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临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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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大晚上的，您上哪儿去了？”
屋内的烛火忽地亮了。他好不容易悄悄地绕过了后院来到了书房，还以为并未惊动到其它的人，却不想这书房里早有人暗地里在守候着他，惊得他愣在门边上。恭王福晋那瘦削的身影，在书案边上那团烛火的簇拥下若隐若现，看得他更是胆战心惊。
她见他站着一动不动，话也不答半句，撇了撇嘴，站起身，缓步朝他近前去，一边行路一边加重了声调问道：
“爷，大晚上的，您......”
行至他身旁，她忽地停住脚，猛地皱紧了眉头，死死地盯着他的肩膀，咬着嘴唇不说话。他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往肩膀上看，方才发现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几点朱漆。也不知怎的，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他心里的那丝惊惧忽地消逝无踪，一时间坦然了不少，伸手轻轻地掸了掸肩上的其它尘土，唯留得那朱漆盘踞在原地，赫然在目。
她厌恶地抿了抿嘴，将眼光从那朱漆上移开，仿佛那是多恶心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仰头厉声问他道：
“爷，您身上这朱漆，是打哪弄来的？”
他挑衅似地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问道：“福晋冰雪聪明，难道就猜不出我这朱漆是哪儿弄来的么？”说罢，便径直越过她到书案后坐下，冷眼瞧她会作如何反应。
他对他这继福晋确是再清楚不过了。他那结发妻子命薄，刚进他的府门不足一年便得了恶疾去了，紧接着便是这继福晋马氏进了门，满打满算，在一块儿倒也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了。马氏心地不坏，待人倒也和善，人也机灵，只是这脾性有些许的刻薄，遇着自己看不惯的事儿便非要将其给搅黄不可。先前她刚进门那会儿，他还会受不了她那忽冷忽热的脾性，可如今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倒也视之平常了。
她攥紧了手帕，脸色极为难看，隐忍着转过身去，却见他若无其事地盯着自个，仿佛是等着看什么笑话一般，心中更是来气，于是冷笑了一声，尖声道：
“爷说的这话，不是在折煞妾身么？妾身愚钝，爷身上这朱漆，瞧着像是在宫里头弄上的。妾身斗胆问爷一句，黑灯瞎火的，皇城的门儿都该下匙了，爷上那宫里头做什么？”
“福晋这不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我去宫里做什么，你会不知道？”
“妾身又不是什么未卜先知的高人，怎会知道爷去宫里做什么？”恭王福晋哼了一声，挑了个邻近的位子坐下，又道：“咱那大公主这会儿早不在宫里头了，若说爷是去见闺女的，倒也是说不过去了。妾身着实想不出，那宫里还有些什么可人儿，竟还能劳得爷这半夜三更的混进宫一探芳颜？”
恭王福晋口中所说的大公主，所指乃是原先恭王的大格格，后被皇帝认作养女远嫁科尔沁的大公主和硕纯禧公主。大公主于康熙十九年出嫁，在科尔沁住过一段日子，后又跟随额驸班第回京，却也不可能住在宫中。他这般深夜入宫，自然就不是瞧大公主去的了。
“你有什么话便只管说罢，何必这样遮遮掩掩阴阳怪气的，听着你我都心烦。”他闭目往椅背上靠去，微张着嘴说道：“我这会儿正累着呢，由不得你这般硬耗着。”
“哼，看来，爷今儿晚上怕是没见着那可人儿吧？”她这话一问出口，便见他微蹙起眉头，想来当是叫她猜着了，心中不禁一阵暗喜，于是趁胜追击道：“怎的，那可人儿不是成天儿地待在景仁宫不出去的么？更何况后日还是咱们那八阿哥大婚的吉祥的日子，她这做额娘的，当不会在大晚上的四处溜达去罢？”她故作疑惑，低头想了想，方作恍然大悟状，神秘兮兮道：“莫非...莫非...莫非那可人儿，是叫咱那万岁爷给召去侍寝了？”
他懒得同她多费口舌，随手抄了桌上的一个镇纸便往她面前的地儿砸去。她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眼见着那镇纸落在她鞋子底下在地上砸出了个小坑坑，一时心里凉透了，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着了，为了个要不得的女人，竟是不顾咱们二十多年的夫妻之情，还拿这样的东西来砸我？你...你...”
