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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烧烤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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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明市里有一条江水横亘,中间架一道天桥分割成市里的江南江北,是晟明学子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晚霞在云边晕染开橘红的色彩,白油漆的栏杆下,江面折射着金色的粼粼波光,仿佛撒下了一层碎星。
林枳之前都是坐在家里司机的后座,从没切切实实地看过这段路,第一次发现这风景如此巧夺天工。
路边寥寥几声自行车的叮铃和汽车的飞驰声,江风微凉,林枳忽闻耳边有拍打风的扑腾,就抬头,就见几只白色的江鸥盘旋在头顶。
“这还能有江鸥?”林枳很新奇。
“一直都有,你才知道吗?”韩君泽说,“听说是江边有个老人经常喂养它们。”
被跟了这一路,林枳到如今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你还要跟着啊?”
“嗯。”韩君泽乖乖点头,解释说,“我要去的地方,也在这方向,没跟你。”
林枳哦了一声,也没再理他。
他的目的地是之前总去的那家“白鸽”书店,进了店里后,防贼似的往后一看,韩君泽并没有跟进来。
他长舒一口气,韩君泽总算放弃了。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天花板上老旧昏黄的灯吊着,音质怀旧的收音机老唱片,放着富有年代感的《You Are Not Alone》。
林枳喊了两声诚叔,半天没人回应,就往里面走了几步,走到里面阅览室,发现诚叔正端着小锅煮泡面。
“哎呀,小林,你来啦,来来来,坐。”诚叔给他让了沙发上的一个座位,把绑起来的长发往身后一甩,手挤着调料包往锅里倒,“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来要点新碟片。”
“掐着日子呢?”诚叔笑了,“就知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最近来的次数可越来越少了。”
“高二快要分班了,准备考试呢,有点忙。”林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诚叔冲一边木柜抬了抬下巴:“想吃自己煮。”
林枳弯了弯眼睛,说了句谢谢叔,不过他只随手提起暖壶,帮对方倒了热水。
诚叔一把扯开一次性筷子,在锅里搅了搅,和他闲聊:“对了小林,你妈打算让你走艺考吗?我看现在很多高二的学生都开始准备了啊。”
林枳摇摇头:“不知道,大概率会吧。”
“啧,要我说,你这娃就是天生走音乐的路子,你条件好,家里也支持,老天都追着喂饭吃,要没有当年银龙杯那事……”见林枳的表情不太热络,诚叔唉了一声,及时止住了这个话题,“不谈这个了,哎,我去给你找碟片,那个男生这次送来了一大箱子,我都没敢拆开。”
林枳眼睛一下子亮了。
诚叔把一大纸箱抱过来,林枳接过来掂量了一下重量,数量应该比之前多。
一打开,里面的碟片整整齐齐摆了有几十盘,侧面夹缝里还夹了封信。
林枳心里一动,尽管他经常和这位网友维持聊天,但在现实中,时隔半年,这还是他送他的第一件东西。
摩挲了一下信封的质感,和老旧的碟片风格不同,可以看出是特意从便利店精挑细选来的,风格简约,背景雪白,右上角印着一弯月亮。
“I can hear your prayers, Your burdens I will bear……滋滋……滋……”
“这收音机也不行咯!”诚叔随手把老旧的收音机唱片按停,大力拍了几下。
林枳拆开信,信纸里只写了寥寥几个字:考试顺利。
字迹大刀阔斧,笔锋利落,很是豪放潇洒。
他和小月亮是半年前认识的。
他对这位网友了解不多,男生的网名是简单的“。”,小月亮是林枳给他的代称。
他们经常聊天,且交谈甚欢,从人生理想到茶米油盐,从天文地理到诗与远方。
对方或许是个浪漫理想主义,在兴趣爱好方面甚至与林枳高度重合,如果不是隔着屏幕和网线,这位网友简直是他最理想的交友对象。
他们无话不谈。
小月亮为人成熟稳重,林枳经常对他吐槽生活中的琐事烦心事,源于学校或是家庭,而对方也愿意做他倾诉的垃圾桶。
对林枳的关心也是润物细无声,从不会大张旗鼓,却会在最重要的时候恰好出现。
就像这个信件,因为知道林枳要分班考试,于是手写考试顺利来为他加油。
这是他们心领神会的默契。
林枳微微抿唇笑了笑,将信封妥帖地收进书包里,抱着包跟宝贝似的。
“诚叔,信我拿走了,碟片先放这吧,下次来的时候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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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之时,千纸鹤风铃被风吹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铃……”
林枳踏出书店,就见韩君泽靠在书店门口,低头刷着手机屏。
“出来了?”韩君泽立刻锁上手机,侧头看他,少年的眼角稍着一点安静的倦意,细碎的刘海盖在微微挑起眉峰上,显得有些凌乱。
林枳心中飘过无数个sos,无奈道:“你怎么还在这?”
