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陆]秋时》夏雨雪宜

1、第 1 章

　　秋意渐浓，天虞岛同样渐染寒意，高耸的山峦间也增添了几分萧瑟气息。

　　夜凉如水，陆南亭坐在一张案几旁，桌子上随意放置了一杯清茶一壶酒，摊开的书页久久没能翻动一张。

　　原本作为剑阁掌门的陆南亭打算为晦涩的书籍作些注释，手中悬空的毛笔沾满的墨水早已在笔尖干涸。待觉执笔悬空的手臂有些发酸，陆南亭才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呆愣了许久，不过是想起年少时，为了让小凯枫能够轻松读懂剑谱书籍，陆南亭没少帮他在书籍上详细注解。

　　最终只得作罢，将毛笔放回笔架上。顺手端起一旁的清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白白浪费了早春正好的龙景嫩芽。想起凯枫的事情，倒也与这杯清茶有关。

　　今日清早检查书架的时候，方才注意到摆在顶层的龙景茶包上已经落上一层浮灰。

　　自锁妖□□裂已过数月，彼时驻守剑阁的弈剑弟子伤亡惨重，虽得同在一方岛屿的冰心堂和翎羽山庄弟子及时相助，善后事宜也耗费了陆南亭大量心神精力，一时无法顾及其他。

　　细细算起时日，赠茶之人已许久不曾露面。睹物思人，一经被勾起，便难以放下。

　　月已上中天，陆南亭用右臂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翻身一跃上到房顶，随意在屋脊上坐下。清冷的月光下，依托天虞岛山林新建的剑阁显得格外寂寥。

　　曾经听人说过，东海上空的天宫城会在夜间放飞许多的孔明灯，同巴蜀剑阁一般，很是好看。想到巴蜀，陆南亭的目光愈发寂寥。

　　突然间，陆南亭发觉身后传来的气息，单手握紧剑柄，警惕地回过头。

　　“呵，看来你的警觉性下降了不少。”来人如此说道，“此时我若是想要取你的性命，你连躲都躲不开。”

　　陆南亭看清身后裹着黑衫的人影面容，随后松开剑柄，放松地问道：“你来了多久？”

　　“自你翻开书准备写注解的时候就到了。”

　　“……”陆南亭一时语塞，“你若是想要隐藏气息，定能做到让我无法察觉。”随后又说道，“既然你肯现身，就坐下聊聊吧。”

　　来人倒毫也不见外，随意的在靠近陆南亭的地方坐下，问道：“你想聊什么？”

　　“锁妖塔重新封印后，你便和师父一起悄悄离开了，这段时间里，你还好吗？”

　　“还不错。”

　　“我听从南海滨回来的弟子说，那里的坏境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渔民会在入秋的时候组织出海。”

　　“嗯，的确如此。”

　　“听从西海回来的弟子说，西海有个地方终年长着紫色的花草，还有一轮永远在空中的月亮。有些地方又是终年积雪不化，长不出植物十分苦寒。”

　　“我还未曾去过西海，不清楚那边的状况。”

　　“在那之后去九鼎城办事的弟子捎回口信，祭台被破坏的地方到现在都未能修复。”

　　“……”

　　“萧师弟离开剑阁前说过，燕丘的赛马会就快要开始了。届时燕丘最好的马都会去参加，比赛会办上很多天，期间往来人群不断，夜里还会围着篝火烤全羊。”

　　“……”

　　“上个月翠微阁又入住了一批新弟子，只要锁妖塔还在，弈剑听雨阁就不会倒下，就能不断的存续下去。”

　　“陆南亭，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南亭顿了一下，转过头微微勾起嘴角，对着张凯枫说道：“没什么，只不过好像从来没有和你一起这么随意的闲聊过，想到哪儿就说哪儿了。”

　　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或许是身边有了一起赏月的人，陆南亭觉得月色都变得柔美了起来。

　　“陆南亭，你不开心吗？”张凯枫突然开口问道。

　　“我并没有不开心。”

　　“那就别随便露出一副孤寂的表情。还是说……因为你在想着谁吗？”张凯枫半晌没有得到陆南亭的回应，接着说道，“算了，你不想说便不说这些。”继而他侧过头看着陆南亭问道，“还疼吗？”

　　“什么？”陆南亭有些惊讶，转头顺着张凯枫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衣袖，轻微地摇了摇头，答道：“经过冰心堂师姐妹的医治，早已不疼了。”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已逐渐习惯一只手整理东西。况且这也不是你的错。”

　　陆南亭说完看着沉默不语的张凯枫，忽而说道：“张凯枫，谢谢。”

　　张凯枫听了陆南亭的突然道谢，略显不自然的别过头，说道：“谢什么谢？我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无论你是否承认，此次奕剑的劫数能够平安度过，多亏了你。”陆南亭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卓君武师父和剑阁众弟子，才能顺利重新封印锁妖塔。”

　　这番话仿佛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张凯枫，他忽而站起来弯下身子，抓住陆南亭的肩膀死死地盯住他，“剑邪将我们打散后，你是不是打算要学寒轩，独自以身封塔？”

