哪怕只是自生自灭。
傅玉书一天一天的好了起来,他的身体只是有些冻伤,休养几天便没事了,神智上也越来越清楚,只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女孩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小名儿唤作莲儿,一听便知道是个农家姑娘。平时莲儿上山拾柴,傅玉书就在家里帮莲儿准备饭菜,这些穷人生活清苦,因是冬季,只有一些夏秋剩下的野菜干之类的,晾晒之后存储起来过冬,粮食更是节俭着用。傅玉书以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做过饭菜,加之看不见东西,只能摸索着来,不过这样倒也算是有些事情可做。第一次他烧水烫菜干,就搞得自己的手烫了一串水疱,让莲儿回来后数落了半天,他只是莫不做声的听着,甚至觉得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
因为眼睛不便,他从未离开过他和莲儿居住的小院,自从莲儿救回他以后,莲儿就将暖和一些的屋子让给他居住,而自己搬到隔壁的二婶家去了。不过每晚都是他睡了以后才悄然离去。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大半月,转眼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莲儿是个孤女,一些乡亲可怜她,送来一些年货,见了傅玉书,都不禁赞叹莲儿有个好归宿,可是知道底细的又都摇头,莲儿嫁给一个瞎子,再俊俏的瞎子也是瞎子,做不得农活,养不活人。傅玉书早就是一副农家打扮,衣服是莲儿用过世的哥哥穿过的衣服改的,加长了袖口,不过任是再朴素的衣服,傅玉书穿在身上,也足以让这些人想到一个词——貌似潘安。
傅玉书倾听着众人的谈话,唇边带着和善的笑意,偶尔被问随意作答,让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善良而温和的男人,有几个和莲儿相好的女伴便笑着悄悄的调笑莲儿,竟是有些嫉妒。傅玉书自从失明以后耳力极好,听到了也装作不知,他虽然喜欢和莲儿以及这些淳朴的人们在一起,但是他自认为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人,不奢望拥有什么。
还有三天便是除夕,这几天傅玉书明显的感觉到莲儿有些魂不守舍似的,想是莲儿想起过世的父母和兄长,他自己想去祭拜一下婉儿和自己孩子,可是这里距离崇真派有百里之遥,他也不愿和云飞扬等人再有相见的一天,所以便打消念头。
就在这天深夜子时,一阵急切的呼喊声打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宁静,傅玉书被惊醒,此时莲儿已经跑了过来,说道可能是山贼下山来洗劫,山贼们过年的年货都是这样置办的,只是这个小村子已经多年没有遭遇这种事情了。傅玉书武功尽失,不过他脑子灵光,忙叫莲儿躲到柴草后面,将她藏身的地方摸索着掩盖好,然后便拿了劈柴的斧头守在门边。
马蹄声朝着这个小院而来,声音齐整,不像是普通的山贼,傅玉书心里想着,难道这些人的到来和我有关?果然这些人在院外面停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哆嗦着说道:“大爷,就是这,这里……”随后便有人将院门踢飞冲进了院子。
“傅玉书,出来吧,只要你交出金蚕丝雨秘笈,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如傅玉书所料,这些人就是冲他来的。
此时他倒是无所畏惧了,扔掉斧头慢慢走进了院子里,笑道:“没想到这世间,除我之外还有如许多的痴人,我已经因为金蚕丝雨走火入魔,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没想到还有人前赴后继。”
“那是你天资鲁钝,若是我,必可以成为绝世高手,称霸武林!”
“以往的傅玉书早就已经死了,金蚕丝雨也随他一同埋葬了。”
“即使是带到了阎王老子那里,我也要掘地三尺将它挖出来!”