韩君泽向书店旁边的一条巷口努了努嘴:“里面有家台球室,周子晟在里面,我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我手机在他那充电,就来取手机了。”
这边都是老楼区,巷口里有些小店面也是破破烂烂,半营业半出售的状态,鱼龙混杂。
林枳没进去过,只往那头瞟了一眼:“……哦。”
韩君泽:“等都等了你这么久,和我吃晚饭去?”
林枳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不去……”
“那我就一直缠到你跟我去。”韩君泽开始耍赖。
人无赖到这种程度也是一种本事,林枳都想笑了:“能不能给我个理由。”
“没理由。”韩君泽低头用食指挠了挠眉毛,“不想和大学霸关系决裂,算理由吗?”
“……”老实说,林枳被他的直白击中了一瞬。
韩君泽继续道:“如果非要疏远我,至少有头有尾,我韩君泽不管是交朋友,还是和人决裂,都要有仪式感。”
林枳:“所以这是——最后的晚餐?”
韩君泽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嗯哼。”
林枳有些别扭地转了转眼睛,最后道:“吃完就不缠着我了?”
“嗯。”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露出耀眼热烈的笑意,像是用誓言做赌约,仿佛胸有成竹。
“吃完以后绝对不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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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吃是林枳选的,选了处路边烧烤摊,名字起的也随意,就叫“路边小烧烤”。
夏日傍晚的街边烧烤最能浓缩这个小城的市井烟火气,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露天的棚子里就已经张灯结彩了。
炭火烧出呛人的灰烟、红色的缺了口的塑料凳、吵闹大笑仿佛结义兄弟下山行走江湖的一群啤酒肚男人。
林枳选这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因为家庭风气因素,他妈从来不让他吃街边的垃圾食品,即便是烧烤,也是五星级大饭店里,摆成的寥寥几盘,考究精致,温度适宜,却让人没有半点食欲。
好不容易出来吃一趟,终于可以借机了却一桩夙愿。
林枳僵硬地拉过凳子,好像是在国家级大礼堂开会似的正襟危坐。
他很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点菜规矩,而这种糗事绝不能让韩君泽知道,不然一定笑掉大牙。
“两位老弟先坐,菜单别的桌点菜用着呢,我一会儿给你们拿来啊。”
正是晚饭点,脚不沾地的服务员将电风扇调成摇摆头,然后匆匆给他们两人上了盘花生和毛豆,就又去别的桌忙活了。
正当此时,林枳的Q/Q消息响了一声,低头一看,是刚送了他一大箱碟片的小月亮。
他们只有Q/Q,即便现在用已经有点过时。
【。】:这次给你的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
【。】:值得表扬的话就夸夸我
林枳抿嘴一笑。
【LZ】:你开天眼的?怎么知道我刚去拿碟片?
小月亮没再回。
林枳等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抬头一看,韩君泽正被他晾在一边,神色复杂。
呃,和人家出来吃饭还一直看手机和别人聊天是不太礼貌。
林枳指了指对面:“咳……你坐吧。”
韩君泽把手机揣回裤兜,瞟了眼低头用手机打字的林枳,正打了删删了再打,手掌不停捏着手机角,心思根本不落在他这个大活人身上了。
……再看自己旁边的那张塑料凳,刚好缺了一个角,韩君泽忽然一阵莫名烦躁,用脚踢到旁边,把刚刚那个服务员又叫来:“哥,这凳子坏了,再搬个过来吧。”
林枳被吓了一跳,抬头就见韩君泽一脸阎王相,十分凶狠恶煞。
服务员小哥看起来比他们稍长一点,用手正反擦了擦围裙,有些窘迫:“哎呀老弟……这……现在人多,也没别的凳子了……你说这……”
韩君泽皱了皱眉:“晚点连椅子都是坏的怎么让人坐啊?没凳子我们就换店了。”话音刚落,一扭头看向林枳。
林枳懵然地捧着手机眨了眨眼。
韩君泽沉默了一会儿,手掌一把拍到后颈,妥协似的把坏凳子扯回来老实坐上:“算了,将就着吧,哥,还是主要看你家好吃。”
小哥擦了一把汗赔笑:“哎哎,好嘞,老弟你们坐着,等有别人腾出凳子来我立马给你搬来!”
