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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姑姑,外头桃花儿开了。”阮阮从窗口走到我的床边,“等您身体好些了我陪您去看看。”
      我拿起枕边帕子咳嗽了两声,帕子沾上了两口黏腻的鲜血。
      我擦了擦嘴角,不动声色地卷起帕子,放回枕边,朝面前明眸皓齿的姑娘笑笑,声音嘶哑:“好。”
      阮阮天真地冲我眨了眨眼睛,她愈发像他父亲了,那个我记忆中纯净美好的少年郎。
      阮阮轻轻坐到我的床边,水蓝色褂子衬得她更是白净,她声音有些哽咽:“您之前唱的曲儿我都快会唱了,还想等着不久后您生日,唱给您听。”
      “爹爹跟祖母还商量着要给您个惊喜……”她突然哽住了,“您一定要好起来啊。”
      我的三十四岁生日在下个月,而我死在这个月夜。
      我没等到少白回来,也没等到他说的太平盛世。离了这个宁和的水乡,总是会碰上不断的战争,吵得人无法安宁。
      而这个月夜,我仿佛看见少白站在胜利的军队里,一身白色西装,肩上挂着他的洋相机,温柔地朝我笑。
      他向我伸出手,我奋不顾身地向他奔跑。

      (二)
      从我记事起,老爷赵衡的大宅子里就是冷清的。
      每每春天来临,两个年轻的姨太太就会为了一些开的正艳的花争风吃醋,吵闹不休,这时候反倒有了些人气。
      大夫人总是捻着一串佛珠,深居简出,宅里的老仆人悄悄说是为了她一出生就夭折的孩儿祈福。
      老爷外出经商,常年不在家。当家的是二夫人,跟她的儿子赵易安都很招老夫人的喜欢。
      老夫人不喜欢我娘,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大抵是因为我娘原来是唱戏的。有一次我叫她“祖母”,被她狠狠瞪了回去。
      赵宅是江南的富庶人家,他们明面儿上不说,心里还是看不起的。
      但老爷好像很喜欢我娘,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很多好东西,在她生辰的时候还送了她珍贵的钗,据说是革命前皇宫里头带出来的好东西,两个姨太太看了眼红的不行。
      母亲只是收了起来,在老爷偶尔来时才插上过。
      很多时候我会趴在窗边,偷看坐在院子里、银杏树下听娘亲唱曲儿的老爷。他年纪不小了,平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跟我娘在一起倒是显得很轻松,经常带着笑。
      老爷有时候看见我会把我叫过去,摸摸我的头,给我零花钱用。
      我怕他,不敢拿,母亲就会走过来,满目柔情地看老爷一眼,然后同我说:“天晴,老爷给你你就拿着。”
      我接过,有些腼腆地笑着道:“谢谢老爷。”
      老爷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江南,你把她教的很好。”
      母亲那个时候明明带着温柔的笑,我却总觉得她并不开心。
      我问过娘,老爷是我爹吗?
      娘先是沉默,而后认真地看着我,说是。
      我就问她,那为什么我要叫他老爷,不能跟易安哥哥一样,叫他爹,也不能叫老夫人祖母?
      娘就摸摸我的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就不说了。
      我看见她微微低着头,落下一滴泪来,我就不问了。

      (三)
      我和娘住在赵宅西侧的小院,位置偏僻,出了院子侧门还有一条不宽的小河,通往宅子外头。
      院内有棵很大的银杏树,母亲偶尔喜欢穿上她绣工精致的戏服,在树下唱上一曲。
      身段绰约,戏腔婉转。
      没有旁人,小小的我就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我不晓得她唱的是好还是不好,但我的童年夜晚都是在她哼的曲儿中安然入睡,呼吸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淌过一个又一个梦境。
      好心的二夫人会偶尔来看我同母亲,顺带替我们添置些用品,赵易安有时跟他娘一起来。
      赵易安比我大六岁,是名副其实的赵家少爷。他不喜欢那些吵闹的表兄妹,自从跟他娘来了一次之后,便会偷偷跑过来找我玩,跟我一起听母亲唱曲儿,教我读书习字,给我带好吃的糕点。
      当他把欺负我的表弟痛打一顿时,二夫人终于发现他偷偷来找我这件事,听下人说好像关起门来训了他一顿。
      他那之后有阵子没有来过西苑。娘看出我的失落,只摸了摸我的头。
      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来的时候,他手臂上还缠着未拆的绷带,捧着一包桃花酥悄悄跑进西苑。
      他看着矮矮小小的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笑说:“天晴,你就是我的小晴天。”
      我当时想,我以后一定要嫁给易安哥哥这样的人。
      面前这个浓眉大眼的清秀少年总是随意说出这种让人听了会心动的话,以至于他后来的避让和淡漠显得那么残酷。

