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三十章 王道 ...
-
[第三十章]
小小的气窗里,漏下一段桂花香。
真想再看看王城的草木,到了枯叶城便会忘记秾丽春花的模样了。
煊正立在气窗前出神,忽听见走道里传来牢头催促的声音:“快快为少君开门!”
门锁哗啦啦卸去。
他转过身,果然见到轻姬,她慢慢地走进狭小的牢房中来,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
她走近他身边来,身上仍旧透着酒气,还是先前那身衣裳,他笑了笑,柔声地说道:“不用舍不得我。”
轻姬不作声地低下脸。
煊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细柔鸦色的发,很长了,比她来时要长,她如今肯顺从地由宫人为她梳发了。那个晚上,在流月殿外,他就想对她说的:“轻姬,我不是你的兄长了……”
这个秘密被抖落,他的世界天翻地覆,本以为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可当他在流月殿外看见她,心底深处竟浮动一丝丝喜悦,原来他和她不是兄妹。
他的困惑不再是困惑。
深陷囹圄的煊其实是很高兴的,可是如果注定真心会成为负担,又何必让轻姬去背负?他依然选择不言及,只敢添一句劝止的话:“别为我难过。”
轻姬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脸上挂着笑,灼热的泪却掉落在他的手上:“我已经同母亲说过了,她答应了,我想要你留下来,将来做我的天爵。”
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惊望她,严声道:“轻姬,你在胡说什么?”
“没有胡说,我会好好做少君,好好做天后。”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这原本是她说过的话,那时她不肯屈从天后,说什么也不要和蓬莱的人成亲。
煊着急:“你不能因为想救我——”
“不是,不是儿戏。”她擦了泪,抬起水汪汪的双眼凝望他,一点一滴袒露全部心迹,“我听说枯叶城,目之所及全是黄沙,那里没有春天,也几乎没有花草树木,你是王城里养出的娇贵公子,你不能去那种地方,我一直都想着怎么留下你,可我……”
她又忍不住哭起了鼻子。
“可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我只知道你很快就要走了,我怕你吃苦,怕你流血怕你疼,更怕你像阿父一样永远离开我……郑敏说,男女情爱说不清道不明,当有一天天命之人出现我就会明白,我现在明白了,我的天命之人就是你,当我老去了,我希望白头时你还在我的身边,我……我爱你,百死不悔。”
她说完,伸手搂住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哭。
煊从天大的震惊里回过了神,他眼中酸涩,轻姬的眼泪又多又热,淌湿了他的衣襟,他疼惜地环住她,摸着她的小脑袋:“这该是我对你说的话。轻姬,我在不应爱你的时候已爱上你,这不能见光的私心够我死千百回,但我永不后悔。”
天后格外恩典,他还可以住回重光殿。
重光殿什么都没有改变,连窗外的风吹叶声都和无数个过去的秋日一样,但是煊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天后驾临时,殿上人等全都自觉悄悄地退出去了。
煊自知身份,他既是庶民又是罪人,天后跟前他只配屈膝跪下。
天后道:“我此生唯有一个女儿,她像我也不像我,但她的女儿身已经注定她必是我的继承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这就已经是她的宿命。”
“煊,起先我也在你的身上寄予厚望,我期待你牵制轻姬、也期待你辅佐扶持她,所有的路我都设想好了,独不曾想过会有此番变故,你不是我的血脉。”
“你记清到底是谁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今日是我的女儿要你,她是个叛逆的孩子,若得不到,这王城怕是留不住她,我的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她答应做华音的天后,所以我为她妥协。”
煊知道这些话里的深意,天后恩威并施,他诚心叩拜:“感念天恩。”
天后并不想要他的感恩,她更明白她的女儿看重的是什么,因此她需要他肯定的答复:“我只问你一句,你能做到待她以真心吗?”
煊眼睫颤抖,他抬头看过了天后,迎着她半是殷切半是悬心的目光,再度郑重叩首。
“我在不应动心的时候动心,不应动情的时候动情,曾甘愿远走枯叶城,而不愿亵渎半分对少君的情意,若来日我忘记初心,天必降我最重的责罚,使我粉身碎骨永世不安。”
……
三日后,天后宣告国内臣民:早年因权宜之策,令张相亲子煊养于深宫,奚贵主崩逝前,煊冒犯天颜,本将重责流放枯叶,今念其德才双成,配与少君修宁,望之慎言、慎思、慎行,宽佐少君不可懈怠。
朝野的轩然大波,天后淡漠不过问,少君亦置之不理,久之,私议不消,但已无人敢明言论及。
少君修宁年十七_,_大婚。
圣贤殿上,轻姬夜以继日刻苦勤学。
天后渐感精力短促,欲携少君听政,更欲于少君满二十岁时传位,于是晓谕教习师傅,务必尽早令少君熟知王道及国政一干事宜,教习师傅们严谨悉心不敢有误。
但有一日,司雨英报与天后:“圣贤殿师傅们说,课后,少君在殿中哭不能止。”
天后闻言,急叫人提灯赶往圣贤殿,她去时,轻姬还在闷头流泪,师傅们皆慌得手足无措。
轻姬比以前克制多了,以前她哭起来是撒泼大哭,如今只肯坐在那儿闷声地掉眼泪,仅仅能从颤抖的双肩看出她当真是心里难受哭得厉害——天后心中有数,遣师傅们先回家去了,她挨近轻姬跟前坐着,拎过今日的讲学文册来,《君王决断篇》。
天后问道:“这很难吗?”
