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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天涯各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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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沉沉地压着这座深深的禁宫,整个天地间已经昏暗下来,雨前的风斜斜地吹着,仿佛有恶灵齐齐哀嚎。
一袭华衣美服在风中飘飘摇摇,游廊里,君澜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任凭大风涌上她的脸。
“要下雨了……”她痴痴地望着,将手贴在腰侧,下意识地摩挲着碧玉笛,渐渐地,眼神恍惚而迷离,似乎看到了白雨密集的另一个时空。
“尘妃娘娘,外面风大,该进寝屋了。”呼啸的风声里,身后传来了宫娥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恭谨。隔着空气中蒙蒙的湿气,君澜静静地仰望着,仿佛没有听到般。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来。
游廊里的侍从每隔几步便安插了一个,曲曲折折地看不到尽头,然而这条曲折深幽的回廊却是直抵皇帝的寝宫。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回廊的另一端,眼里一瞬间有光闪过,仿佛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身回屋。
拂开了一帘帘帷幕和珠帘,她有些忐忑地穿过,身后的宫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下去吧。”听到身后落下的珠帘一重重地又响起,君澜止步,“有事会吩咐你。”
然而身后却没有任何声音,她顿觉奇怪,转了身来,只见那个宫娥不知何时早已抬头,眼里毫无怯懦的神色,却是恭敬非常,只听得她说道:“君姑娘,小姐吩咐奴婢带来了您所需要的东西。”宫娥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取出了一张薄而透明的人皮面具。
在她拿出人皮面具的时候,君澜的神色微微一变,激烈而复杂的情绪在内心交战着,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着,方才下定的决心似是在这一瞬间动摇起来,那日那张异常愤怒的脸、孑然苍凉的背影仿佛忽地进入她的脑里。
宫娥看出了她的动摇,将人皮面具交到了她的手上,不给她丝毫反悔的机会:“君姑娘,小姐已经为您打点好了一切。”
“你是……”听得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毫无宫娥该有的维诺,君澜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奴婢是皇后身边的四丫鬟,蒙亚西。”
君澜了然,却侧脸凝望窗外,开始沉思起来。窗外的风掠进来,她的一头发丝飞了起来。捏着那张薄薄的人皮的手微微一紧,她向窗外忽地唤道:“有事吩咐。”
一个侍从应声进来,穿过珠帘,抱拳垂首:“娘娘有何吩——”
在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君澜微一使眼色,蒙亚西横手切下,那个侍从便闷声倒落。
。
归尘酒楼里,人来熙往,出入的却都是武林人士。
——这些都是龙锦腾在江湖上的故交和羽翼。在他少年时,结识了不少武林中人。
十年前,他的母妃突然被赐死,先皇又突然想方设法治他的罪。在那段空茫而痛苦的时间里,龙锦腾从锦都落魄微寒的少年中秘密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用来对付那些与他作对的朝廷官宦和阵前大将。
在他少年时,武林人士多为他的故交,在他遭遇朝廷弹劾时,这些江湖草莽暗中支持帮助他,却从来不过问他的身份,只知道那个惊世少年“玉面公子”定是身份显赫之人。那些江湖人以义气为重,义气相投之时,哪怕对方是皇宫贵族也一样称兄道弟。
这些年来,归尘酒楼就是龙锦腾与江湖人联络的一个据点。八年前的那一次失约,丫头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间。他动用了江湖上所有的势力寻找她,却始终杳无音讯——谁料到她竟一直在锦都,只离他一步之遥!
“大哥哥那天没有去吗?”小少年眨巴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在恍恍惚惚叙述的英俊男子,有些急切地问道。
龙锦腾靠着一棵开着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归尘酒楼的后院里,小少年在巨大的花树下,倾听着男子的讲述。
一门之隔,院前和院后居然是两重天地。
萧瑟的深秋里,这里竟仍是一片碧绿的葱郁。院落里,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草木伏地,仿佛一片绿色的波涛。然而浓郁中,四棵长满白色花朵的大树整齐地植于院落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
这个布局规整简单,龙锦腾依照奇门遁甲之术,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布置了这个院落,防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
漫长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花树下,倾听的小少年低下眼帘,发出了一声叹息:“大哥哥没去,那个姐姐真可怜。”顿了顿,又问道,“那个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大哥哥找到他了吗?”
“没有,她那天被红楼的人掳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龙锦腾陡然一颤,忽地从树上离开了一小段距离。
少年听得发怔,虽然他年纪尚小,但红楼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心里十分清楚。少年忽地想起了两个月前那个满脸胡子的猥亵男子,觉得浑身发冷。他不敢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女孩在那个龙蛇混杂的青楼会有怎样的结局,仿佛感染了身侧男子浓浓的悲凉,少年不再问下去。
龙锦腾重重靠回了树上,满树的白花被震得纷纷飘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扑簌簌地落到了两人的身上。
“大哥哥后来见到她了吗?”到底还是个孩子,沉默了许久,小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忍不住问。
龙锦腾点了点头,嘴里浮起了一丝笑容,然而那个笑容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和苦痛,嘴里却道:“修竹不是也见过了么?”