      (四)
      老爷是我七岁那年去世的。
      那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母亲正在给我编辫子,她自己也擦上了口脂,穿上了最好看的一件红旗袍,等着见上外出半余年的老爷一面。
      得来的却是老爷路途中猝死的消息,到头来看见的是一具棺椁中冰冷冷的尸体。
      我从来没有见母亲那样哭过。
      她扒在老爷的棺椁旁,哭得声嘶力竭,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哭出来。
      大夫人还是捻着她手里的佛珠,低垂着眉头,二夫人用帕子抹着眼泪,旁边站着强忍着不流泪的易安哥哥和被下人搀扶着的老夫人。
      那两个烦人的姨太太哭得十分做作,娇娇滴滴,仿佛在剧场演戏。
      母亲那之后便发了高烧,再醒来时已经神智不清。
      她很多时候认不得我,也不跟我说话,只看着院子里的银杏树痴痴傻傻地笑,唱着:“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银杏的叶子还没落完,她就追随老爷的步伐,自尽在院旁的小河里。
      她穿着最好看的那件红色旗袍,天气冷了还加了件外衫。她用老爷送她的簪子挽了好看的发髻,化上精致的妆容,仿佛要去赴什么约会。
      “娘!”
      我哭着,不顾一切地扒开人群扑上去,又被易安哥哥拉住,我奋力甩开他的手,他死死不松手。
      我哭的脱力,耳边是大夫人嘴里不停念着的“阿弥陀佛”,头脑一阵晕眩,直直倒了下去。
      醒来时易安哥哥守在我的床边,他眼里满是担忧,不知如何开口。
      二夫人站在他的身后,眼里也满是担忧,不过是看着她的儿子。
      那阵子二夫人没有限制易安哥哥的自由,由着他陪陪我,只是我再也难寻开心。
      “天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这么跟我说。

      (五)
      “听说了吗,少爷去见了张家小姐。”
      “什么?少爷不是前些日子才因为西苑那个跟二夫人吵过吗?”
      “那是少爷一时上了头,居然要解除跟张家小姐的婚约,二夫人肯定得气啊。”
      “解除婚约?为了西苑那个?”
      “可不是嘛。”提到这个话题的下人偷偷喊另一个凑近,“除了为了西苑那个还能为谁?”
      另一个张大了嘴巴:“他们不是亲兄妹吗?”
      “嗤,你看宅子里谁承认过?西苑那个,她娘来赵宅之前就怀孕了,又是在北平那里唱戏的,谁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要不是老爷求着,老夫人怎么也不会让她进赵宅的门。”
      “这样,那二夫人为什么不同意?”
      “呸,你傻了!少爷是什么人,那闺女是什么人?二夫人怎么可能同意?同他定亲的是张家小姐,张老爷可是这一代富商,就这一个闺女。”
      “那少爷怎么又去见了?”
      “估计二夫人逼的呗。不过,少爷见过之后就再没提退亲的事情了。”
      “要我是少爷,压根就不会同二夫人提到这事。他定是接触的姑娘少了,才会对西苑那个有了感情。这下见了张家小姐,肯定家世又好,人又漂亮,铁定晓得该选哪一个了。”
      她们谈话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才从丛草中探出头,手里是为几日不见的易安哥哥采的、仅剩的两朵深秋的花。