卫贵人穿好了衣裳由内屋走了出来，见惠妃独自一人坐在外殿的椅子上默默地望着窗外，便把自个身边的侍女也给遣了下去。又见惠妃老长时候没什么反应，于是只好迎上前去，唤了她一声道：“惠姐姐。”
惠妃转过头看了看她，并没有露出什么惊奇的神色。卫贵人觉着这气氛有些个古怪，于是拉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问道：
“我一回来，就听说惠姐姐坐这儿等了我许久，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罢？”
惠妃叹了一声，又望向窗外，轻声说道：“你瞧那窗外的夜色，多好看呐。许久没见着这么圆的月亮了。”
卫贵人跟着往窗外看了看，那窗外的明月确是又圆又亮，明艳极了，忍不住叹道：“姐姐说得不错，确是许久没见着这么好看的月亮了。”
惠妃缓缓地收回了视线，手搭在卫贵人的手上。卫贵人抬起头，只听得惠妃微微张开嘴，犹豫了一下，方开口说道：
“常宁...常宁今儿晚上，来过了。”
“啊！”
卫贵人惊叫了一声，猛地将惠妃的手甩开，慌乱地站起了身。
“他...他到景仁宫来了么？”她呆呆地站在惠妃面前，面无血色。
惠妃垂下头，低低地说道：“先前我到这儿来寻你，正要回钟粹宫去，忽地...忽地就遇上他了。”
“他...他...他叫人看见了么？”她冲上前去，抓紧了惠妃的手。惠妃忙宽抚她道：“甭急，看是看见了，也就只有我和浮萍俩人认出他来而已。”
“唉...他...唉！他，他怎的这样糊涂！”卫贵人红着眼睛，拿手帕揉了揉眼角，凄凄地坐在惠妃身旁。惠妃看着也好生辛酸，拉着她坐到屋内正中的椅上，俩人紧挨在了一块儿。
“惠姐姐，”卫贵人把脑袋靠在惠妃肩上，弱弱地抬起头，问道：“五爷他...他可有说，他上这儿来做什么？”
“啊，瞧我，被你这么一哭，把这事也给忘了，”惠妃由怀里头掏出个镶着金线的绣盒，递到了卫贵人的手上，“他是来把这东西给你的，说是当作八阿哥大婚的贺礼，要你转交予他。”
卫贵人接过那东西，顿时瞪圆了眼，轻声叫道：“这东西...这东西...”
“这东西怎的了？”惠妃不安地问道，“总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罢？”
“这东西...这东西...”卫贵人颤抖着打开金线绣盒，里头赫然现出了一个永结同心锁，擦得是锃亮锃亮的，然而上头却夹杂着点点的锈斑，瞧着像是被人摩挲过许多次的模样。“惠姐姐，这东西...这东西...”那永结同心锁明晃晃的亮刺入她的眼里，疼得她睁不开眼，泪水骤然模糊了她的双眸，叫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漫天的昏暗袭来，击得她浑身无力，顿时昏倒在了惠妃膝上。
“卫妹妹！”
惠妃惊叫了一声，忙推了推她，却不见她有任何的反应。卫贵人就这般地面朝下地倒在她的膝上，胸口的地方也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硌得惠妃大腿上一阵生疼。惠妃慌忙将她扶起了身子，忽地只觉她胸前金光一闪而过，另一个永结同心锁便跌了出来，上头还牢牢地系在她的脖颈上，只余得那锁在惠妃面前不住地晃悠着，却是同那金线绣盒里的永结同心锁一模一样。
惠妃颤抖着抓住她脖颈上的永结同心锁，焦切地翻至背面察看，方见得上头刻着一行细若蚊蚋的小字，写道：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绣儿，”宜妃忽地问道，“你见过恭王爷么？”
绣儿一惊，摇了摇头。宜妃原先是一直在做着女红的，却不知为何做着做着，却忽地抬头问了她这么一句。
“没见过？”宜妃问道，略有些惊讶，想了想，方释然道：“也是，恭王这几年来，一入宫都是往太后娘娘那儿去的，你们这些个做丫头的，自然是没见过的。”
绣儿颇有些好奇，这宜妃好端端的，怎的就想起恭王爷来了？便问：“主子怎的这会儿想起恭王爷来了？”
“也不知怎的，忽地就想起来了。”宜妃羞涩地笑了笑，说道：“我做姑娘那会儿，满京城的王公贵族家的格格小姐，做梦儿都想嫁给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咱万岁爷，另一个，”她的脸上涌起了红晕，低头看向手上的女红，“就是恭王了。”
“主子，”绣儿忍不住逗弄她道，“您该不会那会儿也这么想罢？”
“小蹄子，胆儿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呀你！”宜妃瞪了她一眼，终也忍不住掩嘴笑道，“我那会儿呀，确是有这么想过，不过我那心里头一直都想着嫁给万岁爷，对恭王爷，倒是没别的什么想法的。”
绣儿笑了一阵，便又恢复了原先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奴婢曾见过恭王爷和纯王爷的画像，那两位王爷生得当真是很好看的。”
“咱万岁爷这几个兄弟里头呀，就属恭王爷和纯王爷生得最好看，可惜纯王爷英年早逝，当真是可惜呐！”宜妃忍不住叹道，心里隐隐有些伤感。“如今这些人里头，也只余下裕王爷，恭王爷，还有咱万岁爷三个了。”
“主子方才说，恭王爷从前儿个是顶受格格小姐们喜欢的，可怎么奴婢却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恭王爷是顶荒唐的一个人，行为很是不端，就为了这事，连皇上都不大待见他了。”绣儿俯下身子，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
“唉，”宜妃又叹了一声，“他从前儿个绝不是这般模样的，若要真追究起来，他如今变得这样不堪，却也是皇上的不是呀......”
宜妃说罢，幽幽地吐了口气，又低头做自个的女红，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临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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