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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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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意时惊诧,鹿儿眼微微睁大,那一口茶水卡在喉中差点咳出来。
“是这么巧的?枕睡图也是我从同行手里收到的,那想来就是从你家流出来的了。”温意时尴尬道,又小心打量着裴蕴星,看他神色如何,万一自己同行这个画来路不清,那她自然也要有不少牵扯。
温意时倒不是怀疑裴蕴星扯谎,毕竟他虽然衣着很是朴素,看上去家境不算富裕,但是看上去为人倒很是一丝不苟,端方正直,养出来一副芝兰玉树的贵家公子模样。想来原先也是富贵人家,大抵是后来家道中落了吧。
裴蕴星见她这样小心翼翼,没忍住勾了下唇角,笑意盎然对温意时道:“你放心,先父在时,我裴家家道中落,枕睡图自然是他当出去的。我随口说一下,是想起幼时家中长辈时常爱枕睡图,故有此叹。”
温意时眨巴眨巴眼睛,心中隐秘的紧张感退却了,又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羞耻:好像从一开始遇到裴先生,都是自己先揣度他,实属不该,愧对家塾先生教诲。她心里这样感叹一阵,面上依旧雪白娇妍,只是耳垂羞耻地泛着红,像是要滴出血来,上面坠着一粒红宝石,倒是分外惹眼。
温意时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随即开口道:“严大家的墨宝,库房里兴许还有,我恰巧要找去找找,既然枕睡图原先是先生家的画,我就请先生同我一齐再赏看一番,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赏这个脸?”她神色极恳切,裴蕴星刚想拒绝,温意时就扭身朝外面喊了一声:“乔乔,上来!”
裴蕴星想要辞谢的话就不得不咽了下去。他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些密密麻麻的说不清的烦躁,接着对上温意时询问的眼睛,又偃旗息鼓般迅速降下去。
算起来,自从祖父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枕睡图了,大概是老爷子一走,裴家仆众就做鸟兽散去,父亲也就再没有人能管束者,打起了枕睡图的主意。裴蕴星心口泛着丝丝缕缕的嘲讽,谁想得到,本是自家的东西,竟然是通过自家爹的手卖出去的,几经辗转后杳无音讯,到头来还要被人首肯才能再看一眼真迹,实在好笑。
温意时自然不晓得他怎么想,想着既然是自己把人带过来了,自然就要好生招待才是。乔乔递给她一盏琉璃灯,明黄的烛火映着上面的花样,倒是十分好看。
温意时在前面慢条斯理地引路,裴蕴星就跟在她后面,此厢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很是静谧。温意时一开始倒是想要找些什么话头来同他说话,毕竟两个人同行不说写什么总显得有些尴尬,奈何她想了一会,忽地意识倒这会儿即便是静谧的,倒是没有像和别人同行时那样的冷凝。
她这才在心里有些微的惊叹来。大概是裴蕴星实在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这会儿两人即便是不说话了,却又显得很是自然。
洵礼斋本就建在地势较高的地上,三楼又不同于一层二层,却像是一个观景台,临窗处有横栏遮护,站在楼上俯瞰去,竟是能将京城大半景物都收入眼中。此间天际夜色无边,像是糅入了大块的墨,黑色像是要将眼前的空间都扭曲了,连风也是萧瑟的,平白让人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胆寒。
温意时错开了眼神,悄悄抬起手揉了揉眼,转眼间就看见地面灯火阑珊,走贩小儿叫卖声喧天般的热闹,一下子就把她拉回了人界。
她余光朝后看一眼,见裴蕴星也是在看冷云孤月,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她怕黑是少有人知道的,放在以前她就是被乔乔拖着也不会和她一起去三楼算货。也不知道今日是脑子发热还是怎么了,竟然拉着一个人就敢上三楼,好在是在自家铺子里,万一有了什么事情喊一声也能把自己人叫上来。
温意时定了定神,努力踮着脚提着灯笼,就着晦明不清的灯光,去照那几扇门上的浅浅纹路。大概是灯火实在太暗了,温意时找了几扇门都没看清楚那纹路到底是不是库房的标志,裴蕴星还在她身后礼貌离了有三丈那么远,这倒是让她有些尴尬地恼起自己:为什么非要多事情,非要找人画那么繁复的纹路而不是直接写上去,多麻烦——
然后她努力眯着眼再抬头看那花纹,挫败地发现还不是库房……
她正恼着呢,手里的灯笼忽地被人拿走,圆木柄上搭着颀长白皙的手指,指腹圆润,干干净净。温意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手中的琉璃灯盏就被向上轻轻提起,照在下一扇门上,也不知是不是裴蕴星把风挡住的缘故,或者是他的手格外稳?温意时甫一脱手,那灯盏中的烛火就缓缓平了下来,不多时就窜出一条长长的明亮烛火。
温意时向前跳了一步,手中长长一串钥匙叮铃作响,三下五除二就开了库房的门。温意时嘴里还碎碎念叨:“我以往当然是知道库房在哪的,不过是天实在太黑,我认错一次反倒有些不确定了……多谢裴先生,我一个人还真不敢来库房看呢。”
裴蕴星提灯立着,万分自然地将烛火分出来,侧身点燃了库房门口的两盏油灯,言语间徐徐安慰温意时:“不妨事的,我幼时眼睛不好,一到夜间就什么都看不到,和人一起玩也硬撑着不想提灯,倒是摔了不少跤。”
温意时也挑亮一盏灯,回首去看裴蕴星,实在难以想象他小时候是怎么摔得跤。不过又被那句“夜间什么都看不到”勾住了,忽地朝裴蕴星“啊”地叫了声:“我以往听我娘说,我小时候在晚上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后来给我找了一个土方子用了,你可要试一试?”