　　陆南亭坦然点了点头，“我是掌门，定然要全力守护弈剑听雨阁。只有守住锁妖塔，弈剑弟子就有家能回。况且，为了守住锁妖塔，剑阁已经损失了许多年轻的弟子，身为掌门的我又怎么能退后？”

　　陆南亭见张凯枫冷着张脸，恶狠狠的盯着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抚上他脸上的魔纹，说道：“你不也是如此奋力地护着这座塔？”

　　张凯枫的皮肤已然和北溟魔族一般青灰且冰冷，双眸失了曾经的光彩，显得十分空洞。不由得，陆南亭觉得有些难过，手上的动作不自觉的更加温柔。

　　“夜里寒凉，进屋吧。”陆南亭收回抚摸着张凯枫的手，安抚地握住他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同样冰冷，引着他跃下房顶进屋。

　　动作十分自然。

　　进门以后，陆南亭松开握着张凯枫的手，转身将房门关上。

　　张凯枫看着陆南亭的背影，在屋内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在凯枫的记忆里，陆南亭心思一直十分细腻，虽不善于表述对师弟的关切，却一直在心底里关心着他。想到凯枫，张凯枫一时间有些烦躁，别扭地转过头不再看向陆南亭。

　　他的视线随意的掠过屋内的陈设，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 。当他的视线随意扫过书桌，才发现那坛清酒为江南酿造的苦情酒。

　　虽然中原的酒坊村与雷泽的有个小村皆有酿造苦情酒的技术，但依旧要数江南的酒最有特点，除了苦艾草特有的味道，酒里还带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同江南出身的陆南亭气质十分相似，总带有一丝桃花般的温柔浪漫。

　　“想什么呢？”陆南亭关上门回身发现张凯枫盯着桌子上的酒出神，开口问道。

　　张凯枫没有回答，走到桌前拿起酒坛问道：“你知道我今日会来？”

　　陆南亭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又如何能提前预知你的行踪？酒是奕剑弟子每日都要从外带回的物品之一。”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贪恋上了喝酒。”张凯枫说罢拿过酒坛拍开封盖，又熟络的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酒杯，满满当当倒满两杯，转过头看着陆南亭，将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陆南亭接过酒，倒也随性地一饮而尽。不过是递酒的片刻时间，张凯枫却十分贴心的用术法将酒温热。一杯温酒入喉，绵延的甘醇驱赶了秋夜的寒。

　　张凯枫见陆南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又递给他第二杯，提醒道：“酒量不行就别喝太急，容易醉。”

　　“其实，在下的酒量并没有太差。”陆南亭接过酒杯，倒是听了张凯枫的建议，改了先前一饮而尽的喝法，小口慢酌。

　　张凯枫走到陆南亭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张矮机，他也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悠闲地喝了起来。江南的苦情酒的确很特别。

　　陆南亭转过头温和地看着张凯枫，突然开口说道：“凯枫师弟，你能平安归来，真好。”

　　“陆南亭，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旁人看来，我手上沾满了奕剑弟子的血，天虞岛的锁妖塔也是被我毁的，更何况你的左臂……。”

　　“作为奕剑掌门或许不应总是该挂念与剑阁有着血仇的幽都魔君张凯枫。但是仅仅作为陆南亭，我的确十分担心你。”陆南亭继而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我真的是老了，平日里经常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

　　张凯枫侧过脸，发现陆南亭的酒量着实太差，两杯酒饮尽，白皙的脸面上便腾起了红晕，一直红到耳后，多半是有些醉了。

　　“不过才喝了两杯酒，你就醉了？”

　　“或许吧。”陆南亭把酒杯放到矮机上，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凯枫师弟，我知道锁妖塔的事情不怪你。劲贤弟子将饕餮鼎与锁妖塔内的事情大体描述了一遍。即遍只是听描述的旁人，亦是觉得凶险万分，更何况是亲历者的你。”继而感叹道，“你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或许陆南亭是真的喝醉了，或许又不是，只是借着酒后醉意更好的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不是你养大的凯枫。”

　　陆南亭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但从他那里继承来的记忆对我的影响一直都在。”

　　“师弟……”

　　张凯枫顿了顿，继续说道，“南海之行知道真相后我一直纠结着凯枫的记忆，起初我以为能与弈剑听雨阁、与你的关系就此陌路。然在大道与玄素对弈时旁观，追寻指点领悟剑道极致，忽而看到断剑之时，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开的。”

　　陆南亭自是知道张凯枫说的事情。

　　张凯枫说道：“陆南亭，我想找你要点东西。”

　　“只要陆某能给的起。”

　　“若是你想，自然是能给的东西。”张凯枫站起身，走到陆南亭面前，拉住他因常年握剑有了白茧的手，低下头细细摩挲。

　　陆南亭被他摸得发痒，忍不住问出声：“凯枫师弟？”

　　张凯枫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摇了摇，说道：“算了，不要了，免得你觉得唐突。”

　　陆南亭看着张凯枫略显委屈的神情，稍稍思索片刻，从张凯枫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将他轻轻揽入怀里。

