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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茫茫烟雨 ...

  •   欲雨的天气,夕阳慢慢沉沦在江边的尽头。西风忽紧忽慢地吹着,醉扬楼上看出去,江阔云低,秋色连波。
      濛濛云烟中,两位客人走上楼来。小二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不觉多看了那女子一眼,千音公子从未同任何一个女子来过这里,以往都是一个人来这里把酒望江。
      然而只是那么一瞥,小二登时呆了一下,和千音公子一样,女子的容貌让人望一眼便无法忘记。但和千音公子如同天神般俊美的邪魅容貌不同,这个女子极为脱俗清雅。
      “一盒桂花糕,一壶竹叶青。再来几个热菜……梅花虾仁、青椒牛柳、清蒸鱼头、虾子豆腐脑……嗯,最后来一个酸菜羹。”有些生疏地报出了一堆菜名,千音抬手掠了掠耳边的鬓发后,托着脸腮,微笑着问对面的女子,“小蝴蝶,想吃什么?”
      君澜却在对方报出菜名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然而心里既震惊又疑惑——方才他所报的菜名都是她平日里所爱吃的!
      是巧合还是……
      小二记下了菜名,搔了搔脑袋,弯腰为难地说道:“千音公子,刚才您报的这些菜醉扬楼都没有,您也知道,我们这里只做……”
      “那就去做。”不等他说完就截口,千音转头望向了楼外,右手仍支着脸腮,“怎么又要下雨了。”
      小二愣了片刻,喏了声,便退了下去。
      “公子是这里的常客?”看向他,君澜忍不住问道。
      “嗯,这里归云天商行所有。”仍望着楼外,千音轻轻回答了一句。
      “你和云天商行是什么关系?”
      “云天商行的常客。”千音忽然转头,沉默着看了她一小会儿,一缕邪肆的微笑从眼角眉梢弥漫开来,“小蝴蝶今天的话特别多啊。”
      君澜只是淡淡地笑,转开了脸,望向楼外。
      宽阔的江面上,云脚低低拂着水面。漫天水云里,水雾迷蒙。江上湿润的风吹来,拂开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
      “我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紫州。”君澜低低轻问了一句,已经过去五天了,却没有见他要去紫州的意思。这五天里,她真当是尽了一个侍女的职责,早晚为他更衣,为他梳发,为他泡茶……这个懒散而怠慢的少爷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她陪在身边,做足了闺阁小姐的样子。
      “只要小蝴蝶弹首《上邪》给我听,”对面的男子忽然俯过身,将鼻贴在了她的脸颊,抬手轻轻掠着她的鬓发,湛锐的碧瞳,闪过调笑璀光:“过几日我们就启程去紫州。”
      “丫头,长大后弹首《上邪》给我听,玉面哥哥就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摘给你。”
      那个一瞬间,女子的身子一震,耳畔忽然又响起那人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声,就在她恍惚的短短刹那,千音手指抬起她,俯身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君澜微微转开了脸,樱唇浅抿,却淡笑:“千音公子说笑了。”
      仿佛早已预料般,千音坐回了座上,仍然温和地微笑着,宛如轻烟一般迷离的眼却闪过某种璀亮的光芒:“小蝴蝶,你好固执。”
      君澜不回答,垂敛着明眸,那样一双迷魅的眼睛,仿佛洞悉她般直看到她的心底去,她不敢直视。和龙锦腾不同,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她只感到无所适从。
      微微有一丝雨飘进来,落到了她的半边脸颊,君澜转眼望去,江面上风起云垂,氤氲的水雾笼罩了天地,雨开始下了起来,白茫茫的江面上起了无数点滴,如落珍珠。
      “小蝴蝶什么时候愿意,我们就什么时候去紫州。”千音忽然答话,说话的时候,小二已陆续上了菜。
      君澜扬起羽睫,敛着眉目看了一眼那些被端上来的菜,忽又垂眸,眼里瞬息万变。
      如此下去,她恐怕无法到达紫州吧。不知楚将军他们是否已经逃出。
      此事已经刻不容缓!