裴蕴星哑然失笑:“我娘后来逼着我吃药,现今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他又笑着补了一句:“倘若眼睛至今不好,我怕是不敢在夜里出门的。”
温意时正抱了画回来,挺他说这话也没忍住笑了出来,裴蕴星就顺手帮她接过几卷画,又吹去了壁上几盏灯火。
温意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听他这样说没忍住笑了,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些好奇来:“裴先生,你们国子监的先生大儒和那些读书人,都同你一个样吗?”
裴蕴星首遭迷惘了一瞬:“什么?”又忽地明白了温意时什么意思,倒显得踌躇起来:“你这么说的话……我倒是很少和同僚们接触,不过天下读书人大抵都是我这个样子的罢。”
温意时点头应了一声,随即想起自己亲娘那一层一叠的家信,无一不是暗示让她找个有学问的人相处着。读书人好找,京城遍地读书人,她原先在衢州府开的书坊,来往间哪个不是读书人。接触的多了,他们文绉绉时时刻刻都能就一件事论上三日的性子虽不是说不好,但温意时见多了,的确觉得自己和那些书生酸儒难说到一起。
倘若人人都同裴先生就好了,至少来个说得过去的,结识一段时日也好和母亲好交差呢……温意时感叹。
她心口忽地跳动起来,像是灵光乍现般,脑海里忽地有个嗓音轻声问她:“那直接是裴先生不就好了?哪里还用得着再去随着母亲的意思一个个相看呢?”
温意时的确心动了,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她也没想着要成亲嫁人,顶多是遂了母亲的意思去和人见上几面罢了,何况裴蕴星是国子监直讲,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他若是真想娶妻怕是早就有人来踏着他家门槛去问了,哪里轮的到她蹉跎裴蕴星的时间。这么一想,倒也不必把裴蕴星拖下她这趟子浑水……温意时心口又叹了口气,于是那阵灵光般的念头倒是闪现了一刹那就消散了。
裴蕴星倒是没想到就这电光火石间,这样的心思就在温意时脑子里转了一圈又消散了,他反倒是对温意时手中的画提起兴致来,看那封着的画上一角,正印着严祯的红泥印章,他瞧着陌生又眼熟,想来这就是流落辗转在外的枕睡图了。
温意时见他神色如常,稍有感怀,就知道枕睡图这画大概真的是他们裴家自己当卖出去的,一时间也有些感叹,索性伸手就将枕睡图递给他怀中,又换过裴蕴星手中提着的琉璃灯盏,笑晏晏道:“这楼灯火太暗,先生想同旧画相识,便先拿着去二楼好好看呀?”
裴蕴星诧异地抬头看她,道谢的话尚未说出口,温意时倒是脚步轻快,先扶着楼梯下去了,半点不留给他说话的功夫。
他不自觉间停下了脚步,只是愣怔看着楼梯间浅浅一道摇曳的光亮,他想起来旧时裴家也有无数盏璀璨明亮的琉璃盏,只是却都是冰凉凉的,远不如眼前这一盏灯火温暖。
裴蕴星兀自低着头笑了一阵,自己却不知道到底是笑些什么,只觉得心口倒是比往日里轻快许多。他松松抱着画刚下楼梯,就听见“噔噔噔”几声,温意时又晃着琉璃盏从转角处抬步上来,她还轻轻喘着气,额角鬓发微微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见他下来了就绽出一个笑来,将手中琉璃盏朝上送了一下:“差点忘了你眼睛也和我一样多多少少有些看不清呢。”
她脚下还绕着猫儿,喵喵地想让她抱起来。那面上的笑意还未褪去,水润的眼睛由着灯火泛出潋滟的柔光。
裴蕴星也不由自己笑了,冷冽的眉眼沁着笑意,像是焕着一瞬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