“我见过?”小少年修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满脸疑惑,然而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从腰侧拿下紫玉令,一瞬间说不出话来,“难……难道是那个漂亮姐姐……”
“是的,就是她。”龙锦腾抬起了眼,仰望着欲雨的天空,眼里有了隐秘的决绝与冷酷,“多年后,她终究是要回到我的身边的。”
那样冷酷的语气,让修竹打了个寒颤。
“大哥哥现在和姐姐终于在一起了。”听了那样长的故事,修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脸上一瞬间有了不属于孩子的成熟,“大哥哥一定是个大官,我要好好努力,待在大哥哥和姐姐的身边。”
“嗯?”龙锦腾错愕了一下,脸色温和起来,伸出手来抚上了小少年的头,这个被丫头救下来的少年有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缜密心思,是一个可造之材,好好培养他,将他留在身边,将来必是一个肱骨谋臣,“修竹,上次大哥哥教于你的战术谋略可有不懂的地方?”
“没有。”少年重重地摇了摇头,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修竹转身将他从树上拉起来,让他看地上,眼里带着傲然,“大哥哥,你看,这是我研究出来的包围战术。”
龙锦腾从他的肩头看过去,然而只看了一眼,眼神忽然凝结了,投转到少年身上的视线莫测难辨。在他的身上,龙锦腾看到了一个十一岁孩子惊人的权谋能力,心思极为缜密,为他所用则利,不为他所用则弊。
在这一刹,他的眼神陡然凝聚,淡淡地说道:“就要下大雨了,你先回房吧。”
修竹有些失望,以为他肯定会夸赞自己几句,却不料只是淡漠地打发他回房,少年看了他一眼,嘴里想说什么,然而在看到男子眼里的冷芒时,心里陡然一颤,只好赌气般回了房间。
高空之上,乌云翻涌,泼墨般熏染了整个天际。
龙锦腾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过了今日,她就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从此后,江山、美人都落入了他一人的掌控。
龙锦腾迎着风微微笑了起来,手指慢慢握紧,仿佛捏住了那个女子的命运。
多年来的夙愿终于要实现,然而不知为何,在快要看到终点的时候,他的内心却反而害怕起来,那样的害怕如同从心底深处直直冒出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崩碎。
龙锦腾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从脑中驱逐出去。
风声里骤然响起了一连串的银铃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匆匆忙忙直闯进来,神色慌张,急急跑到花树下男子的身边,低声说了什么,龙锦腾的脸色骤然苍白,漆黑的眸子阴郁冰冷得如火般燃烧,那样冰冷的火仿佛可以燃尽一切屏障,惊得一旁的小厮一时间不敢说话。
“滚!”龙锦腾忽然暴怒,手一挥,一掌便将小厮打得飞了出去。
雨前狞戾的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依稀有人对他冷然嗤笑。龙锦腾,你那般重视她,她还是逃离了吧?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吧!
蓦然间,说不出的冷意铺天盖地而来,心中的荒凉将他重重包围了起来。
“啊——”他站在狂风中,对着沉沉的苍穹大声嘶喊起来。然而,仿佛回应了他的大叫,一个炸雷自天宇而下。
“哈!来吧!谁怕!”男子苍声大笑起来,对着骤然倾落冷雨的天空大骂,“什么都没有!都在做梦!贼苍天,我万万人之上,谁怕你!”
雨不停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如雪,一分分冷透到了骨髓深处。
回到房里的修竹远远听到了愤怒而绝望的嘶叫后,一个彻天响雷骤然应声,他的心中猛地一颤,有些惊颤地看向院落处,惊疑不定。
怎么了……怎么了?是,是姐姐出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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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一片萧瑟气象,暮色低垂,漫卷的乌云深深地压迫着坚不可摧的禁宫,狂风四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焦虑,沧桑的暗色骤然之间笼罩了整个皇宫,青蒙蒙一片。
君澜换上了公公的衣裳,贴上了人皮面具,从若尘宫出来,沿着游廊低头疾走,想在雨前到达御膳房的后门——那里是唯一没有禁卫把守的出宫大门。
走到偏宫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起了一阵骚动——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她心里一沉,头也不回地匆匆疾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御膳房的后门,她往门上一按,青铜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君澜往门外侧身一掠,随即将门悄悄阖上。在转身之际,看到了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挺在了前方,车夫见到门里有人出来,忙上前微微揖手,也不说话,只是示意她上车。
想也不想地,她跨上了马车。在放下帘子的时候,她仰头望了望宫墙上方,高高的宫墙威严耸立着,她无声叹息,眼中渐渐悲哀起来。
仿佛有什么感应,女子的眼睛动了一下,忽然之间一记闪电穿云而下,在短短的刹那间照亮大地。短暂的停顿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平地而起,雷鸣声响彻整个天际,大地仿佛刹那震动。
冷雨骤然从灰蒙蒙的天空中倾盆而下,承天载地,浩浩荡荡。
一阵急雨扑打在了她的脸上,君澜连忙垂下了帘子,随着马车的行驶,靠在了柔软的垫座上。
耳边滂沱的雨声回荡四野,她这才恍然发觉心乱难状,不禁一叹,有些疲累地合上了眼,却有一行清泪自眼角长划而下。
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们注定是天涯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