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瓜瓜加 ...
-
瓜迪奥拉从巴萨出走的时候还很年轻,最起码对大部分球员来说他都还算是个当打之年的球员,刚满29岁的生日,大部分人以为他才28呢。但他却的确已经在走职业生涯的下坡路,对于他这种用脑子来踢球的球员来说,任何一次大的伤病都是致命的——这意味着他在球场上的智慧已经没有最基础的速度和技巧来保障发挥了。
巴萨没有为自己的队长提出续约的请求,于是他也非常识相地自己主动告别了,离开西甲,到应该是很美丽的意大利去疗养心灵。他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分手分得异常体面,异常让俱乐部满意。从小到大,瓜迪奥拉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那种会让所有居高临下俯视别人的权威人物感到满意的类型。但是他差点把自己的体面搞丢,在发布会上被问到“你为什么不选择一只西甲内的队伍”时,他几乎是尖锐而失态地反击道:“那我还不如退役。”
如果能冷淡离开反而能保护尊严,此时此刻,他对巴萨的爱意反而觉得他更像一个小丑了,反正坐在他身边的巴萨主席露出了高高在上的悲悯神情。
瓜迪奥拉不喜欢这样的怜悯。他讨厌自己作为一个被管理者和被俯视者微笑着按照社交潜规则去心照不宣讨好别人、周旋一切的过程。那种过程会让一个人体会到,你在社交关系里成功了、赢得了赞誉,但是你在人格和情感上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伤害着。某种意义上,一旦你开始在乎别人的想法和态度,你就不再是纯粹地为自己而活了。
瓜迪奥拉人生的难处就在于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为别人而活,为了尊严、体面和荣誉而活,为了集体而奋斗,他就在这样的语境里长大;但与此同时,他的心底却又不断冒出无数的尖刺,呼唤着他去散发身体里的能量。
在被巴萨隐形驱逐的这一年里,他人生里的这种不平衡达到了顶峰。他在过去的29年人生里脑子里几乎只有巴塞罗那这一个概念,而现在,他们礼貌又不失怜悯地丢掉了他,像丢掉一个负增长资产一样——可惜,但毫不动摇。瓜迪奥拉的人生全然失控,他不能控制自己好起来、不能控制自己能不能留在队伍里,他只能选择走的方式和去哪里。
于是他选择了节奏相对和缓的意大利,选择了一只也愿意选择他的布雷西亚。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遇到了加迪尔。这位名满天下的球员也是他选择布雷西亚的原因之一,他们曾经在欧冠赛场上碰过一次,但是当时加迪尔是耀眼的太阳、举世瞩目的重心,瓜迪奥拉却是替补席上安静的火柴。在当时瓜迪奥拉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发展出日后的关系来。虽然都是从豪门转会到布雷西亚,但是加迪尔的情况和他截然不同——在米兰完成了十几年的统治生涯后,加迪尔在实力没有明显下滑的情况下就回到家乡俱乐部来养老了。他依然是队伍里的绝对大腿,而且受到整个意大利的喜爱和追捧。
而瓜迪奥拉却是巴萨的弃子。
在来到意大利前的很多天,瓜迪奥拉每日每夜的梦境都是他站在拉玛西亚或者诺坎普的走廊里,推开一扇门准备进入更衣室。然后梦醒了,现实是他必须与巴萨告别,在亚平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他在浑浑噩噩中尽量打起精神来学习意大利语——瓜迪奥拉好强的本能不允许他不为未来的职业生涯做准备,尽管他在心底从没感到如此悲哀,清醒和绝望交织在一起,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没用的末流球员,去哪里都得坐冷板凳。
在布雷西亚亮相的第一天他就见到了加迪尔,然后就被笑话了。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像个小老头一样。”加迪尔亲热地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然后被人告知瓜迪奥拉已经29岁了,倒也算不上非常年轻。
“哎,29了吗?”加迪尔惊讶地揪了揪他的脸皮。
