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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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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联》by青潆
那一年,敌军的兵马如洪潮淌过剑门天险,蜀国富饶的江山大地上,由赵宋划刻下新主的印记。
那一年,大军正式进驻成都城,巴蜀四十六州归入版图,改换他家姓。
那一年,太多的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春分刚过,正是二月天里,青梅如豆柳如眉,莺飞草长,和风熏人醉。顾惜朝晨起打开店铺,木板卸解的响动濡透了长街寂静,扫尽门槛前零丁的落絮,待天空从灰亮中苏醒。
芙蓉古街道,窄巷深深,门面不大的字画店开在小桥后的转角,地方僻静显得冷清,平素里也不怎么客似云来,而今江山易主人各岌岌,更是门可罗雀。店主人是一名年轻的书生,眉眼清冽,如同他的性子一般。清晨的光辉不太明亮,他倚在桌后,拿本蓝边书册对着窗户翻开一页,凝神细看。这时候,屋子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门口走进两位客人,身上穿着崭新鲜亮的宋军铠袄,挟着还来不及除去的春半的微凉气息。
他们一来,这原本狭窄却并不杂乱的房间,立刻就显得拥堵了。一方水土一方人,蜀地人普遍身形不是矮小就是清瘦,这两个却是地地道道高大挺拔的北方汉子,拥有军人独特的精悍容姿,仿佛能够压住风浪。现下天色实在很早,这么早就迎来客人实在很少见,顾惜朝从书卷后拨高一点目光,而后,不动声色又垂了下去,才有丝丝冷峻投射到书页上。
两个人在简单的陈设间转了转,略微浏览。“掌柜的,屋里太暗,怎的不点灯?”髭须汉子伸出手指敲一敲顾惜朝身前的桌面,口气硬朗。在这方土地,他们不仅是占领者,更是执握武力的军人,有趾高气昂的资本。“点灯废油,我,没那个闲钱。”店主人冷漠的神色间浮过一线剑光般的青灰,眉也没抬,只举高书本侧向一边。髭须汉子正想说话,瞥见他手中书册封皮上的字样,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一介布衣书生,竟还研读行军打仗的兵书?”
站在一边观看墙上字画的将领恰恰好回过头,闻言亦是一笑,灼灼的目光明亮如辉,仿佛能御散一室春寒。两人的笑,其实并不太刺,顾惜朝看在眼里却是有完全不同的滋味,好比用冰凌滚扎着肌肤。他撤了手中书卷,扣在桌案上,眼睑底下有幽暗的火苗窜了窜,抬头却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来:“军爷们想买点什么?我这里都是些字画文墨,王莽六书、一笔书、欧褚颜柳之唐楷、怀素张旭之狂草,皆可运笔一二,偶也代人拟写书信、拜帖、楹联一类。我看兵法专著,权当自家消遣,比不得当年隆中孔明、汉初张良之类的人物——”微埋着脸孔,吐字里的铿锵之音渐强,仿佛要嵌入面前无形的空气之中,“——身居乱世、深通韬略、胸怀家国天下——军爷要是看不上我的东西,看不惯文人读书,也可自往对面西街铁铺,寻那舞刀弄剑的同好去!”
髭须汉子没想到这掌柜的话说到最后,竟然脾气十足地逐起客来,不过他们近来于城中各家各户中,反抗的、奉迎的、怯弱的、逆来顺受的,也见过太多了,不足为奇。他颇有意思地瞧这书生半晌,忽然一笑:“城已破、国已败,太子玄喆亲自领兵出战,也没能挡住我宋军铁师雄威,尔今再欲纸上谈兵,岂不晚了?”
“宫卿,圣上不也说过:‘宰相须用读书人’,可见这读书人,也不是毫无用武之处。”明朗的声音从侧旁传来,青年将领含笑走向髭须汉子,磊落之风蕴于举手投足间,“如今蜀主归降,蜀地百姓便也是大宋朝的百姓,习读诗书经义可善民风气节,研习兵法战略也可将来报效朝廷之用,男儿志存高远方为、真本色!”
