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执》尹瑞泽

108、花有重开日

　　1、
　　“我死以后，他定然是容不下三弟，咳咳……”萧铉已经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咳起来片刻染湿了素白丝绢，温热的血满手都是，却连擦也顾不上，狠狠抓着顾思林。
　　“慕之，你一定要，一定要替我照顾他。”
　　“替我保护他……”
　　“保护照临。”
　　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他，强撑一口气要他回答。

　　“好，我答应你，有我在，必保他无恙。”
　　于是萧铉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终于阖上了眼睛。

　　顾思林走出东宫时，冷风一吹，才注意到满手的血都已凝固，冷冰冰的黏着。

　　照临？三皇子叫这个名？

　　皇帝有三个已成年的儿子，长子萧铎风头最盛，次子萧铉是为嫡子，常年监国声望最高，也是资质、品德最让朝臣满意的储君，是顾思林的至交好友——至于三皇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极少露面。
　　一个病秧子，死就死了呗。

　　顾思林走在回府路上，心中怅然——因为好友的逝世。至于答应萧铉照顾三皇子，无非是阻止那跋扈的皇长子太过嚣张，想来萧铎继任太子，倒也不会太过为难一个病恹恹的弟弟。

　　后来顾思林听到三皇子叫萧睿鉴的时候还怔了一下，“他不是叫照临么？”
　　“照临，是三皇子的字。”
　　看样子萧铉倒是很喜欢这个弟弟。
　　打定主意的的顾思林第二天就去了一趟宁王府，只不过扑了个空，据说是去了延祚宫拜别皇太子去了。
　　人都死了，才想起来去？

　　顾思林冷笑一声，打了个弯，拐去了宫里。
　　太子新丧，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众人见着顾思林匆匆行礼也就各自忙开来，倒是没见着什么生面孔，由着他一路向里直到萧铉的书房。
　　身形消瘦的年轻人正低头整理着画卷，苍白伶仃的手腕上绑着素帕，神情极为专注地抚摸着画纸，仿佛在抚摸情人的鬓发。
　　旁边侍者见着顾思林正欲出声，却被顾思林摆手压下。

　　这就是萧铉至死都放不下的人。
　　只一眼，顾思林就认了出来，这是萧铎临终托付给他的人。

　　年轻人的修长的手停在红艳艳的牡丹上，然后眼泪就砸了上去。
　　顾思林听到一声吸气，然后就是三皇子拿着素帕吸去图画上的水渍，却不知为何水渍却越来越多，直到最后脱力扶着书案站到一旁，对着书画垂泪许久。

　　后来还是萧睿鉴先看到了他，红着眼眶问道，“你是，二哥的朋友？”
　　顾思林终于回过神，点了点头，不料对方却似乎会错了意，苍白着脸道，“太子殿下有几幅画留给我，打扰了。”
　　说罢竟然微微躬身，抱起画来就准备走。

　　顾思林想说点什么，却只能看着年轻人从他身边走过，步履匆匆似要离开。
　　“哟，这不是我们大忙人，肃亲王么？”萧铎跋扈的嗓音传来时，顾思林心中已经开始厌烦，依靠在门框上，回味着萧铉临终遗言，就看这两兄弟处得如何。
　　不想瘦弱的萧睿鉴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抱着画往旁一让准备绕过他往前走，萧铎挑了一下眉毛，伸手就把急匆匆往前走得萧睿鉴撞了一下，萧睿鉴两手抱紧了画卷，人却给撞得一歪靠在柱子上才稳住了身形。
　　“怎么，几天没见，规矩都忘了？见到大哥该说什么？”萧铎把玩着折扇，竟然直接挑着萧睿鉴的下巴。
　　如此轻慢的态度三皇子自然也不堪忍受，伸手一拍打了开来，仍旧是抱着画卷瞪着他。
　　“哟，这眼泪汪汪的样子……真可惜啊，萧铉不在了，这副模样是给看呢？”
　　“萧铎，你别太过分。”萧睿鉴开口，因为长期患病，说话也没什么中气，虚虚一句根本唬不住人，果然一语既出，萧铎立刻轻笑一声。

　　“太子才走，大皇子这就迫不及待了？”顾思林仍旧是靠在门框上，闲闲说了一句。
　　“顾……将军！”萧铎脸一黑，看到顾思林，转瞬又狠狠瞪向萧睿鉴，“挺厉害啊，这么快又勾搭上了新人！”
　　“同为皇子，劝你慎言，小心祸从口出！”萧睿鉴已经重新站好，不急不忙回了萧铎一招，也不等他反应，自顾自抱着画走了。

　　顾思林哈哈笑出了声。
　　能叫萧铉放心上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2、
　　萧睿鉴迎面撞上顾思卿时愣了一下，还是顾思卿回头一声笑把人惊醒了连忙回避。
　　“这谁啊？”顾思卿也不害怕，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自己兄长就发问。
　　“见着三皇子，还不快行礼！”顾思林是拿这个妹妹没办法，又怕萧睿鉴在外头给风吹跑，拉进了屋里说话。

