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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冬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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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梅园中琴声悠长,融着浑浑月色,倚绕梅梢。洛仁贵前脚刚踏入梅园,琴声骤歇。他顿了顿,最后拂了拂衣袖走到梅园亭中,在洛纱华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继续弹了,爹大概有半年没有听你弹琴了。”
洛纱华却俏皮说道:“爹每次有心事,喜欢用右手抚左边腮帮,当夜必然会来找女儿攀谈,我这不是在等您吗?”
“呵呵……知我者唯纱华。”洛仁贵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的哥哥姐姐们能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爹,您晚上过来不是只为了拐着弯夸我吧。要是早上那姓陈的小子那句话令您这样忐忑不安,您有什么心事只管跟女儿讲,女儿会像以前一样帮您出谋划策。”
“怎么?你怕我两年之内找不出公主要的东西?”洛仁贵拍了拍纱华的脑袋,淡淡一笑。
洛纱华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洛仁贵,回以一笑:“爹爹您还要瞒着女儿?公主要驻颜仙药去寻那些御医江湖郎中便是。爹向来心思缜密,今日怎么会当着众人随口诌下这种谎话。”
洛仁贵抚在洛纱华头上的手登时一僵,只听她继续讲道:“要是公主抓到爹爹什么把柄,想以此要挟,爹爹不妨说来听听,栽赃嫁祸女儿可擅长得紧。”
“纱华!”洛仁贵突然变得很严肃。
“恩?”洛纱华的两只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怔怔地看着洛仁贵。
“你明天一早就去元阳!”
“哦。”对洛仁贵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洛纱华倒是显得异常淡定。
“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是您的女儿,爹既不愿意对我说原因,自有爹的道理。”
“哈哈!好!我洛仁贵的女儿!”洛仁贵一扫之前的阴郁,开怀大笑,“你那几个哥哥姐姐不成气候。除了红梅,如今他们都已成家,膝下也子女满堂,拖家带口就他们那点能耐去了元阳也必然成事不足。不要怪爹狠心,如今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操持起元阳的那份家业。”
“养育之恩无以回报,爹爹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有事只管吩咐。”
洛仁贵看了洛纱华一眼,双手缚到背后缓缓道:“纱华,此去元阳路途遥远,自己照顾好自己。你从小聪慧机警,凡事一学就会,但太过骄傲。世上有很多人为盛名所累,树大招风,你独自在外切记收敛锋芒,这样为父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爹的话女儿记在心上了。”洛纱华低下头把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似一种感伤离别的语调,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她有太多疑问。
“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带上晋家兄妹就上路吧,不用向家人辞行了。余先生在元阳会接应你们,不要再像小时候一样淘气气他了。”洛仁贵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交给洛纱华,信封上书“余殊夜亲启”。
洛纱华收起信,送洛仁贵离开。淡淡的月光洒下,映着洛仁贵两鬓的银丝,他已是花甲之年,暗叹过往风来雨去的经商岁月,近在眼前的天伦之乐总与他无缘。尽管脊背不再笔挺,他还需要勉强着直起腰,为洛家撑起一方天空。西风四起,梅花自枝梢簌簌下落,仿佛梅园间飘起细雪,隔着洛府的围墙,外面的世界依旧静谧晴朗。
时隔八年,洛纱华一直以为这个人老早就消失了。她傲慢,她从不知道认错,即使她自己知道自己错了。如果她有愧疚,想道歉,那这个人只有余殊夜。
已经太久了,洛纱华几乎记不得余殊夜的长相。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洛纱华才四岁,印象中的余殊夜喜欢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凌乱的长发很随意地被一条发带束起,当时他才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下巴却总是留着一片淡青色的胡髯。
没人知道洛仁贵是从哪里把余殊夜找来的,亦或是请来的。洛仁贵说过,洛家的孩子不可以手无缚鸡之力,余先生是专程来教他们功夫的。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洛家子女听后,嗤嗤嬉笑,完全不当一回事,但是他们的年纪确实也早已不适合练武了,除了洛纱华和红梅。
余殊夜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最后只教成了洛纱华,可惜这唯一的一个徒弟也不让他省心。洛纱华学得很快,她是块学武的好材料。一开始她还很用心,坚持了大半年。
有一天洛纱华问余殊夜,按照她这样学下去,以后天下是否罕逢敌手。
余殊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天外有天,就算你能超越我,天下间比我强的人何其多。”
然后她开始懈怠,每天只是坐在门槛上听余殊夜讲口诀、亲身示范,虽然听过一遍看过一次她都能记在这颗小脑瓜里面,但事后从来不自己去练习。
时间一久,余殊夜忍无可忍,狠狠地体罚洛纱华,让她在后厅蹲了一天马步。那以后,洛纱华扬言武学是粗人的专利,聪明的脑子足够翻云覆雨,应对万难了,顺便还不忘把余殊夜捉弄几番。
余殊夜也是个奇怪的人,他总是默默承受洛纱华的捉弄,淡漠的脸上永远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愿意做任何过多的解释,哪怕问题不在他。记得最后一次,洛纱华把洛大夫人要传给余殊夜的话篡改了下,害得洛大夫人的长子在墨城东门空等了他一下午。当晚,洛大夫人的长子把余殊夜放他鸽子的事情告到他娘那里。洛纱华当时也在场。洛大夫人开头狠狠地质问洛纱华,洛纱华心里早就想好了措辞,先是装着可怜兮兮地说,她把大娘的话原封不动传给余殊夜了。洛大夫人起先半信半疑,责备了几句余殊夜,却见他一句不吭,料定是他故意不给她和她儿子面子,怒从心底起,便咆哮开来。惊得洛仁贵从后院闻声赶来,才劝住。
那晚闹剧散场,余殊夜回自己的卧室,他在前面走,洛纱华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绕过长长的回廊,穿过梅园的鹅卵石小径,洛纱华安静地、保持着距离地,一直跟在余殊夜后面。
“你的房间过头了。”
……
“你跟着我干嘛?”
