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天圣

59、番外·夏宜眺&大圣天篇

　　无论怎么改朝换代，都改不了他『只是一个厨子』的身份。彼时在扬春客栈，此时在彩歌楼。

　　六年前，背着祖传的大锅和铲子来到柳都打算一展长才的名为夏宜眺的少年，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举目四顾，搜寻着可以下榻的地方，直到目光投在了名为扬春客栈的招牌上。于是怀抱着一丝希望推门进去，询问客店里可缺少厨子。令他吃惊的是居然很快就被掌柜的收下了，理由是——这里的厨子最擅长的只是炒饭而已。

　　“炒饭啊，这位是新来的厨子夏宜眺，以后你做不好的菜就交手他把。”掌柜的拍着他的肩膀对客栈后堂灶台边上的年长些的青年示意，那位肩膀上搭着毛巾的青年侧过头来看着他，似乎连搭腔都不屑地又把眼睛转开。但不知道为何，夏宜眺却并未从他的身上感觉到敌意，而是一种奇特的情绪……那似乎是名为『自卑』而不愿正视别人的情绪。同行是冤家，对方还是这么阴沉的人，夏宜眺深吸一口气无语地仰头瞪着油腻腻的天花板，也许之后的生活不会很容易呐。

　　在煎炒烹炸油盐酱醋的日子里，夏宜眺偶尔也给自己找找乐子拿把胡琴拉上一拉，可惜每次都以厨房里鸡鸭炸群鱼惊吓跳的结局而收场。名为炒饭的厨子从不和他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灶台边上研究各种各样的炒饭，青豆鸡丁炒饭，竹笋豆腐丝炒饭，西红柿牛肉炒饭，辣椒滑鱼片炒饭。夏宜眺发觉得出来，其实这个人很擅长家常菜，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要把一切都和饭炒在一起，如果不炒饭，他做的菜就会偏咸偏油腻，客人们都不喜欢。

　　“如果你一定要配饭的话，为什么不做盖浇饭呢。”一日在洗碗的时候，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样就算客人们不要饭，上面的菜也可以单吃不是么……”“好菜要配饭吃才香。”一直不说话的炒饭却突然闷闷地回了一句，然后扭头看着窗外昏暗的天空，神色木然，“白饭……是无瑕无味却清香宜人的好姑娘，一定要有个重心意的人伴着才更美。”

　　夏宜眺一愣，片刻后低下头继续默默地洗碗。那之后两个人又再也没有互相说过话。

　　转眼个把月又过去了，因为夏宜眺的加盟让扬春客栈越来越红火，正在掌柜的打算扩建的当口儿突然却染上了恶疾，膝下无子，于是他打算将客栈让给夏宜眺接管。“这看似是一笔财，却也是累垮人的一副担，夏胖子啊，你可得好自为之……”掌柜的拉着夏宜眺肉乎乎的手，呼哧咳喘地交代着后事。夏宜眺偷偷将视线向后瞄，几个伙计满脸不服气地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靠在门框上，炒饭一个人躲在最外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夜夏厨子就收拾了行装连夜离开了扬春客栈。漫天星斗下夏宜眺想起炒饭郁郁的脸，不由得吐出一口气拍着胸口，似乎是在自我安慰一般地念着：“他是个好人。”

　　……

　　那后来炒饭接管了扬春客栈更名为炒饭客栈，并且将其做大做红火方圆百里家喻户晓，都是后话。不过夏宜眺很庆幸自己做出的这样的决定，以至于当彩歌楼里事情清闲的时候，还有机会吃到白案厨师从炒饭客栈打包回来的特产品——说句公道话，全柳都的炒饭都不会有那家客栈的厨子兼掌柜做得好吃。

　　提到彩歌楼就不得不提及那满目奢靡的雕栏玉砌，那顾盼生辉如同水做的姑娘们和透着脂粉香艳气息的软红千帐。夏宜眺对天发誓他不是有意要进入这里的，只不过是路过彩歌楼门口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至于为什么会摔进彩歌楼里面去，那就得去问那个绊倒他的门槛了。

　　“咯咯，这位小哥，不用这么着急就拜倒在人家的石榴裙下面啊，先挑好你喜欢的姑娘再拜不迟嘛～”清脆的笑声回响起来，犹如黄莺出谷，婉转悦耳。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几位浓妆艳抹的姑娘们，顿时浑身一抽，整张脸憋成个紫茄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步一退，竟蹭到了墙角蹲了下来。

　　“莫非，小哥儿是第一次来这里？”“奇怪了，看这身衣服，可不像是有钱家的爷啊～莫非是串错门了？”“喔呵呵，桃红妹妹看你说的，这条街哪是没钱的人会来的地方啊，你不懂，今年啊流行丐帮装～”姑娘们好久没看到这么有趣的人跑到青楼里面来了，立刻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调笑起来，俗话说三个女人等于一千只鸭子，七八个女人加一起就是几万只鸭子，连熏带吵，夏宜眺哪里架得住这种围攻，干脆两眼一翻就给她们晕过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陷在一张软床里面，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也被换成了干净的白布大衫。夏宜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刚刚从床上爬下来就看到雕花的红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摇着团扇的美丽女子优雅地走进来，碎花镶边的裙子一荡一荡，如同初春湖里的浅浅涟漪。他眼见着那姑娘走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女子在他面前款款站定，然后将小团扇微微一拂挡住了嘴，笑得眼睛细细仿佛柳叶一般透着柔软新鲜的光芒：“小哥，可是来咱彩歌楼当大厨子的？”