　　“卿卿是从小被惯坏了。”
　　“顾小姐……很活泼。”萧睿鉴斟酌了一下，“这回来拜见，并没有准备她的礼物，回头我让人再送过来。”
　　“那么客气做什么，我可是答应你二哥，把你当弟弟照顾。”顾思林倒是没多想，伸手就拍着萧睿鉴说话。
　　瘦弱的年轻人朝着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像是有光，嘴唇也有了些许红润，只是忽然间眼里的神采又消失了，露出几分哀戚，顾思林一下子就想起来那回萧睿鉴在萧铉书房的情形，知道他是提起二哥心里难受，连忙道歉，“我不该提他。”
　　“不，”萧睿鉴摇了摇头，浅褐色的眼眸看着顾思林，眼里全是温柔理解，“我只是觉得……给你添太多麻烦了，一直以来受二哥颇多照顾，没想到最后也叫他不能安心。”
　　“他不是这样想的。”作为多年老友，顾思林心里很清楚，“他只是担心你被人欺负。”
　　顾思林说到这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不过，为什么那几天都没见着你？”
　　虽然萧铉一直放不下这个三弟，可是萧铉养病期间，顾思林常去常往，都没见过这位三皇子。
　　“国师说，太子是天下正统，远离污秽，自然会无病无灾……虽然父皇没有明说，但如果只是要我离二哥远些，他能好起来，我愿意一辈子不见他。”
　　“胡说八道！”顾思林听到这里只想把那邪方术师的脑袋给拧下来，“你是皇子，是他最想着的弟弟，一个装神弄鬼的老道竟然敢说你！”

　　萧睿鉴看着细瘦，但是马骑得不错，下棋也下得很好，被顾玉山叫过去倒也没怯场，不卑不吭温文有礼有问必答。
　　最后顾玉山只说了三个字，“可惜了。”
　　“可惜什么？”顾思林脑子还没转过来。
　　“可惜他身体太弱，要是论智虑胆色，可比他两个哥哥强多了。”
　　顾思林一惊，萧铎是不用说了，在顾思林看来中人之姿都是客气话，形象点说应该叫平庸。可是萧铉却是公认的聪慧仁德。

　　“爹，你才见他一面，就说这话？”
　　“你看着吧，往后事情多着呢。”

　　萧睿鉴大半的时间都在府里养病，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多是头疼脑热脾胃不舒的小毛病，也说是钟情书画，那日离开顾家，果然又遣人送了几幅山水画和美人图，顾思林越看越觉得像顾思卿，拿过去给自家妹妹，结果顾思卿脸一红说就是一般的美人图罢了，不必专程拿过来，手上却是抓着画自己收了起来。

　　不日新太子册封，朝臣并不意外，毕竟皇长子一只手深受宠爱，嫡子没了轮也轮到了皇长子。
　　册封典礼办得热热闹闹，不受待见的三皇子照例在家养病，这许多年，也就萧铉封太子的时候出现了，喝了两杯酒，呛得躲到书房里咳嗽，晚上直接留宿在了太子府，后头大大小小的各项典礼，要么直接不出现，要不然陪着帝王坐完上半场就走。
　　帝王只道是三子体弱，也给了早退的恩准，朝臣只道前头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对着身体不好的老三也都没怎么注意。

　　甚至宗府为三皇子遴选妃妾时都犯了难，毕竟是正正经经的皇子，须是高门女子，可是三皇子病体难愈也早就传得满城风雨，高官们眼看着攀附无用，也不愿和这病秧子走近，甚至一度预备着各家庶女，不想传到帝王耳朵里，皇帝发了好大火气，京城里寻不着能上台面的女子了？
　　好在萧睿鉴躲在府里养病，也不关心这些，风言风语倒也没多少落在身上。
　　这回萧铉封太子时萧睿鉴在府里咳咳停停已有五六日，太医方子都改了两遍，帝王还问了一遭，只道是前几日吹了风，受了凉。
　　“啧……”帝王也是无奈，“他这身子，还不如姑娘家。”

　　萧铎倒是知道，萧睿鉴去的是顾家，据说是跟着顾思林骑马去的，一回来就说病了，往顾家送礼却是没耽误，心里不免生气，去顾家是一点事都没有，自己册封大典就病得出不了门，等典礼结束都没回府，直奔宁王府，也不管下人阻拦，一路闯到萧睿鉴卧房。
　　结果一推门就被草药味冲了满鼻子，酒醒了一半。

　　萧睿鉴跟前放着半碗药还没喝完，见着他自然是把药碗放下了，确认了才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你真病了？”萧铎走到三弟跟前，满身酒气还伸手去摸萧睿鉴额头，萧睿鉴也没躲，只是低头咳了两声道，“烧已退了，只是太医嘱咐不能吹风，今日没能去二哥的册封典礼，本是准备过几日再去请罪。”
　　萧睿鉴被酒气熏得有些难受，却也不好直接躲开，嘴上还客客气气说到，“礼物已经派人送去了，太子殿下没收到么？”
　　“我稀罕你送礼么？”萧铎摸着萧睿鉴脑门只觉得温热，也摸不出什么门道，气哼哼说到，“我就想知道你是真去不了还是不想去！”
　　“也怕去了惹太子殿下生气。”萧睿鉴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抓着帕子，说话依然没什么力气。
　　“我不生气。”萧铎喝了酒正上头，一手抓着人就说，“现在我是太子了，我也要听你叫我一声！”
　　萧睿鉴惊讶的抬起头，不过玲珑心思转换的快低笑一声道，“太子哥哥。”
　　“这就对了！”萧铎听得心满意足，竟然直接往萧睿鉴床上一倒睡了过去，可怜萧睿鉴眼前放着药，手里抓着帕子，一时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