这是瓜迪奥拉听懂的、来自加迪尔说的第一句话。他反应了一下才理解了加迪尔是不相信他的年龄,不由得有点恼怒——对一个快要满30岁的男人来说,被人捏脸、还怀疑是不是小年轻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瓜迪奥拉讨厌被人说不够成熟。
何况这个人还是加迪尔——尽管他比瓜迪奥拉还大了两岁,但是明明看起来就像那些电影明星一样,从20岁到40岁差不多都冻着一张不变的完美脸。
他很想甩开加迪尔的手、但是又担心这过于有敌意,于是难免露出为难的神色。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鼎鼎有名的大球星过一会儿却跑来和他道歉了,晚上还请他喝了酒吃饭。
瓜迪奥拉在第二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就这么自然地融入了球队似的——所有人见到他都开始打招呼,仿佛他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和他说话也很自然。俱乐部给他塞了一个语言老师,于是在三四个月后他的意大利语听说就基本没问题了。
“哦,你不该踢球,你该干翻译的。”他的语言老师啧啧称奇。对一个意大利人来说,像瓜迪奥拉这么废寝忘食地拼命学习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随着语言基本搞定,他的伤病也好了很多,于是到了该上场的时候——可是糟糕的事情就和瓜迪奥拉预想中一样发生了,他得做冷板凳。这对于从17岁开始就被克鲁伊夫看重挑入一线队的瓜迪奥拉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和折磨,他必须得顶着高薪养病的压力在场边坐好,而且焦急时也不敢太过度地发表看法,以免引发别人对他的不满。坐在板凳席上的一大半时间里,加迪尔都成为了他忘却时间的胶囊——这也不奇怪,近距离看巨星踢球总是感受非凡的,更何况加迪尔不仅球踢得好,人长得也漂亮,随便跑一跑笑一笑就像是慢放的电影镜头一样。他是意大利的骄傲,就算是在客场也有无数球迷给他鼓掌和抛售鲜花,回到圣西罗的时候米兰城更是像过节了一样。国家队的队友们当然都对他很热情,连马尔蒂尼这样的大佬在他面前也是要低了一头的,带着温柔尊重的笑过来拥抱加迪尔、亲亲他的侧脸。皮耶罗因扎吉内斯塔这类小辈就更不用提了,看加迪尔大概自带十米厚的偶像滤镜,被亲一下能傻笑到第二天。输球有什么大不了的,输给加迪尔可一点都不丢人,赢了加迪尔却能吹一年,还能以此为借口舔着脸向前辈索要一个奖励的亲亲。
瓜迪奥拉看加迪尔的角度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加迪尔过分漂亮的外貌和经验的球技对他来说却是让他分心的不利因素——他全神贯注思考的是加迪尔踢球的思路,即作为一个前锋他是怎么样地穿插跑位、指挥队友互动,他经常在替补席上忘我地、懊恼地挥手和站起来跳脚:为了布雷西亚队友拙劣的发挥,他感觉如果是自己在场上,这些球早就喂到加迪尔的脚下了,才不会这么费劲。
那天的比赛结束后,加迪尔和他开说:“佩普,我觉得你应该去当教练。你现在也很像一个教练。”
瓜迪奥拉一下子懵了。在短暂的发愣过去后,火辣辣的羞耻感涌入四肢百骸,他几乎是立刻变成了一个人形辣椒,浑身上下的肌肤都烫得离谱。他自然地认为这是加迪尔在嘲讽他,嘲讽他的拿钱坐板凳,嘲讽他在比赛过程中情不自禁的指手画脚,嘲讽他来自梦之队巴塞罗那,却如此孱弱不堪,慢得像一个三流联赛的球员。
加迪尔从他的脸色里意思到他误会了,带着惊讶的神情第一时间拥抱住他,试图传达自己的善意:“嘿,佩普,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有当教练的天赋。”
于是他们离奇又认真地就着比赛里的一些细节和战术进行了交流,加迪尔越听越惊讶,用十足鼓励的眼光看着瓜迪奥拉说:“你真的太棒了,佩普,你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你踢球时候就很聪明,以后当教练会更聪明的。你可一定要去做教练啊。”
“你看过我踢球吗?”瓜迪奥拉问了个傻问题。
加迪尔璀然一笑,在他的脸上亲了亲,亲热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就走开了:“喂,别把你自己看得太低了呀,小队长?”