他与那髭须汉子说话,言语中不乏玩笑率性之意,恰到好处地将这机锋转过弯来。又将手中挑中的一副字画展给顾惜朝看,画,是好画,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万里;字,也是好字,水流云行,尤以诗中气象甚为磅礴大气。“替我把这一幅装褫起来,用纸镶绫边装。”
“真的要挑这个?”髭须汉子皱一皱眉头,露出拿捏不准的神色,“那位爷喜欢古玩字画得紧,还是寻访些名流真迹比较妥当罢?”
“心意到就可以了。”青年将领淡然一笑,他笑起来时脸颊内微嵌着两枚酒窝,看上去尤显得精神饱满、潇洒非凡。顾惜朝没有急着接画,待这青年将领重又看上一番,赞道:“这首七绝毫无腐儒酸丁的词句,唯咏诗言志,蓬勃有力。写诗的人,定是倾注了满腔热血宏愿,实为真性情者。”他转目看向顾惜朝,“这是你写的吗?”
顾惜朝虽为书生,却也不是迂腐儒酸之人,深知这写诗作画不过一时抒发情慨,怎及他武将沙场点兵、纵横天下的豪气。他亦心向那种登高展臂、搏杀拼战的痛快人生,不甘久居堂外,怀才而无用武之地。这人肯定他胸中志气,他自欣慰,欣慰之余,也并无多少引以为荣。
略一点头,不卑不亢地默认。
换来对方一道心领神会的笑容,不再多言,只付过定金敲定买卖。军中之人甚少有真正看得起文雅翰墨的,更别提唐末至今以来混战征伐的骄兵悍将。这一个笑容,合着难以明喻的意义刻进了顾惜朝心里,挥之不去。
三月,蓉城柳絮似雪,衣香人影,摇扬春风,空气里浮动着花开叶灵的香气。小店的窗户开向拱桥流水,树影在阳光下斜投入屋内,摇曳生姿。临窗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套青瓷镇纸,桌面一尘不染,纸、笔、砚、台,整齐划一。执笔写完最后一行字,顾惜朝扬起目光看向对面,“没有了?”
对面的藤椅中坐着那日的青年将领,闭着眼微微仰头,双手随意相扣,仿佛在享受春日的暖阳。“就这些,……”似乎是思考沉吟着,他的眉尖展开又叠拢,一个念头不缓不急地袭上心间,他忽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连带神情也变得极为端正深邃,“等等……她常说我言辞乏味,不懂得讨女孩儿欢心,你诗书满腹,替我找几句好听的诗词附在后面,我太多时间征战在外,确是冷落她了。”
顾惜朝提笔顿了顿,眸中凝聚着一丝一缕流光溢彩,沉吟道:“她名叫红泪,想必是个多情而美貌的女子?”
“她的美,无人能及。”
青年将领说着这句的时侯,笑容中仿佛收藏着三月的春晖,让顾惜朝觉得,他几乎已与这一天生机勃勃、柔情缱绻的阳光融为了一体,完美无憾。
稍微凝思片刻,便在信末添上了几笔,落款之时,显得熟练地代笔写下:戚少商。
缄札之前,瞄到窗台上一枝踏青折来的桃花,他起身摘来几瓣桃红,塞入双鲤信封里。
事后偶想起此举,总觉得,有些好笑。
转眼过了春季,夏日炎炎热浪曼延在大街小巷里,诗人曾歌颂蜀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一天乌云沉压压囤积在暮空中,却是怎样也降不下雨来。晚饭过后,闷暑难当,天空像是被捂了一层厚棉被,没有个透气的缝儿。华灯初上,黑暗比夜晚更早地侵临,烛火在压抑中被点燃,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顾惜朝沐完浴,随意着了一件单衣在屋内走动,夜间看字画的人少,他早早便打了烊。当外间落砸出大大小小的雨声时,敲门声也突兀地响起,他打开门,看见戚少商独身一人站在门外,像是从沉闷夜幕中剥离出来的一道阴影。
“叨扰你了。”
埋头进门,仍是坐进了那把藤编椅子,烛光很好地映出了他的模样,和神态。屋内铺散着暗黄混浊的色彩,屋外早已变得雨声滂沱。他目光直直地望进烛花,良久。
“喝了酒?”