　　“……是、是……姑娘怎么知道……？”他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面前的女子，在厨房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唯一能见到的雌性生物不是母鸡就是母鹅，突然接二连三看到这么多光鲜亮丽的姣好姑娘，他实在是招架不住。摇团扇的姑娘看着他这副样子，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竟也是银铃般动听，“姐姐我叫柳十二，是这彩歌楼妈妈的闺女儿～这里的姑娘们都归我一手来管，方才吓着你了吧？十二在此先道歉了……”说着便盈盈一拜，还没等夏宜眺被惊得手忙脚乱就已经直起身来，继续微笑着开口道：“方才看过小哥你的行李，里面有好多锅铲瓢盆——咱们彩歌楼才刚盖成没有几月光景，正缺个掌勺的大厨，如果小哥不嫌弃这里的脂粉气重些的话，愿不愿来我们伙房当厨子？若是爷们能吃得满意，月钱什么的都给你多算些。”

　　“呃，这个……真的可以么……”夏宜眺挠挠头，“那，那就谢谢十二姑娘了……”“不用这么见外，进了楼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姐妹们和小厮们都叫我十二姐，你也可以这么叫。”柳十二晃晃扇子，头顶的团髻下，被金丝缠着的发辫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晃在身后，像极窗外顶着一簇白绒的蒲公英。纯白，干净。夏宜眺呆呆地看着她，“白饭是无瑕无味却清香宜人的好姑娘”，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就冒了出来。

　　老实说，虽然以前听过别人说，青楼这种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他总觉得，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有绝对的恶人。更何况——她们都是好姑娘。偶尔从伙房里出来给姑娘们端一碗冰糖莲子羹的时候，他安静地注视着彩歌楼里的莺莺燕燕，在心里这样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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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为真月居深红魅玉大圣天的红衣的男子，懒洋洋地躺在瀑布下深潭水面上漂浮的竹筏上，惬意地闭上眼睛。南疆泛着臭味的瘴毒实在让人头疼不已，果然还是企南岭山水之间的空气清鲜舒适。还有多少年就可以返回天界去了？两千三百年就算是按照天上的岁月来计算，也几乎是好几年了吧。只不过千年之前的事情，还是无法抹消……那毕竟是自己留在人间的原因啊。

　　是的，一切，都始于千年之前那件令天地为之变色的事。

　　“放箭！”随着一声令下，密如飞蝗的银矢，铺天盖地从丛林深处激发而出，然而箭落之处的那个目标，却如同一团缥缈的影子瞬间绕过了所有的箭支，随后踏着每一支箭的尾羽，越跳越高，直至到达了箭所不能射及的高度——那个盛气凌人的影子仿佛爆发出了极大的怒气和怨恨，凌空狠狠地炸开了一团浓重的烟雾，将太阳密密层层地遮住，阴霾覆盖了一切。随后，从那团烟雾里突然迸发出如同蛛丝一般的黑色怨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入丛林，一眨眼的功夫所有被袭击的花草树木统统凋零枯死，变成了乌黑如同焦炭的碎片。而被那些怨气侵入的人，甚至连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都未曾来得及，就在扭曲的表情里倒地，气绝，身体收缩着化为一具干尸。

　　“武器制不了这怪物！用符咒，符咒，请神啊！”从第一波攻击里幸存的人一边狂呼乱叫一边躲避着那团影子的袭击，然后在一阵剧烈阴风之中变成枯骨噼里啪啦散落在地上。懂得一点术法修为的人紧张得脸色惨白，念着咒语打开结界往企南岭之外的地方逃。受到了请神符召唤的他安静地降临在众人如蒙大赦的眼神里，那团影子似乎依旧不把他当回事，带着深重的憎恶扑了上来。

　　这是……灵人么？！在感觉到那夹杂着死去的亡魂怨恨的灵力扑面而来的时候，饶是身为玄圣之神的他也不禁愕然。灵人，本是号称灵力通天的强大之人，在凡尘之间极难发现，除非天界有神保留神力转世投胎，才有可能得以出现。但是如果是神明转世，不可能如此失智还被邪气侵入身体，成为杀戮不长眼睛的魔鬼——大圣天微微一皱眉，嘴角抽动——这家伙绝对不是天成的灵人，而是被一些自以为是的人类培养出来的灵人。更糟的是，这是个失败品。