      (六)
      母亲离世给我留下的伤痛原本在赵易安的陪伴下渐渐减少,他却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丝留恋从我的世界抽离。
      在宅中林径上碰见他的时候,他正跟一个漂亮姑娘相谈甚欢,看见我时目光有躲闪。
      那漂亮姑娘顺着他的眼神瞧见我,脸上带着羞涩,温温柔柔冲我一笑。
      我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也冲她露出一个别扭的笑便转身离开。
      赵易安好像想叫住我,我没有看到。

      (七)
      离开赵宅的那天已是十二月中,天气阴冷。
      母亲曾经戏班的班主朱清裹着一件青色加绒的褂子在门口等我。
      二夫人的话还回响在我耳边:“你留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最多照料着些吃穿,但难免会给旁人留下话柄。我托人找到了你母亲关系亲密的老朋友,他愿意带你走,你自己做个选择。”
      我看向她,说我愿意离开这里。
      离开的那天没有人来送我,我想临走之前看赵易安最后一眼,他也没能让我如愿。
      朱清把他身上的褂子脱下来替我裹上,他跟我娘差不多大,不显老,应当原先也是个俊秀的青年。
      他问我叫什么,我说赵天晴。
      他思索了一会儿,叫我改个名字,去了北平唱戏要用艺名。
      我想了半晌想不出来,对他说我要叫江南。
      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朱清顿了顿,一种悲伤将他笼罩。
      火车上嘈杂,他的话我却听得一清二楚:“你母亲在北平的时候常说,她叫江南,却不喜欢那儿缠绵阴雨的天气。后来她还是去了那儿,一呆就是这么些年。”
      他细细端详我,说我同我娘生的真像,学了唱戏以后一定能跟我娘当时一样红,能成个角儿。
      “你可不要像你娘一样,一声不吭就离开,白瞎了我的苦心栽培。”他笑道,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八)
      我在北平呆的第八年,第一次作为主角儿上台。
      唱的是一出单折戏《贵妃醉酒》,唱杨玉环对唐明皇的期盼、失望与怨恨。
      在后台时玲儿细心地给我的头冠插上花钿,还用同色细绳缠了又缠。
      她不过十岁出头,给我描完眉后惊喜地叫道:“阿姐,你当真是美极了!”
      我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是醉态的、浓墨重彩的妆容,很难再看出原本的样子。
      我笑她:“瞎说,这你都瞧得出来!”
      玲儿就“咯咯”地笑:“那也要有阿姐这样的底子。”
      “江南,该你上台了。”朱清来敲门,我打开门那一瞬间他有些许的愣怔。
      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喃喃道:“江南……”
      我晓得他又想起我母亲,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他说:“班主,快祝我演出成功。”
      我提着裙摆,缓缓离开,衣袍带起一片灰尘。

      (九)
      演出不出意料地很成功。
      我在灯光下有一瞬间的恍神: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在台上演着别人的故事,听着下头给她的掌声吗?
      台下听得认真,落幕时的掌声太过经久不衰,回后台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戏里头,没有注意地上的台阶,偏生那双绣花鞋又赶得紧,做大了尺码。
      我一个不小心被绊了出去,一只鞋飞的老远。
      我龇牙咧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戏服,一瘸一拐去找那只鞋。
      走道有些黑,我盯着地面找寻,一只纤长的手捧着我那只鞋,送到我面前:“小姐在找的,是不是这个?”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傅少白,他跟那些来听曲儿的都不太一样。他穿着得体的黑西装,身形高大,头发梳得很整齐,完完整整露出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
      只是捧着我的绣花鞋,有些不太得体。
      我脸上起了火,都不敢看他,接了鞋,匆匆忙忙道了声谢,转身小跑离开。
      好像听到他在后面笑了两声。
      到了后台,我拍着胸口呼吸,玲儿走过来目瞪口呆地问我:“阿姐,你怎的不穿鞋,捏一只在手里?”