“不多。”
顾惜朝自然而然地走到桌后,铺纸研墨。他提着衣袖,动作放得很轻缓,毫不掩饰神态中一丝无情的玩味:“你看起来很不快活?”
“是不快活。”
“是因为兴国军攻占了彭州、青城、灌口,西川十六州兵变响应,迫得你们焦头烂额?”他坐下来,伸手剔了一剔烛芯。昏黄的光影摇拽了一下,屋子又稍显亮堂了些。而他脸上光影明暗的差异更甚,难分是忧是喜。“王全斌没料到这样的后果罢,他打算怎么做?死守成都城向赵匡胤求援,还是再来一番招降屠杀?”
戚少商的目光终于从烛火转移到顾惜朝的脸上。那张脸坚毅、冷傲、不恭不敬、无懈可击。似乎戚少商不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对着一支即将离弦的利箭、一团从高枝落入眼中的冰雪。“你很希望宋军败退、蜀人自立新主,你希望兴国军收复失地、而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是吗!”话语如同冰渣。其实根本不需要问,谁都心知肚明。桌后的人缄默不答,神情分明;桌前的人也不在等待回答,眼角通红,眼神沉郁,疲惫而怆然。
他们是敌人,一直都是。彼此的国家侵略与被侵略、占领与被占领,立场忽而无比清晰地摆在眼前,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敌对分明。当初围城之时,蜀主孟昶不战而开门投降,让蜀国的臣民彻底地失了望、伤了心。顾惜朝虽读圣贤书,却有一身逆鳞反骨的桀骜之气,并非一昧的忠君事主之人,历来上位能者居之,似孟昶那般贪图奢靡、唯知享乐的君王,他也不屑于臣服。只是一事归一事,国破家亡遭人践踏的屈辱与忿恨,却不会因此而消减。
他们是敌人,一直都是,一直都应该是。可那曾坐在藤椅里神采飞扬、倾尽谈吐的是谁?那允许自己平心静气为其提笔、共其言语的又是谁?懂他心志的是谁,问他惆怅的是谁?陪他寂寥的是谁,给他明月的是谁?从何时开始,也许没有过开始,彼此默认了浅尝辄止淡乏如水的来往,闭上心眼不去搅水底的泥沙,只因一切如此,足矣。
没有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他们本该是敌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朋友,变做知己。
顾惜朝甚至有些记不起,他和戚少商之间貌似平和的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屋外的一阵大风吹开了虚掩的窗,笔筒砰地一声掉落在地,纸张如雪片般乱飞,骤雨湿了半边桌面。他空白了一瞬,匆忙醒过神来,起身关窗。戚少商穿过迎面纷飞的信纸,走到桌前,窗页阖住,风止雨消,声音被隔在轩扉外。
“我来,是想你替我写封贺贴。”他的话音很沉,很难捉摸。
“贺什么?”
蓦然之间有峰回路转般的平静,一切似水到渠成。
“新婚之喜。”
顾惜朝挑出了鸳鸯红帖放上桌案,大致擦去旁边水迹,蘸好墨汁。“姓名?”