韩君泽低压着眉,看不出是喜是怒。
林枳:“要不你坐我这个吧,别摔了。”
韩君泽:“不用,玩你的手机吧。”
林枳咽了一下口水,正正身形,把手机锁上推到一边。
一副准备专心吃饭的模样。
下一秒,有灯泡下的蚊虫飞到他耳边嗡了两声,林枳皱了下眉,用手驱了驱。
室外露天的环境让身娇肉贵的小少爷有些不适应。
但低头在他对面扒毛豆的韩君泽却显得更加坐立难安。
他想起秦洲乔的话。
啧……
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呢?眼睛那么深那么毒,不动声色只是看他一眼就能把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个透,句句总结出的都是他最在意的窘况,没一点偏差,他没法反驳,他妈的。
他和林枳的成绩、地位、家庭情况,甚至是难以启齿的经济条件,都差了太多,秦洲乔说的一点都没错。
只不过韩君泽总在自欺欺人,以为不拿出来想,它就会偶尔不存在。
韩君泽一层层地为自己盖上遮羞布,在上面装点美丽的鲜花、光鲜亮丽的彩带,而秦洲乔的出现,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全部扯下,迫使自己正视与林枳的差距。
……确实是恼羞成怒。
这种露天的烧烤摊,便宜,气氛到位,是他和朋友们出来聚餐时首选的消费餐点。
可尽管如此,面对明显售价会偏贵的啤酒,大家还是会琢磨着点。
而这样的地方,林枳却从未来过,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即使周围有蚊子和烟味令他不适应,也能当作是一种体验生活。
可林枳纡尊降贵来偶尔体验的生活,就他妈的是他韩君泽生活的常态。
“哎,你确定真要在这里吃吗?不用考虑给我省钱。”韩君泽说。
“嗯?”林枳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莫名,不过还是确定,“我想啊。”
对方有些不自在:“咳,这晚上蚊子多,抽烟的人也多,你确定要在这里?”
林枳驱蚊的手顿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很娇气?”
“不是。”韩君泽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欲言又止,“……算了,你喜欢就行,就是二手烟很讨厌。”
林枳:“那你会抽烟吗?”
韩君泽抿嘴一笑:“你猜。”
林枳:“肯定会吧,要不你天天拿个打火机干嘛。”
而且跟他混的那些兄弟都会抽烟来着。
韩君泽只是笑而不语。
“今天白天在走廊,你的打火机被你摔了,找回来了吗?”
“没有,无所谓啦,丢了就再弄一个。”
林枳正了正神色,摩挲着手机侧面按键的凸起,半晌,闷闷地道:“那……你今天在办公室为什么要故意说我们不熟?”
虽然某种程度来讲确实是实话,但是林枳可是冒险去主任面前打包票,韩君泽这么做无疑是在拆他的台。
韩君泽比了个pass,把扒好的毛豆送进嘴里嚼:“问题太多啦,这位同学,你的提问次数已经用完啦。”
林枳脸绿了:“那我走?”
“别别别,错了。”韩君泽抬眸看他一眼,痞里痞气地笑,“真想知道?”
“听听你怎么狡辩。”林枳没好气说。眼风不经意一瞥,就见韩君泽身后,在烧烤店角落的某一桌上两三个穿着黑背心光头的男人往这边回头看了几眼。
韩君泽丝毫不知,继续扒着毛豆:“行,那我跟你说啊,如果你是老龚,有天你突然得知,你最器重的得意学生,和考试只会交白卷、动不动还逃课打架的眼中钉居然是朋友,你怎么想?
“首先是震惊,然后就是担心了,生怕这个臭狗屎会把他的宝贝学生带坏,你说呢?”
林枳:“……反正这顿饭完后我们也不是朋友了。”
韩君泽笑得有些无奈,把一堆扒干净的毛豆送到林枳盘里。
正当此时,菜单也上来了,服务员小哥顺便把韩君泽那个坏掉的凳子换掉。
韩君泽点了串,又要了一瓶冰啤:“看看你有没有别的想吃的?还有要喝什么?”