      (十)
      那天首场演出结束后,班主朱清在梨园的院子里头的凉亭里摆了酒跟凉菜,喊我过去。
      月色凄凉,他借着替我庆祝的名头,做着让自己伤心的事。
      酒过三巡,他有些晕晕乎乎,托着下巴望月亮。
      这八年来,他又老了好些,也没有娶妻,我何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第一次同我敞开心扉:“你娘十岁那年,被卖到我爹这儿。我对她是日久生情,也是一见倾心。”
      “当时长辈们都说,说她长大了,就给我当夫人,我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他又斟了一杯酒,“我胆小,以为总有时间的,连喜欢她这种话都没有跟她说过。”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结果突然有一天,她告诉我们,她怀上了,她要去江南水乡,找孩子的父亲。”
      “就是你爹。赵老爷当年四处游历,停经北平,次次来捧你娘的场。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你娘彻底沦陷了,得知自己怀孕了,高兴得紧,戏也不唱了,角儿也不当了,拿着他给的信物,只身一人便去了。”朱清痛苦地捂住脸,“早知道他们赵家这样,自家的孩子都不认,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她走。”
      我不晓得如何安慰他,跟他一起缅怀母亲:“娘在天之灵,看了我今日演出,一定替我开心。”
      朱清擦掉眼角泪珠,同我举杯:“今天是好事,好事!”
      碰杯的声音清脆,像是欢欣的铃,更像是碎了的心。

      (十一)
      我自那一曲之后,真的火了起来。
      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心术不正的也越来越多,甚至有哪家的公子、哪家的老爷光明正大说要娶我回家当姨太太。
      班主“啐”了声,极其流氓地把那些花扔了出去:“不要脸。”
      我跟玲儿对视着,“噗嗤”笑出声来。
      事情出在第三场《贵妃醉酒》,有个被拒绝的少爷开场前带了一帮人来砸场子,戏台下的桌椅已经被摔得七零八落,他们说不带我走就砸烂我们的戏台。
      班主护着只化了妆还未套上戏服的我,说:“大不了让他砸。”
      傅少白就是这个时候再一次出现的,他穿着衬衣马甲,西装自然地搭在手臂上,声音低沉好听:“带谁走?”
      那个少爷愣了愣,好像认识他,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傅少爷,您也来听戏?”
      傅少白对他一笑,眼神瞥了四周:“你弄的?”
      那少爷弯着腰:“手下不懂事,回头我给赔。”
      傅少白又问他:“你方才说要带谁走?”
      那少爷疯狂摇头:“没……没谁,我先走了,回头钱让下人送来!傅少爷吃好喝好玩好啊。”
      然后他带着一堆人很快离开了。
      朱清领着我们向傅少白道谢,傅少白摆摆手:“小事而已。”
      朱清问:“不知阁下是?”
      傅少白一笑:“在下傅少白。”
      朱清的动作一顿:“是哪个傅家?”
      傅少白依旧嘴角噙着笑:“朱班主说是哪个傅家,便是哪个傅家了。”
      朱清爽朗地笑了两声:“鄙人眼拙,上次还没看出来。傅少爷大驾光临,真是怠慢了。”
      傅少白客气道:“言重了。”
      朱清为难的看看四周:“今日这戏怕是看不成了,还要给其他客人退钱,再休整一番,下次好好招待傅少爷。”
      傅少白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太好意思,低下了头。
      只听他缓缓道:“我方才找人打点了门前等着的客人们,现下也算是包场了,总不能赶我走吧?”