“赫连春水……息红泪。”
刚落下一笔的手停住了,笔尖顿在红贴上,化开一团。胸中渐渐弥漫的滋味难以描述,他搁下毛笔,转头看着戚少商,“你们……”
戚少商眼中裹藏着风雨,微微扯了扯嘴角,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顾惜朝却没来由地想起那日春晖暖阳,也似乎明白了,为何他一直觉得有些好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鸡鸣时分,天色晦暝,大雨早已收停,连屋檐的滴水声也散成昨日的云烟。
睡得正熟的男人占去大半张床铺,顾惜朝支起身体半倚着墙壁,沉默无声。他习惯在鸡鸣时清醒,就算昨夜陪着喝了一点小酒,也不会影响。他看着戚少商的侧脸,昏暗中,渐渐感受到背后墙壁传来的细微震动,是他胸腔里的跳动。过去,他们在一起也聊过很多,除了最不能碰触的军政立场,常常便从书信内容说到向往之事、说到女人、说到各自的经历种种。虽淡,却也情真。
他曾听过关于戚少商与息红泪的一切。在男女之情上,顾惜朝是一个经验匮乏的人,于是陪着戚少商、为其代笔书写挂念相思的这些日子,他似乎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触动。突然得知婚讯,亦觉得心中空落,灌醉戚少商,怕他将太多的空落传给自己。
犹记昨夜星辰昨夜风。
谁共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一年的秋爽姗姗来迟,他走在山间,他也走在山间,四周的红叶如霞似荼,装扮着丛林峰峦,美不胜收。
戚少商踏着一地的落叶,脚下沙沙作响,他走得很慢,仿佛要一步一个烙印。“喂,这里的确不错,我认输,你很会选!”
顾惜朝走在前方,宽松的外衫徐徐拂扬,卷发灵动,飘雅如风,与这漫山遍野如诗如画的秋景极为相衬。他踏上一处落满红叶的小坡,方才停驻回头,下颚微微扬起,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与姿态,“认输也认得这么道貌岸然,不愧是你戚大将军!”
戚少商稳稳立在石阶上,戎装肃整,仿若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闻言呼哧笑出声来,返老还童的玩兴一下从稳重中破茧而出:“那你要我怎样,顾大公子?”
“既然是输了,就应该有所表示。”他挑眉道,“你就替我劈好过冬的柴火,从冬至到来年春暖花开,我怕冷,你知道的。”
“那我可真的不用走了,足足三个月的份量哎!”
顾惜朝背转身去,“不走最好。”他随意拂一拂衣衫,向着山顶继续前行。戚少商随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亮声吟道:“我向往靖康太平,不得不先征伐平定,今日身赴疆场,实意在天涯,他朝,兴许还会留恋这山中红叶……”
“战场无情,”顾惜朝微侧了身打断他,“你此去,不要想着太多。”戚少商满面含笑,笑意融在话语里:“那是自然。上到战场,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忽然之间,他们变得像是无话可说,又都有许多话想说,彼此思考着怎么续接下去。风吹树梢,秋叶瑟瑟,顾惜朝的身子莫名其妙地一歪,像是被风吹偏倒,戚少商眼明手快地扶住他的双肩,风把他们的怀抱吹得贴在了一起。
比朋友还更紧贴的拥抱。
需要身心共来承受的拥抱,仿佛越是用劲,就越能表明胸中的情感,有什么东西悄然开了窍,一下子砸在心田上,把过去的荒芜浑噩砸了个七零八散。
“我以为你会躲。”
“为什么要躲?”