　　“你委屈起来的神情倒是和凯枫小的时候一模一样。这许多年过去，你早已经不是陆某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孩子，这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陆南亭单手轻轻拍了拍张凯枫的背，“我并不会通过你怀念凯枫，可正如你所说，因为你继承了他的记忆，我总能从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张凯枫听到陆南亭说的这番话，将头埋进陆南亭的肩窝，喃喃说道：“我想要的不只有这些，又觉得已经足够了。”继而伸出手试探地抱住他，“心之所向之处，御剑飞行而来。”

　　陆南亭心如明镜。历经生死磨难，心态上多少有了转变。需要坚持的事，绝不退缩；想要守护的人，绝不能再次放手。

　　“其实……也算不得唐突。”

　　张凯枫闻言，抬起头且惊且喜地看着陆南亭。

　　陆南亭看着张凯枫灼灼的目光，心跳忽地乱了节奏，任由他抱越来越用力地抱住自己，不留退路。只是略微偏过头错开与他对视，轻微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我终究只是天地间的一个普通凡人，寿数天定，终究要泯于天地之间。”

　　“你这就开始想着同他来世再续师兄弟之情了吗？”张凯枫有些吃味地问道，手上更紧地抱住陆南亭，贴近他的耳朵低沉着声音说道，“如果你忘了，我正好再提醒你一遍——你的命是属于我的，我谁也不让。包括那个孩子。”

　　“我自然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陆南亭安抚地顺着张凯枫的背，“今生尚且未觉足够尽兴，又怎会想着来世。况且，我还未能等到你找到回来的路的那天。”顿了一顿，陆南亭话锋又转，“但我更希望你可以真正的乘风御剑看尽大荒的各个角落，悠然洒脱地寻求你心中的极致剑道。”

　　张凯枫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天明以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不会让你那些徒弟徒孙瞧见。不过……此时夜深，当歇息了。”张凯枫没有放开手，揽着陆南亭到床边 ，“我既已得知师兄心意，你又认我为师弟，同榻而眠也不为过吧？”

　　陆南亭的身体不自觉有些僵硬，多年来未曾有过与他人同塌的经历，一时间有些不自然地抗拒。

　　“我还记得凯枫幼年时受到惊吓夜不敢寐，你便将他一直抱在胸前，彻夜耐心安抚。怎么，现在反而介意起来了？”

　　“当然不是。”

　　“那陆师兄的身体又何必如此僵硬？”张凯枫大抵猜到陆南亭的心思，用前额抵住他的前额，笑意盈盈地说道，“你且放心，我敬你重你，你若不愿我自然不会逾越。”

　　陆南亭听到张凯枫这番话，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慢慢的放松了身体。张凯枫唇边笑意愈浓，不经意间，陆南亭似是被他的笑意蛊惑，忍不住吻了吻他的双唇，如蜻蜓点水般略过。张凯枫忽而用手抵住陆南亭后脑，主动吻了回去。先是试探性地触碰，见陆南亭没有拒绝便加深与他的吻，直到察觉陆南亭的呼吸已被自己搅乱后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他，不必急于一时。

　　张凯枫看着陆南亭更加泛红的脸颊，说道：“人在转世前都要经过忘川喝上一碗孟婆汤，你应当知道，我与朔方城主多少有些交情。”

　　“我必须独自前往忘川的那天到了的话，我会在河边慢慢会等你。”陆南亭看着张凯枫青灰却依旧年轻的脸，慢悠悠地说道，“我很有耐心，介时不必着急去那个地方找我。”

　　“你才刚回应了我，不许着急去到那个地方。”张凯枫抓住陆南亭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前，“你不能再松手了。”

　　陆南亭这才知道，张凯枫对他的感情或许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只不过剑阁的重担，他还是要扛在肩上，绝不能后退一步。

　　次日清晨，陆南亭一如往常时间清醒。转过头瞧见张凯枫毫无防备熟睡的脸，丝丝欣喜缠绕在心头，忍不住勾起嘴角在他饱满的额头轻轻亲吻了一下。不料张凯枫忽而张开眼睛，翻身将陆南亭压在身下，“怎么，师兄只敢这么偷偷亲我？”

　　陆南亭无言以对，转而问道：“何时醒的？”

　　“北溟养成的习惯，身边有任何细微响动都会被惊醒。倒是师兄，这早起的习惯至今没有变过。”

　　陆南亭无奈地回答道：“门派内事务繁多，自然需要早起处理。”

　　“真是毫无乐趣的日常。”可偏偏张凯枫就是喜欢陆南亭这种一丝不苟的性格，俯下身子将陆南亭的双唇蹂躏了一番，才知足的起身抽离，“我先走了，免得被你那些冲动的弟子撞见，好不麻烦。”

　　“凯枫师弟……”

　　“嗯？”张凯枫回过头看着陆南亭。

　　“下月中秋阁中弟子皆有庆祝活动，你回来吗？”

　　“好。”

　　言罢，张凯枫倏然而去。既已答应，定然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