　　培育灵人极为费心费力，甚至几世不会有得结果。用来培育灵人的对象自身要有很高的术法资质，而培育它的人要采集天地之间凝聚灵气的珍贵药材每时每刻毫不间断地熏制身体，让凡体可以在极短时间之内脱胎换骨，成为能够承担极大灵气的仙体。然而若要灵人真正育成，必须灌注很多强大的力量，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最后再加上天地雷电之能，毁灭灵人原本的神智，给它一个纯粹不染纤尘的全新的灵魂，灵人即告育成。育成之后的灵人，拥有凌驾众生之上如同神鬼般的异能，统治天下万民，有此足矣。

　　故，无数修习术法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培育出一个灵人，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能够依赖其庇护而成为至高统治者。这期间出现过很多失败品，大多数都是从灌注力量这个环节开始出错的。人要想得到如同神一般的强力谈何容易？为了能够做到这些，很多培育者试图独辟蹊径，而最终，有一异族的培育者将视线投在了邪门之上——那积累了数千年的死灵。鬼魂安心投胎则灵力尽失，唯有怀着怨恨而不得超生的鬼魂才会久久徘徊人世，留存它们的鬼力。若将那无穷无尽的鬼力集中在灵人身上，那该是何等强大。

　　那异族人为了自己的发现而狂喜不已，并且立刻开始作法尝试，果然收效颇丰，灵人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成熟了自身的灵力。然而他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被雷电清涤身心之后的灵人，意念一片雪白，灵魂明净圆润，对外来的一切邪魔毫无抵抗力，最适合鬼魂之中的怨气邪念入侵——如是，灵人虽然获得了千年的鬼力，却也继承了千年的怨憎和仇恨，失控爆发之后，人间几欲沦为炼狱。

　　深吸一口气，轻轻转身避开了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击，飞射而出的怨气犹如咬定猎物的吸血蝙蝠一般，在空中张开一片片黑色翼状的斑纹，一波连着一波，将大圣天前后左右都围了个水泄不通。红衣的玄圣之神只是冷冷一笑，袖子一甩，便有数道火红光芒穿越而出，黑色的怨气接触到这些光芒，突然发出了嘶哑的惨叫，犹如烈火燃烧黑布一般呼呼作响，转瞬凌裂成灰，纷纷扬扬地落下。

　　灵人受伤而逃，几乎一头撞在企南岭上。虽然人类完全无从压制它的力量，但比起真神之能，它还差得很远。即使如此它似乎依旧不肯罢休，一边发出凄厉的吼声一边召唤着所有带着怨恨而死去的幽灵——自它诞生以来，死在人间的亡魂有多少，身怀怨恨和牵挂不得超生的怨魂又有多少，一时间黑云蔽日，灰雨漫天，血浸三江，魂飘六界。亡魂无从超生，带着悲戚的哭腔在空中奔走呼啸，伴随萧瑟寒风让人毛骨悚然，以企南岭为中心，方圆数百里沦为无人能近的死葬场。

　　大圣天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祭出阴之神曜，顿时日夜倒转，乌云散去，皎洁的月色自厚密烟雾中照射而出，一轮巨大的月盘悬挂于半空之中，月光如同利剑将四散飘逸的怨灵钉死在地上，无论怎样挣扎都无从逃脱。大圣天喝斥一声，月盘不知为何居然开始急速转动起来，月光如同能看得见的漩涡将所有还在扭动的怨灵吸入了月轮，与此同时黑色渐渐地覆盖其上，宛若天狗食月。灵人发出绝望的咆哮声，试图做最后的攻击，然而还没等它出手，大圣天就飞速从空中掠下，一把抓住了兀自飞窜的那团影子，然后将它用力地扔向企南岭正中的天空。

　　“刷！”一道白光从已经被黑色覆盖了的月亮里投射下来，照在灵人上面，影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压一般，极不甘愿地向旁边蠕动着，却被白光压制着动弹不得，一寸一寸地渗入地下去，最终看不到了踪影。大圣天安然降落在灵人被封印的地方，左右看了看，突然从伸出手去，按在灵人被封印的地方。不出片刻，沐浴着白光盛开出来的七色芊玥，流光溢彩照亮了整个企南岭，枯死的树木上开始有新芽复苏，周围的黑暗也在被一点点净化。

　　大圣天潇洒地撩了一把头发，迎着劫后余生的人们崇敬的目光和“玄圣大神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中，正准备踏着云端返回天庭，却突然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摔在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溅起一片雪白的浪花。被瀑布哗啦啦一冲他的脑子总算冷静下来了，失去了阴之神曜的自己，目前看来是没法回到天上去了啊。

　　若要回到天上，就必须将阴之神曜的力量恢复……那么，只要好好地培育芊玥花的灵力就可以了，属阴的芊玥花需要妙龄少女的真元去滋补——大圣天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村落，摇摇头。即使如此，也大概需要千年以上的岁月，来自天界的花朵才能够开出足够恢复自己神力的奇葩吧。现在还远远不够。而且也要考虑，失去了芊玥花的灵力镇压的话……那个灵人再跑出来要怎么办。难道还要再等一个千年？他有点无语地叹了口气。

　　说回来，除了芊玥以外，似乎还有两朵天界神花没有看到。其中一朵是瑕薇……另一朵，好像叫做……

　　……往生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