戚少商移开这个拥抱,面对面与他微笑,道:“我挡了你的风。”
顾惜朝没有反驳,似乎这样的对话晦明适度,分寸恰好。戚少商看上去十分真诚,让他同样明白了自己亦不是假。他二人就站在这飒飒秋风里,从里到外,清清爽爽,凉凉透透,实实在在,无怨无悔。
夕阳映照下的山枫美得惊人。可谓一日之最,一年之醉。临别时,戚少商慎重嘱咐顾惜朝:“当下多事之秋,你要好好的,别掺进去……就当为我。”
当下多事之秋,戚少商话中之意,顾惜朝自然明白。
可他到底仍是一个活着的人,有坚持,有血性,有不能置身事外的命途。
就如同推背预言一样,这一句嘱咐,在不久之后的冬季,一语成谶。
那年的小雪前后,顾惜朝度过了一段极其黑暗的日子。赵宋大军四出巴蜀平反,战乱此起彼伏,王全斌向京乞援之时,成都城内暗地流传着一封八王书,取全字拆开之意,书中言辞犀利字字诛伐,煽动百姓群起抗争以应外乱,传递情报的渠道也在暗中形成。王全斌等人着慌发狂,令持刀披甲的兵士日日在城中搜察、严加防守,遇可疑者杀一儆百,弄得全城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宋蜀仇恨激化更甚。
顾惜朝的字画店前后遭翻了四五次,险些被搜出军用的密符。为保事件安全起见,他有好一阵子没再回店内,只带着隐秘的东西藏身于东皇庙地窖。外头风声正紧,连他在内待在地窖的共有六人,包括一名混进城的兴国军信使。谁也不甘心退避,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他懂得不择手段,也懂得忍辱偷生,只要一切是朝着希望的方向进展,不至于辛苦付诸东流,就好。
狭窄的地窖暗无天日,四面徒壁,如同牢狱。顾惜朝不似别人那般焦躁,却比平时更加深沉冷漠,隐忍待发。他偶尔想起戚少商,想象他正站在两军对峙的阵前吞吐风雷、挥洒自如,临危而不乱,遇险而不拔。顾惜朝知道自己此刻所做的事,与戚少商所做的完全背道而驰,甚至他们立刻就会在下一个关头害死彼此,没有不可能。
丁酉朔,王全斌为防蜀人起兵内应,诱二万余降卒于南城夹墙中投石残杀,涂血城墙。东皇庙的藏身之所遭人泄露了出去,宋兵赶来之前,顾惜朝等人险险离开,历尽艰辛逃出成都城,不得已投奔正战火激烈的西州一带。
乱世飘零就如沧海浮木,无边无际,生死难以掌控。历烽烟、谋众叛、洒血汗、渡关山。十二月,兴国军相继败北于新繁、灌口寨,吕翰部于雅州解甲投诚,反叛军自此一蹶不振。零星的刀枪厮杀仍在各地拖延,但宋军的主动权已全部夺回,形势逆转又逆转,直转而下。
成败荣辱就是如此——你自保家卫国,正义不得伸张,他自背尽天良,魔头反倒称王。
于是顾惜朝再次回到了成都城,彼时,临近岁末。城内又重归一副“太平安康”的局面,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挂出灯笼贴上了年画,为这昔日繁都增添一分粉饰的喜庆。他从依旧清澈见底的小溪旁走过,回到转角后不太显眼的字画店。数月的荒废让门前的景象变得凄冷,尤其衬着四周张灯结彩的商铺,更显如此。
从来各家自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一路走过来,原本傍墙的几只竹篓子四散滚在泥地里,和泥土埋在一起,门楣上的旧符破破烂烂,边角在寒风中飘摇。有几张门板歪斜着,像喝醉酒的人一般。他低低冷笑一声,早料到自己的住所不会被人放过,如今回来见到残迹,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站在昔日门前,身上和心里都已经是一番风霜,此离别数月,归来沧桑。稍用力,打开卡住的门板,咔嗒声响过后,忽然是时光停驻了一刻的寂静。
——满室的狼籍,桌倾椅倒,字画书纸撒了个漫屋遍地。一片凌乱苍夷中央,站着一个人,仅仅是一个铠甲裹尘鬓发飞霜的背影,如楔如桩,已叫顾惜朝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胸腔中就像是空了一拍。久已不尝的熟悉感细细密密地漫上来,如二月间的春雨。亲友、知己?也嫌不够。那个人身上所穿宋军的铠甲依然冰冷刺目,可却剪不断这帘春雨,撩不动这情慨。
戚少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他军装未换,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背影风尘仆仆,尽显憔悴与苍凉,好似轻轻一推就能让他累倒。他身姿挺拔如白杨,微埋着头,书页在脚下被灌入的风吹动,而他的双脚像是长进了地砖里。
和许多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他们在看见对方的那一刻,其实没有拥抱,没有多少惊讶,也没有更为夸张的言语。转身过尽千帆,回首望穿百年,戚少商眼中埋藏着深深疲惫,比那一晚心不快活时的疲惫还要更深、更浓,顾惜朝怀抱着木板一时忘记撒手,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门口。戚少商看到他时,目光极为短促地跳跃了一下,然后便像从死灰中复燃的火星,迸发出光芒。顾惜朝脸上的神情奇异难喻,变过几变之后,终也是勾起了一个笑容,动人至深。
淡味的岁月漫长而无痕,但当有情、有爱、有泪、有血、有望、有成、真正活过一遭的时侯,几个月的光景,已像是一世一生。
“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走的?”