      她轻轻拽住了衣袖,眼角扫到了对面男子胸前的那一缕垂落的玫红色,似是泛着灵动的光泽,仿佛折射到了她的眼里,令女子垂敛的眸子闪过雪亮的光。
      千音始终微笑着,斟酒自饮,似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沉默。短暂的话后,楼阁里只剩下沉默。
      醉扬楼外,风越吹越大,雨簌簌地泼进来,君澜下意识地伸手遮挡,然而雨并没有打落到她的身上,放下手,抬眼看去,那个白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窗边,背对着她,望着楼外。
      那人近在咫尺,许是他着了一身白袍,今日的他尤其忧郁与清冷,如春雪初融的溪流,冷冽而孤傲,让她有了种遥不可及的错觉。然而即便如此,那样优雅挺拔的身姿却仍是无法掩饰惑人的气息。
      楼外风雨呼啸,千音一直立在那里,宽大的白袍遮挡了泼进来的雨线,紧吹的西风拂开了他那玫红色的卷发,吹散到背后,君澜看到了玫红色的发梢落下了几滴水珠。
      耳边只有檐外的雨声滴落,还有江面上的雨滴声,宛如粒粒珍珠掉落地面的击打声。
      君澜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五天里,他并不多话,非人般俊美的脸上永远是温和中带着邪魅的笑容,除了她醒来的那一次,君澜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笑容以外的任何情绪。
      “千音公子,”心底忽然涌起莫名澎湃的情绪,她忽地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唇角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说了一句,“窗边风大,会着凉。”
      “嗯?”迷蒙的眼睛微微一变,千音忽然转身坐到了君澜的身侧,半靠在桌上,单手支着头颅,迷蒙的笑意染上了碧眸,氤氲成最撩人的水雾,“小蝴蝶这是在关心我吗?”
      “千音公子又说笑了。”君澜不由一阵晃神,却勾唇浅笑,原本深碧色的眼睛变成了淡淡的湛碧,粼粼地映射出她的影子,她忽地垂眼,低声讥讽,“公子生病了,还不是小女照顾你。”
      千音微挑眉梢,低低轻笑:“小蝴蝶快吃吧,吃完了回去伺候本少爷。”
      “你——”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的虾仁。
      “现在就让本少爷来伺候你,我的小蝴蝶。”将筷子凑近自己的嘴里,千音轻轻吮了一下,眼睛却是直直对上君澜那双隐隐愤怒的眼眸,炫耀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最后又霸道地宣布:“以后只许叫我的名。”
      。
      同样的烟雨下,高塔上,烟波四起,渺茫无限。雨丝密密洒落,却是无声无息,放眼望去,已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雨。
      风越吹越大,呼啸着掠过高塔,吹得那袭凭栏而望的锦袍猎猎作舞。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端着奏折,伏在地上,眼角扫过眼前飘来荡去的衣角,瞥到了那个凭栏的背影。
      他知道皇帝又在冥想,自从君相去往紫州后,皇帝越发得沉默与深不可测,今日里,皇帝手里总是拿着一方锦帕,站在高塔的最顶端凭高俯瞰。李公公曾有一次清楚地瞧见锦帕上用金银彩线绣着扭结繁复的花纹,那花纹形状奇特,看起来十分诡异,艳丽如在夜间怒放的地狱烈火,仿佛迎面要跳出来般。细细密密的花纹中间,用玲珑彩线绣的一个“尘”字尤其突显。
      在看到这方帕子的那刹,李公公想到了十年前被一夜灭顶的彩家,只有彩家才绣得出如此精致诡异的锦帕。以天神的仙发引针,以神女的金簪引线,一针一线之间便是呼风唤雨——那便是彩慕坊留给世人神一样的传说。
      高塔之上,青云离合,纵横交织的雨幕里,有闪电无声无息地掠下高塔。
      皇帝仍然孤高而立着,如玉芝兰树。李公公知道,还没有到两个时辰,皇帝是不会醒转过来的。高塔上,雨前湿润的风陡然扑来,竟绕过皇帝直直迎面扑到了李公公的脸上,他忽地一阵哆嗦,过头举着的双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密密的麻痛如同电流一样钻进手臂,有如数万只蚂蚁在啃咬般,原本已经麻痹僵硬的手几乎端不住那章薄薄的奏折。
      正当他在心里哭喊万岁时,一直出神的皇帝终于说话了:“放下奏折,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李公公勉强起身,将奏折放在小几上,悄悄退下。
      高塔上又只剩下他一人,耳边有呼啸的风声,视线里有不断从浮云中下落的雨线。一眼望去,满目苍茫,心却廖索、寂寞。
      “又下雨了……”龙锦腾忽然喃喃自语,低眼望着塔下,茫茫雨烟中,隐约可见整个锦都的轮廓,静默地匍匐于他的脚下。
      天地之间,九天之下,如今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龙锦腾缓缓转身,瞥了一眼案几,高厚的奏折已经湮没了半张小几。他嘴角浮起了如霜般的讥讽,今日已经第几张了?
      君相离开的这一段时间,满朝文武都纷纷上奏选妃立后。一人说“皇上刚登基不久,纲基不稳,如今北夜国突然提出和亲,正是大好时机”。另一人说“北夜国虽不是以公主和亲,但微臣听闻阿瑞亲王爷在北夜国权倾赫赫,举足轻重,以他的女儿来和亲,更是良机”。还有一人说“微臣认为,皇上要立后,应以朝臣千金当选,我们要小心狼子野心”。
      想到这里,龙锦腾眼睛里陡然涌起说不出的愤怒与阴郁,霍然腾手,“哗啦”几声,高厚的奏折纷纷落地。那一刻,龙锦腾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悲苦的绝望——还是找不到她么?几年了?八年了吧?太久了,久得他快放弃了。
      “皇上……”下高塔不久的李公公忽然又急匆匆回来禀报,听到皇帝的笑声,陡然一阵胆颤,“公孙御史送来了一份礼,请皇上过目。”
      他捧上锦盒,将双手奉过了头。
      龙锦腾转过身来,拿过锦盒来打开盒盖,目光一扫,登时一震:紫玉令!却是不动声色地问:“公孙御史另外有什么话说?”