林枳:“吃的不加了,再给我加瓶那个吧。”他点了点菜单上韩君泽刚刚点过的冰啤,很有勇气地与对方对视。
韩君泽挑眉,看他就像看不自量力的小动物的挑衅:“你确定?”
林枳强装镇定:“怎么了?”
韩君泽抿嘴笑了一下:“好学生还喝酒吗?”
林枳确实不怎么喝酒,只会在偶尔逢年过节和他爹喝点带色的,不过他很要面子,尤其不能在这人面前输面子。
先上的是酒,就一瓶,两人各先分一杯,接下来就是等待上串儿时间。
两人就闲聊到今天早自习闹的那一场,韩君泽骂三四句肖究狗逼——中间穿插着林枳跟着义愤填膺地吐槽秦洲乔。
韩君泽就借机问道:“你和那个秦洲乔,咋回事?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个鬼。
或许是烧烤摊随性喧闹的环境令林枳逐渐卸下了包裹,或许因为知道韩君泽是个很讲义气的嘴严家伙,又或许因为酒精麻痹神经的缘故,林枳发现和他讲出这件令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居然也没什么负担。
“秦洲乔他爸和爸是生意好友,两家经常来往,秦洲乔刚上小学时就和我妈学钢琴,我俩几乎一起长大的。”
林枳说到这里,甚至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初三那年,陶姝萍就已经给他找好了全国顶尖的艺术高校,许多权威音乐专家在此任教,是每一位音乐学子心中最神圣的学府,上完高中就可以直接入学。而它的录入门槛自然也不低,专业素养,文化课成绩,都必须一骑绝尘。
当时林枳的文化课成绩并没有现在这么好,但当时刚好赶上一场那个高校举办的作曲比赛,校长和众多教授都十分看重,如果他能拿到最后银龙杯的奖,相当于在这个学校面前露了脸,得到含金量极高的敲门砖。
对于这个奖项,他几乎付出了当时作为一个十四五岁孩子能付出的所有心血和期待,亮晶晶的梦想像霜花一样被守护捧在手心,只要迈过那一关,从此前路一片坦荡。
然而就在比赛当天,当林枳穿着黑西装束着领结,紧张地蹲在后台起伏呼吸时,却听到在他前面表演的秦洲乔,在台上演奏了和他准备得一模一样的、他写出的曲子。
那时的震惊和绝望已经超出了一个初中生能承受的打击。
最后林枳没能上台,在乱糟糟的、人群不断呼喊他名字的后台,一个人在避开吵闹的黑暗角落里躲到了比赛结束谢幕。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
夜风微凉,轻轻吹起林枳额前柔软的发梢,他眯着眼睛盯着远方虚空的一点,思绪被拉远。
酒精让他感到有些燥热,脑袋晕乎乎的,就用蒙着冰雾的啤酒杯壁贴上了脸,缓慢地放直目光。
与银龙杯的失之交臂,让他不得不以普通学子的身份继续升学,拼命学习提高文化课成绩,没日没夜地往上爬。
也让那个原本捧在手心的霜花破碎地掉在了地上,被蒙上一层灰雾。
最后得到银龙杯、被高校校长教授青睐的,自然也是秦洲乔。
林枳一直觉得是他偷走了属于自己的荣誉。
尽管这种怨恨,随着时间的过度,现在已经淡得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但他和秦洲乔也绝对、回不到从前了。
韩君泽沉默地深深注视了他一会儿,锋利深刻的眉宇微微抬起,故作轻松地“嗐”了一声:“那后来你就不喜欢弹钢琴了吗?”
林枳转过头看他:“这你都知道?”
“瞎猜。”
也半开玩笑似的,林枳无奈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贴了贴泛红的脸颊:“这事算一部分吧,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其它原因。”
韩君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好这时肉串上来,他随意扯开一次性筷子,把铁签上的肉都撸下来,再送到对方盘中,随口道:“……你钢琴是弹得很好。”
林枳刚想说你又没听过。
下一秒,他想到了,不对,他在高一刚入学的迎新大会上弹过一次钢琴。
林枳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夹起送到盘里的肉,姿态愈加放松:“韩君泽,再最后问你个问题,你手下那些‘兄弟’,前段时间找上我,到底是为什么?”
正在撸串的韩君泽,突然僵住,眼神凝固在桌面上。
他听到林枳继续逼问。
“你上学期是不是打听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