……
“那你想认错?”余殊夜站定,转身望着身后这个倔强的丫头。
洛纱华还是抿着嘴,在余殊夜站定的同时,她的两只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也跟着纹丝不动。听到余殊夜问她是否想认错,洛纱华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她咬了咬下嘴唇,瞪了余殊夜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
余殊夜走过来,伸手想摸洛纱华的脑袋。洛纱华一惊,侧过身子避开了余殊夜的手掌。她顿时后悔了,那一瞬,她看到这个寡言少语的师傅眼中闪过无奈和落寞。
余殊夜收回手,转身说:“如果你觉得平时学那些既无聊又无用,我就换种方式。明天你早点到后厅的院子来。”
夜风撩起余殊夜单薄的白色长袍,他消瘦颀长的身躯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洛纱华这次没有再跟上去,黑黢黢的夜里,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像是掐着她的脖子,有些话到了喉间却怎么也吐不出声来。
这个晚上,是余殊夜除了教学讲话最多的晚上,对于洛纱华,是她最沉默的一个晚上。
如果任性,之后的将是最后一次,长大总需要错误和懊悔作为代价,太沉重了。但唯有此,才让人无法忘记。第二天,洛纱华天没亮就起来了,不是去后厅的院子,而是跟着晋家兄妹跑去洛家城西的药铺耍了,直到傍晚才叫人捎口信给洛仁贵,说她突然对药理来了兴趣,晚上住在药铺,隔天再回,洛仁贵倒也由着她。
隔天日上三竿,洛纱华才回到洛府。途中她揣测着余殊夜看见她不知道脸会黑成什麽样,不由得好笑,心中暗想以后也不折腾他了,这趟回去后好好学了他的功夫,也好让他释怀。
人生总在遇到与错过之间纠缠。洛纱华还没到后厅的院子,洛仁贵过来递给她一本写满蝇头小楷的书,告诉她,余殊夜昨晚请辞了。余殊夜对洛仁贵说,没能较好徒弟是他做师傅的失职,这本书是他用这几个月时间临时匆忙写的,哪天洛纱华心血来潮了想学,就拿出来看看。
翻开书,字的笔力遒劲,还留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余殊夜用自己的离去,让洛纱华重新拾掇起荒废了近半年的功课。
室内烛火摇曳,女孩换了一身便装,把一些细软书册收进包袱内,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幼时洛仁贵重金为她买得的绿绮琴。她走过去,用一块布轻巧地把琴包起来,拎过包袱,抱起琴,吹熄蜡烛,推开房门,走出这间留存了她十三年气息的屋子。
寒风在深夜墨城的楼宇间穿梭,远处传来打更人的锣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狗吠。空旷的街上,一青年男子边打着哈欠,边驱着马车,半眯的眼睛眼角还挂着连连哈欠挤出来的泪水。不止是他,马车内一面色红润的青年女子亦是哈欠频频。女子穿着一件紫色的丝绸棉袍,用一根钗子简单地挽起满头青丝,大概由于匆忙,发角的一绺没有挽进去,松散地垂在额前。
女子恹恹地说:“四小姐,老爷说我们明天一早上路,你为什么要赶在大半夜。”一句话说完,她又连打了两个哈欠。
洛纱华盘腿坐在马车的内侧,炯炯双目丝毫没带半分睡意:“爹叫我明早不用跟家人辞行,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我去哪里、去做什么。迟走不如早走,我也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下墨城外的万里山川。”
“啊?老爷叫你不要辞行?”女子像是听到了奇闻异事,不可置信地把方才睡意惺忪的双眼睁得老大,由于睡眠不足,眼中的血丝还清晰可见。
“晋樱姐,你的眼睛快变成兔子了,路还远着,现在可以先睡会。”洛纱华看到晋樱表情,不自觉地笑了笑。
“哦……”被洛纱华这样一说,晋樱发现她确实困极了。刚才的好奇被疲惫一扫而光,她蜷起身子,把胳膊枕在脑袋下,眼睛一闭,倒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马车披着黯淡的月光,踩踏在浸染墨城岁月尘风的青石板上,不紧不慢地驶向南稍门。守城的士卒听闻是洛府的人,便也没有为难他们,放了行。城门缓缓打开,又缓缓闭上,带着喑哑的木轴旋转声,仿佛一段岁月也就此别在门后。洛纱华掀起车帘,探头望向身后的墨城,这座商贸重镇在视野中逐渐小去,直至完全隐没在夜色中。身边的晋樱酣睡依旧,偶尔带出几声梦呓,这一觉醒来,她不知又是怎样的感触。洛纱华抽去裹在自己身上的绒批,轻轻地盖在晋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