      (十二)
      那天,我整装出演,傅少白在台下一片狼藉里,搬了个逃过一劫的椅子,找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
      我只在给他一个人唱戏,认知到这一点时脸上又烧了起来。倒是要感谢脸上的浓墨重彩,叫他看不出来我的脸红。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让我有些紧张,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悸动。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他的掌声。
      我不知道该不该像之前台下坐满人那般谢礼离开时,他就缓缓起身来到台前,仰头看我:“在下仰慕江南姑娘,不知今晚能不能共进晚餐?”
      我又是一阵心悸,望着他深邃的眸子,点了点头。

      (十三)
      傅少白是翩翩公子,温文尔雅,讲起话来也叫人舒服,让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他说他从小受母亲熏陶,喜欢京剧。去国外呆了几年,相比西洋乐,更喜欢京剧。
      他说喜欢我的扮相、我的唱腔,不曾想私底下是这么一个腼腆可爱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被这么形容,有些难掩的雀跃。
      他要带我去我从来没进过的西餐厅,我看着自己的长褂子,又看看他的西装,有些难为情。
      他看我踌躇的模样,对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莫名的相信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豪华住宅,傅少白的家。
      房子里头是我没看过的西式装修,傅少白真的是个少爷,想到我同他之间的鸿沟,我不由有些说不出来的憋闷。
      他让我坐着,叫下人给我倒了茶,我拘谨着接下。
      不久他从房间出来,给我递上一个礼盒:“打开看看。”
      里头是一件我只在画报上瞧见过的洋裙,粉色的缎带散着,好看的打紧。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笑道:“去试试。”
      下人将我领去一间房,我换上这身衣裙,竟然合身得仿佛就是我的衣裳。
      傅少白看见我的时候,眼神有一瞬间的放光:“你穿比家妹好看。”
      原来是给他妹妹买的。
      他缓缓走向我,我屏住呼吸,感受到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心跳飞快。
      他却只是不碰到我皮肤,替我取下脑后绑着头发的丝带,而后拉开距离说:“这样好看些。”
      我此时肯定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哪里还敢看他!
      他低低笑了两声,又伸出手,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的动作顿了顿,但也没有收回手,替我解开又系上脖子上的缎带:“这个该这样系。”
      我克制不住,悄悄看他认真的模样,心快跳出来。
      好像过了很久,他说:“好了。”
      我先他一步转过身,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该……该走了吧。”
      傅少白又笑。

      (十四)
      回来的时候他目送我离开才离开,班主又抽起了戒了很久的烟等着我。
      他说:“你知道傅少白是什么人吗?”
      我不晓得他要同我说些什么,摇了摇头。
      他掸了掸烟灰,又吸了一口烟:“他父亲是傅延山,北平的军中总司令。”
      我就算只是一介女流,也大概晓得这是个什么概念。
      班主叹口气:“他是不是对你有些……?”
      我不答话。
      班主又问我:“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还是不答话。
      班主掐灭了烟,盯了我一会儿:“他会好好待你吗?”
      我说我也不晓得。
      班主沉默了好一会,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老,他跟我说:“你要是不开心,就断了跟他的交集,有什么麻烦我来担着。”
      我有些感动,郑重地点了点头。