傅玉书知道这些人就向当初的自己,不惜使尽阴谋用尽手段,这种对于秘笈的疯狂就如昨日的自己一般。
突然一个声音喊道:“看,那里有人!”傅玉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听声音的方向他知道是莲儿不小心露了马脚。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有一种想要保护别人的强烈愿望,可惜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保护别人的能力,还没等他撤到柴堆旁边,就传来了莲儿的叫骂声和哭声,那些人将莲儿狠狠摔在地上。
“傅大哥,你快跑吧,不要管我!”莲儿哭着喊道。
“好,我跟你们走,只是我现在是个瞎子,秘笈我只能一点一点讲给你听,我的条件就是放了这村子的所有人,否则我绝不吐露一个字!”
“你放心,我们本就不是山贼,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号,不过这个小姑娘要陪你一起去做几天客。”说完便有几个人上来扭住了傅玉书和莲儿,两人一起被带走了。
在黑暗中又走了几日,终于到了目的地,为首的男子便开始迫不及待的要傅玉书将秘笈写出来。傅玉书知道自己若是不写,自己早就生无可恋,可是莲儿,不忍,这个词,是傅玉书才领悟到的,他不忍心莲儿陪葬,于是便将秘笈一点点讲出来,同时思索着如何让莲儿尽快逃走。
傅玉书终于将除了口诀以外的部分基本上交待完了,剩下的日子只好胡乱编些应付,所幸这口诀时间除了云飞扬也没有旁人知晓,所以也未引起怀疑。
这一日,傅玉书要求见莲儿,那男子答应了他的要求,便有人引着将莲儿带了过来,一旁有人监视,傅玉书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询问莲儿在此是否受了委屈,莲儿不说只是不停地哭,傅玉书知道莲儿一定是被吓坏了,于是轻声安慰。这一安慰,莲儿反而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傅玉书只好伏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不要怕,我会尽快救你出去的,出去以后,你逃得远远的,不要再让任何人找到你。”莲儿将信将疑的看着傅玉书,尽管傅玉书的眼睛看不见,但是这种自信的目光让她觉得傅玉书不是说笑。
傅玉书知道只要自己将金蚕丝雨交代完,自己和莲儿也肯定会被灭口。于是他再次提出条件,必须放走莲儿,他才会说出秘笈的最后一部分。那个男子沉吟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保证她不会将我们的交易说出去。”
傅玉书并不认为他会守信,若说这世间还有谁是他了解的,可以保护莲儿的,他只想到一个人,就是云飞扬,于是他假称最后的口诀在崇真派的后山,要这男子带着他和莲儿去那里寻找,并将莲儿交给崇真的人他才放心,他保证莲儿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傅玉书在马上想着这是自己过得最后一个年,他本来早就该死了,没想到还有机会懂得很多自己过去不懂得东西,远处传来一阵阵爆竹的声音,他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些人,微微一笑,知道是债,早晚要还。
一行人日夜兼程来到了崇真派,这里历经磨难,门派凋零,只剩下云飞扬和不多的弟子,云飞扬虽然做了掌门,但是终日里沉浸在失去婉儿的悲伤中,借酒浇愁。除了打发一些上门的挑战者之外,这里可谓是门可罗雀,戒备松弛。很快的他们就进了崇真派的辖地。
傅玉书喊了一声停,众人勒住马,傅玉书翻身下马,然后将莲儿抱了下来,嘱咐道:“莲儿,你立刻上山,记得,暂时先不要离开云飞扬身边,这些人便害不得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那样我只能死得快些,记得么?”莲儿应声说晓得。
“你上山后,记得一直喊白石师兄的名字,就说是他的妹妹,那些弟子就会救你,记得,不停的喊哥哥,若是你停下来,我便认定这些人害了你,只有一死报答你,记得么?”莲儿哽咽着应声晓得。
莲儿的声音在越来越远,傅玉书知道莲儿已经上山了,到了山上,有了云飞扬的保护,自然就安全了。没了人质,傅玉书安然引着这些人像后山的崇真禁地出发。他虽然看不见路,但是这里他在暗夜中走了无数遍,轻车熟路。
擅闯者死,傅玉书心里暗暗笑着,这些人走进了禁地,若是被崇真知道了,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他自己,也会在这里偿还最后的一笔血债。
终于进了关押过祖父的山洞,傅玉书有些悲伤的站在这里,这一生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错的,荒谬的谎言支撑自己做了一件又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甚至比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更为惨烈的是,自己得到过然后统统失去……
远处传来崇真召集弟子的急促钟声,傅玉书直接摸索着坐到了石头上,温和无害的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秘笈的口诀,否则也不会走火入魔,要杀便杀吧。”
为首的男子知道已不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也不必留下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了,杀了傅玉书也可以向崇真有个交代,于是一剑便刺了过去,直奔傅玉书的胸口。傅玉书听见风声,也不躲闪,眼看这柄剑就要刺穿傅玉书的身体。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将这柄剑击落在地,一个声音响起:“傅大哥!”