      “只,只道:少年归尘来,东锦第一相。”李公公胆战心惊地匍匐跪地,不敢抬头,他知道此刻皇帝的声音越是平静,就代表他越危险。然而许久也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李公公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了皇帝那双露出了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所见的震惊之色的眼眸。
      只见皇帝双手有些颤抖着从锦盒中拿出一块玉佩,惊慌间,李公公瞧见了那玉上绵延着细细的紫色纹路,白中带紫,晶莹光泽的表面上刻着“玉面”两字。
      玉面?
      玉面公子!
      正当李公公震惊时,皇帝冷然下令:“下去!”
      李公公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踉跄着往外退去。
      淡淡的麝香盈满了整个高塔内,叩敲了他隐然的记忆,他的眼睛因激动和震惊而睁大,瞪着手中的玉佩,说不出话来。
      竟是紫玉令!
      这一瞬间,龙锦腾的眼睛霍然涣散开来,有些恍惚不定。他下意识地将紫玉令按在了胸前,仿佛那里有着女孩活泼烂漫的气息。
      记忆的片断中,在氤氲的山间,影绰的林间,还有在那缤纷的花草间,那抹娇小而稚嫩的身影和他共融,融合成宁静和甜蜜的记忆流光。
      龙锦腾仿佛无法相信一般,颤抖着握紧了紫玉令,心底的狂喜和激动狂潮般排山倒海而来。
      东锦第一相……竟是君澜?!
      她竟是那个丫头!
      那个曾经和他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和他有过一个今生再也无法实现的誓约的小丫头!
      龙锦腾眼里是萧瑟的表情,手里握着紫玉令,眼睛定定地望着高塔外云层的某处。
      那一年他十六岁,在江湖上已经是个声名赫赫的惊世少年,神龙不见虎尾的“玉面公子”。他潇洒恣意,狂傲不羁,然而在那个破庙里,他遇到了彩璧尘。
      他犹自记得,在那个破庙里,那个孩子闪着晶亮的大眼睛求他救救她的大哥,在那个瞬间,他看到那个孩子尚自稚气的脸上,在淡淡的月光下,居然有一层细细的汗毛,红扑扑的脸如同一个大大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因为这样,他救了她的大哥,也安顿了她的大哥,却让她跟着自己在江湖上不断游荡。
      破庙的相遇,两人的誓约,他注定要被那个小丫头降伏。自八年前七幽谷的分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直至今日。
      一别就是经年。
      那丫头……如果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吧?脾气会不会好点,是不是还是那么爱哭?是不是在气恼他在她面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龙锦腾缓慢地摩挲着紫玉令,脑子里翻腾着八年前的往事。想着想着,他薄如剑身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暗自紧握住了紫玉令,那个誓约,如今还可以实现么?清俊的脸上忽然有了沉郁痛楚的表情。
      君澜真是小丫头吗?
      想着想着,却在下一刻,男子忽然苍凉地嘶声大笑起来,伴随着九天的长风急雨呼啸着倾斜而下。
      风在身侧呼啸,好似远远近近有谁在对他嗤笑——龙锦腾,人算不如天算啊,你和她,蓬山万重又万重了啊。
      手中的彩慕绢飘落到了地上,风陡然穿进来,吹起了地上那方锦帕。他想伸手去抓,却又顿住,任它飞向塔外。然而在彩慕绢飘落高塔的那一瞬间,龙锦腾双手一扬,彩慕绢碎裂成千百片,如同蝴蝶般簌簌落下,随着长风无声无息地飘向了远方,他的心也追随着那些碎片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陡然间,他一阵心灰意冷。
      他骄傲、他自负,龙锦腾忽然间知道了,原来在某些刹那,他的软弱却也来得极其的迅速与决绝,甚至能放弃掉所有,包括那个在内心深处念了八年的丫头,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也是这样。
      高塔上,雨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风却突然变得狞戾与急躁起来,狂风毫不留情地穿进来,卷起了地上最后一片碎帕。
      他手指蓦然探出,扣住了飘向外面的碎帕,柔软的碎片上绣着一个“尘”字,如同无形的尖刀刺痛着他的眼。
      “丫头,丫头……”他紧紧握住了碎帕,几乎要将它捏碎,随着嘴里不住的呢喃,眼角下缓缓滑下两道泪痕。
      九天上空,雨不断地倾泻而下,无形无迹,却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两颗各自一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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