      (十五)
      傅少白追求我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
      他不忙的时候就来找我,捧我的场,同我约会;忙的时候就拖朋友给我带花。简而言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想做什么。
      也不晓得他父亲母亲晓不晓得,由着他这么胡来。
      但我确实是喜欢上了他,他太优秀、太有魅力,让我没有办法同他说一句再见。
      那天我把洗了的衣裳还给他,他摇摇头,才对我说:“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我有些诧异:“那我的……尺码……”
      他好像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两声:“我找妹妹去问了你身边的丫头。”
      我偷偷笑他。
      认识三个月时,我跟他吃完晚餐在梨园边散步。
      看着他好看的侧脸,我好像有些醉了,轻轻同他说:“他们都说,你是在……追求我。”
      他轻笑一声:“怎么,你看不出来?”
      我晓得我脸肯定又红了,于是慌忙撇开脸,有些开玩笑又有些试探的意味道:“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娶回家当姨太太?”
      他沉默了一会,停下了脚步,我走出了有一段才回头看他。
      他沐浴着月光,认真地看向我:“不,我想娶你。”
      “我今年二十四,没有过婚配,思想开明,这辈子只会娶一个妻子。可能有时候有些忙,不能陪你,但对你是真心的。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十六)
      谁能拒绝傅少白呢?
      于是我对他袒露心扉,说我不叫江南,我叫赵天晴。我向他讲述我并不美好甚至有些悲惨的童年,我的身世。
      我以为他会犹疑,没想到他只是轻轻把我拥入怀中,说他好心疼我。
      他说:“我头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真好看,不适合盛着悲伤。我很开心你能同我讲这些。”
      傅少白的动作快的可怕,确立关系后不到一个月,他便把我带回了家。
      曾经我在赵宅,没有个像样的身份;后来到了北平,虽说是个角儿,但也不是什么入流的行当;现在傅少白要给我个名分。
      我心中难免欣喜,但又惶惑着不敢去,他就装作很凶地瞪我:“你是不是没跟我认真?你可别想跑。”
      我哭笑不得。
      他的父亲看起来很有威严,不出意外的没给我好脸色,坐了会便离开了。
      倒是他的母亲,亲亲切切地跟我聊了会天,叫我不要拘谨,说她喜欢京剧,同我聊的投机。
      我还在为这趟顺利行程疑惑时,傅少白的妹妹傅妍把我带到她的房间,聊了两句后,她没有恶意地上下打量我:“赵姐姐,你生的真好看,人也温柔,怪不得哥哥喜欢你。”
      “你不晓得,哥哥一个月前便同父亲母亲提及你了,他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非她不可,想带她回家。”
      傅妍悄悄靠近我,比了个手势:“还因为你的职业同父亲吵了一个小架。”
      她叹口气:“还好母亲向来宠哥哥,也看的开明,还帮着劝说了父亲。母亲说要先见见你,哥哥说我们肯定会喜欢你才答应的,你不要怪他。”
      我怎么可能怪他?我的心里被爱与感动填满,迫不及待想嫁给他,跟他组成家庭,给他生娃娃。

      (十七)
      跟傅少白订婚的时候我好像还是在做梦,他给我戴上戒指,拍拍我的手,给我承诺。
      但是我们的婚期被延迟了。
      他最近很忙,因为外头又开始打仗了。
      后来相处中我才知道,少白跟其他少爷都不一样,他没有走父亲给他安排好的安逸道路,在国外学了新闻,要回国当记者。
      我见不到他的时候,他在忙着他的事业,忙着为父亲、为国承担一份责任。
      他总同我讲他学到的东西,说他心中的伟大理想、和他期待的太平盛世。
      这一次靠海的地方发生战乱,他是北平为数不多的专业人士,他想去战地,做他想做的事,为国家尽一份力。
      他的父亲为他的决定而骄傲,他的母亲和妹妹让我去劝说他,他已经是快有家庭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我思来想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属于少白的家国天下。我才知道生命除了戏剧与爱情,还有一腔热血和孤勇。
      我是不愿意他走的,他才是我的家,是我的国都,是我的天下。
      可是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有多大的责任。
      他本是飞往悬崖的雄鹰,却因我暂留矮小的枝丫,我不愿他离开我搭起的温暖巢穴,更不愿他永远停留在巢中,直到老去。

      (十八)
      傅少白这个骗子。
      战斗胜利了,但我没等回他和他承诺过给我拍的大海。
      他去了之后,除了先前几封报平安的信件和几通难得的电话,便大半年再也没有过音讯。
      班主安慰我,我安慰少白的父母亲,我们依旧每天都在等着少白的来信。
      我日日夜夜给他祈福,盼他平安回来,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们没等到少白,却等到了北平城的整改。
      先是思想变动,戏曲被说成是旧时代的东西,不让演出。班主朱清带着戏班子南下,问我走不走,我摇摇头,我说我要留在这里等傅少白。
      他的鬓角已是白发,深深看了我两眼,我跪下给他叩头,这九年的抚养之恩,全在我叩的头里。
      他含着泪同我说:“保重。”
      傅司令作为军阀被诬陷被查办,连夜把妻女送走,自己孤身一人面对流言蜚语。
      她们问我走不走,我说我要留在这里等傅少白。
      傅妍同傅夫人开始小声哭泣起来,她们说:“等不到了。天晴,我们都等不到了。”
      不过短短一年半,已是物是人非。
      傅司令终于被证实无罪,但他一向为国效力,儿子下落不明,自己又受了诬陷,难免心生劳累,主动辞职,跟家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离开之前找过我一次,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我摇头。
      他老了很多,看得出沧桑来。他长叹一口气:“之前倒是我小看了你……少白喜欢上你,是一件值得的事。”