“莲儿!”傅玉书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云飞扬和崇真弟子已经进入了山洞,一见傅玉书,云飞扬脸色变化,他已经从莲儿的口中知道了傅玉书现在已经是个瞎子,他暗道这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要亲手为婉儿母子报仇。不过当务之急是打发了这些擅闯崇真的人,不出十几个回合就将为首的男子击成重伤。
“云掌门,这人已经知道了金蚕丝雨的秘笈……”傅玉书悠闲的补充道。
“啊~~~~”一连串的喊声中,云飞扬废掉了这人的武功,崇真绝学不能外传,换作其他掌门,此人必死无疑。
剩余的那些一见为首男子已经败了,作鸟兽散,云飞扬将这个废人一扔,说道:“带上他,赶快滚!”那些人一下子逃的无影无踪。
傅玉书从石头上站起来,微笑着朝着云飞扬的方向点头致意,云飞扬不禁怒火中烧,不知道这个作恶多端的人怎么还有脸在这里装出一副没事发生过的样子,他对手下弟子说道:“将这人拿下,我要替师父和师兄们报仇!用他的血祭奠死在他手上的冤魂!”
傅玉书接着笑道:“临死前,我还有一个请求,相信云掌门一定会答应,我想,和莲儿说句话……”
云飞扬害怕他又如同用婉儿要挟自己一般,害了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便要阻止,谁知莲儿已经径直走了过去。
等莲儿走得近了,傅玉书轻轻摸索着,在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果然和傅玉书一直以来感觉的一样,那是一双很柔软的细致的手,接着他在莲儿的耳边不知轻轻说了句什么,莲儿啜泣起来,傅玉书抬手擦干她的眼泪,然后柔声说道:“好了,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莲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尖利的匕首,她的手向前一送,匕首已经没入了傅玉书的胸口,鲜血汩汩留个不停,染红了那件莲儿亲手改好的衣服,染红了洞中的岩石,也染红了在场人们的眼睛。
傅玉书慢慢地滑倒在莲儿的怀里,嘴角依旧笑着,早已失明的眼睛里竟似有闪亮的光芒,他还是轻声的说出了这辈子他一直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出的那句话:“可惜,我竟没有机会做个好人……”
莲儿脸上挂着泪水说道:“我就是白石的的妹妹,我也不叫莲儿,傅玉书的眼睛是我毒吓的,我想让他尝尝被人欺骗致死的滋味,那些人也是我放出消息引来的,为的是给我哥哥报仇雪恨,可惜我不会武功,也不敢杀人,所以用了三年时间才做好这一切,没想到,现在,我终于敢杀人了……”说完,莲儿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迹,哭着跑了出去。
莲儿一直跑,不停的跑,跑回了那个破烂的小院,她在屋子里不停的看着四面墙,最后将炕头的被子移开,被子的后面果然裱糊着一张熏黄了窗纸,那时过年之前换窗纸时剩下来的,不过此时那张纸上已经有了新的内容,一个美丽的姑娘的脸庞,含笑跃然纸上,画得传神,和莲儿竟有八九分相像。
耳边响起傅玉书轻声细语的那句话:“我在墙上留了东西给你,希望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