瓜迪奥拉又一次感觉自己没有被当成一个成熟男人尊重,可是这一次几乎没有羞恼和尴尬在他的心底升腾,有的只是奇怪的、陌生的目眩神迷,好像他好端端地忽然喝了两杯朗姆酒似的,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意大利的一切好像都冒着“我爱加迪尔”的泡泡,这种泡泡现在也开始从他的心里飘出来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时他对加迪尔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时瓜迪奥拉可以发誓,他的心里只有纯粹的温暖和感动,以及自尊心最脆弱时得到爱护和肯定的高兴。但是在球队保三成功、获得下一年欧冠席位的庆祝晚会上,独自站在阳台上的加迪尔懒洋洋地举起手里的雪茄问他要不要来一口时,一切忽然就变了味道,他无法自控地走向他,走向月光下的天神,然而从他的嘴唇间含进苦涩的烟雾。
加迪尔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依然是不太在意的样子,仿佛队友忽然吻上自己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似的。他没有主动,但是也没有拒绝,只是抬起手来放在瓜迪奥拉的头上摸了摸,态度堪称宽容,像是抚摸一只在舔自己的小狗。
他也用身体包容了自己的队友。那是瓜迪奥拉在漫长的一两年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重新获得了人生的平衡——爱加迪尔是一件既属于群体、又属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可以对着全世界肆无忌惮地表达着对加迪尔的爱,也在床上对着前辈的耳朵喃喃念给他一个人听。做完了之后他疲倦又安详地躺在床上,感觉一切压力都离自己而去,而视线里是加迪尔美到宛如雕塑一样的雪白的背,脊椎凹陷的线条和肩胛骨都像神迹,上面偶尔有一点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加迪尔会闲散地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去抽一根烟。瓜迪奥拉知道自己不是对方唯一的床伴,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躺在那里,看着加迪尔的背离自己只有几公分,抬起头就能碰到,但是他知道他距离对方其实永远都是那么远,并没有变近哪怕一点点。
可尽管没有变近哪怕一点点,他还是能抬起手就碰到他啊。
于是他也翻身起来,无数次像第一次一样从自己美丽的爱人的嘴里吸取烟草的气味。弥漫升腾的烟雾,确实存在却又很快就会消失,呛人却又让人成瘾,对身体毫无益处,这就是他和加迪尔之间的关系。一只又一只点燃的烟,不断回到原点的爱。瓜迪奥拉没有一次张口说过爱字这个字,他担心说完后,就再也没有下一只烟了。
后来瓜迪奥拉果然成为了一个教练,果然干得很不错。他开始吸烟,在大胜后,在大败后,在睡觉前,在睡觉后。他感觉自己像是卖香烟的小佩普,每次点燃一只,就可以短暂地逃离现实,回到加迪尔的身边去,回到他的抚摸和微笑旁边。其实他想见加迪尔的时候完全可以见到,但他仿佛就是在和自己的意志力较劲。他虐待自己,羞辱自己,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控,以此来成功地成为“完美的佩普”“天才的主帅”。他学会了在谦逊和体面的外壳里施展冷暴力和控制欲,让别人为他神魂颠倒、为他心悦诚服,让所有人都听话,世界围绕着他的意志旋转,于是他的理想和才华潇洒地铺满了世界,他渴望加迪尔看到,他知道加迪尔看到了,但是他没有得到哪怕一个来自对方的、哪怕是轻飘飘的夸奖。
于是他终于无法忍受地去拜访他,又被笑着摸了摸头:“哎呀,佩普,你怎么长不大似的。”
瓜迪奥拉不想在他面前长大,也不敢在加迪尔面前长大。他控制自己的控制欲,压抑自己压抑,依然一副腼腆、谦虚和依赖的样子,在加迪尔面前做那只会舔人的西班牙小狗。尽管他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疲倦和冷漠,再也不会是那个青春、拘束又纯真的少年。可是回到加迪尔的身边,他总能演出来的。
唯一改变的就只有现在提前坐起来抽烟的人变成了他。不过他不像加迪尔那样发呆不回头,他会回头看,看大美人昏昏欲睡地从毯子里伸出自己一条雪白、流畅的胳膊或腿,手指搭在嘴唇边。如果是白天,阳光就会照亮他的金发和莹白的指尖,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副静默的油画。瓜迪奥拉疲倦但也无比幸福地笑了起来,他掐灭烟头,翻身撑着趴过来,缓缓地在对方脸上吐出一个烟圈。
加迪尔替代了一切,成为他平衡内在与外在的逻辑链条。爱他是永远合理的事情,爱他是瓜迪奥拉人生里唯一的、永远合理的事情。他不能接受被加迪尔抛弃,因为他已经被巴萨抛弃过一次了,人的心灵大概被扔两次就会坏的。
“别调皮。”
加迪尔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摸摸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