      (十九)
      我一个人守着破败的梨园一年半,靠着之前缝缝补补戏服的手艺和班主留下的些许钱度日。
      期间收到了傅妍的来信,她说父亲四处找人打探,证实哥哥是在一场爆炸中失踪的,基本确定他在那时丧生,叫我不必再等。
      我捏着信件的手都在颤抖,好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扯断,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打湿手里的纸张。
      我回信:知晓了,勿念。
      也祝他们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我很长一阵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我还是想去找少白,又不知道从何找起。
      我依然固执地相信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又过不久,战争又起,有风声说战火要弥漫到北平,一时气氛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一行人风尘仆仆来到我破败的梨园,说赵老夫人要离世了,膝下子孙少得可怜,现在想认回漂泊在外的孙女。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老夫人的模样,像是故意在报复,忘却关于她、关于赵宅的一切。但讲句实话,她确实也是我为数不多存在于世的亲人。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要是老夫人能把我娘的名字写进赵家族谱,我就回去。那行人点着头道:“那是自然。”
      人经过一些事,总是会变得温柔,变得对很多事情不忍心。
      于是我放下手里正做着手里的针线活,给可能回来的少白留了一封信件,小心翼翼用涂了蜡的信封包起来。
      我在信里头叫他如果回来,到江南水乡的赵宅找我,我等他。

      (二十)
      许久不曾回到赵宅,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偏僻的江南水乡没受到战乱和改革的影响,依旧一副宁静平和的模样。
      赵易安看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却说不出口。
      他跟张家小姐成了婚,生了个女娃儿,起名赵阮。
      小家伙长得像她父亲,揪着赵易安的衣服小声叫我“姑姑”。
      二夫人款款走过来,见了我有些愣神:“长开了。那时候只觉着你像你母亲,现下倒也三四分像老爷了。”
      老夫人好像对我心存愧疚,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眼睛浑浊不堪,却还是盯着我看,好像透过我,在找什么故人踪迹。
      她让下人都叫我赵小姐,让我叫她祖母。
      我有些艰难地再一次叫出这两个字,她有些欣慰,扫视了我们一圈为数不多的后人,安心地闭上眼睛,便再也没有醒来。

      (二十一)
      在江南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我住在曾经的西苑,渴望再找到母亲的些许踪迹。
      张小姐经常带着阮阮来找我玩,听我唱曲儿。
      我什么都唱,就是不唱那曲《贵妃醉酒》,我怕我一唱就想到那日台下的傅少白,然后忍不住哭出来。
      她们派人去北平寻我的时候也打听到了我和傅少白的事,但都没有提起来过。
      每次二夫人有替我做媒的想法时,我便给她们看手上的戒指,我说我有丈夫了,我在等他回来。
      一晃又是十多年,期间我去过几趟北平,打探傅少白的踪迹,都是一无所获。
      那儿的包容度变大了,戏曲又开始流行起来,我带着阮阮,指给她看:“姑姑原来唱一曲,台下挤满了人,是这儿的两倍多。”
      她一脸崇拜:“姑姑真厉害。”
      三十三岁,也许是思念成疾,我染上了重病,起初以为是风寒,但是不到半年,便只能卧床,不太下得来地。
      阮阮天天来陪我,赵易安也会来,有时带着他的妻子,有时不。
      我不晓得他什么意思,我也不想晓得。他同我的缘分早在那一年错开的那个眼神中就结束了。
      人死之前是会有预感的,刚答应完阮阮我会好起来,我就想沉沉睡去。
      我怕是熬不到三十四岁的生日了。
      我跟阮阮说,如果很久以后有个叫傅少白的人来找我,就告诉他,我很想他,一直在等他。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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