良久,两句话音齐落。
戚少商笑了一声,眼神温柔得可以融化冬雪,“刚来。”
顾惜朝的目光在他身上睃巡一圈,有些轻嘲地撇一撇嘴,也不客气地回答:“刚走。”
总有谁在轻描淡写着浓烈。
那晚,戚少商留了下来帮顾惜朝整理店铺,两个大男人弄到半夜,总算收拾出一个大概。边整理东西,也边聊起过去数月彼此的情况。奇怪的是,他们虽然曾站在敌对的双方,此刻却没有半点仇恨的余韵,说起来的,也只是一些辛酸、不甘和感慨。直到点出灌口时的一场战役,原来他们曾经距离生死相隔那么近,彼此的武器都触到了对方的命,戚少商才忽然间沉默不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仗还在打,血还在流,你向往的太平日子,很难。”顾惜朝说。“我知道,其实根本不会有什么太平,我不过是给自己,找个拼命的好听理由罢了。”戚少商笑。顾惜朝想了想,点头:“我懂。当初你叫我别掺进去,我还是去了。”戚少商等过良久,也点一点头,“我懂。”他的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顾惜朝,流露出一些不快。拿着扫帚拨了几把灰尘之后,他忽然静下,问了一句:“还去吗?”
顾惜朝的回答相当于没有,峻然之后,苦笑闪过眼眸。也许只有争斗,他们才有理由活。
可也许只有不争斗,他们才有可能活。
除夕之夜,街市灯火通明,锣鼓敲得欢畅,各家在院子里火烧竹子驱赶瘟神,噼里啪啦地响作一串。戚少商把军中犒赏来的酒肉果食、糕点礼饼摆了个满桌,桌底下还藏了五坛从东街酒坊买来的好酒,顾惜朝在书桌后画着迎春牌儿,描的是龙凤呈祥。戚少商不知什么时侯凑了过来,从桌面上抽出一条红纸,蘸了笔墨挥手写字。
甩下笔,抚摸了下颚,颇有几分得意地问道:“看看,写得如何!”
顾惜朝只瞟了两眼,努着嘴,一脸贬低的讪笑,“这字,卖不出去。”
“那卖给你,要不要?”戚少商抓起红纸亮在他面前,一副强买强卖的架势。
顾惜朝看也不看,兀自从桌上找来另一条红纸,“你写的上联,我添下联,我的字更值钱。”他目中清傲衬着窗外绚烂的灯火,投射成笔下一抹抹愉悦盎然的颜色。
一年相识过场、悲欢离合、惦念祝愿、诸般种种,尽敛在墨迹笔书中。
顾惜朝和戚少商之间做成的最后一笔生意,就是一副春联。
大约,要用一辈子的相守来买。
这个大年初一的清晨,满街瑞气,喜气洋洋。字画店的大门两旁贴着长长的崭新的春联,远远望去,就如红梅一般鲜艳。
薄雪浮在瓦顶,狗吠声从深巷子中传来,店里边的窗沿上摆着五、六只东倒西歪的酒坛子,两件白色的中衣胡乱撒在桌椅上,而屋主人,似乎都还没醒来。
春暖花开。
那一年之前,顾惜朝从未想过,他会爱上一个男人。
注:宋初无“春联”这一说法,当时仍称作“桃符”,书写之物也非红纸而为桃木。文中涉及历史事件与时间均有所改动,本文为小说文学创作,请勿太过较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