轻姬擦泪,低头不言。
天后再问:“哪里难?我讲给你听可好?”
“一人或一城,这里面的取舍和《王道篇》不同,可是师傅讲来,这里面有这里面的道理,《王道篇》也有它的道理,我……我怎么分?我根本就学不过来!”
轻姬是实实在在哭花了脸。
天后没急着回答她,而是取了帕子替她擦了脸:“轻姬,那天你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
轻姬垂头捏着衣角不吭声。
“做天后,是风光,是一言可抵千军万马,但同时手上掌管的是万万数黎民生计,怎么会容易?如果容易,让给白痴来也能做。”
轻姬已经收住泪了,只是还在吸着鼻子。
“好孩子,心志坚强些。”天后望着自己的女儿,心疼有之,却不能溺纵,她抚摸着轻姬还年轻的脸庞,语重心长地叹道,“轻姬,你的眼泪太多了,我的一生,能回忆起的,只有一次痛哭,你要记得,为王为君者,心肠需要比寻常人冷硬。”
轻姬抬眼望她:“这是书里教的,还是母亲的经验之谈?”
天后含笑:“书里教过,经验上也因心不够硬吃过大亏。”
荣菲进来通传说,煊主在殿外等少君。
天后和轻姬一同出去。
夜色已幽幽,天后见煊提着灯等在阶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煊敬诺:“回天后,久不见少君,天色暗,我怕少君行路孤独,故此前来。”
天后点点头,朝轻姬递个眼色:“去吧。”
轻姬辞过,下阶,随煊回花荫殿去。
走在路上,煊体察入微,问道:“轻姬,你今日似乎郁郁寡欢,有何烦心事吗?”
轻姬没什么可瞒他的,一脚踢开挡路的小石子,她闷闷地应道:“哦,书里教大道理,我学得头疼,母亲方才已经开解我了。”
“有何处困惑?”
“也没什么困惑,我只是想保护你,书里教我保护天下人,这担子好重,没挑就已经觉得累极了。”她回头问他,“你说,将来我真的能当好一国之君吗?”
煊停了下来,他年少时候做少君,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惑,为什么要做一位好的君王。
“轻姬,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城楼的房顶上,危似百尺高。
像这种滑一跤就可能往下摔成饼的地方,轻姬不是很怕,她身手矫健,踩空的总不能是她,她倒是十分担心煊,煊却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在屋脊上行走如履平地。
轻姬看他坐下了,她抬首看看,狐疑说道:“你坐这里做什么?看星星月亮吗?今晚满天是云,什么也看不见,回去吧。”
煊拉住她手,要她也坐下。
轻姬拗不过,撩起裙角学他坐在窄窄的屋脊上。
煊伸手指前方:“你能看见什么?”
轻姬勾开拂在面颊上一绺发,她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偌大王都,夜幕之下,满城灯火延绵不尽,她心里忽然有些触动,好久才说道:“好多灯啊。”
“每一盏灯都是一户人家。”
她不说话。
煊道:“天下百姓,确然命如蝼蚁,但若遇到一位好的君王,力保社稷安稳江山太平,微若蝼蚁的人们就能在小小的屋檐下安身立命,就能在夜里点起这一盏盏代表‘家’的灯光,就能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不受流离分别之苦。”
流离分别……
轻姬想起很早以前的生活。颠沛流离会太厉害地折损一个人的心力,如果阿父没有那么重的心思,或许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她不禁苦笑:“那的确很苦。”
煊转头看她,轻声地说道:“这重担,你挑得心甘情愿吗?”
“本来不大愿意,但这满城灯火的样子真是好看,我就愿意了。”
煊听完,微微地笑了,张臂揽住她的肩头,安静地与她同看满城璀璨。
轻姬眼中满城浮光。
若说之前是一直强逼自己,那么从今日开始,她心中有了热血信念,她要让华音国一城城的灯火如同天上银河,繁盛灿烂,永不熄灭。
她靠进煊的怀里,抬手搂紧他,喃语道:“我要满城灯火辉煌,也要你陪在我身边长长久久。”
他眉眼里藏进万千温柔意:“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