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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荆棘的王冠0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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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的风扑面而来,潮湿而清新,没有阳子怀念的海腥味。
翻卷的云朵像浪涛,静寂的云堆好像浪涛中的白色岛屿。鱼一样的飞鸟时隐时现。然而这里不是蓬莱,这里的海,不是故乡的海。
“主上,您这是?”
“以前我常上这石台来,虽然不是尧天山顶,虽然视野不是最开阔……”
“云海却似乎触手可及。”
年轻的史官——姜原,心领神会地笑了。
这些日子,只要从政务中一脱身,阳子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到景麒身边去,总觉得陪他的时间还不够,抱紧他、陪伴他忍受痛苦的时间还不够。她已经很久没有练过武,更别说和人聊天看风景了。不过,这位史官与众不同,这位史官,是姜氏的后人。他要见驾,阳子情面难却。
“是啊,触手可及的云海。”
眼见忠良之后聪明高雅一表人才,苦闷中的阳子也不禁露出了笑颜。
她还记得见人之前就先见了他的字,当时他还是祥琼御史的助手。他的字迹端正得近乎拘谨,和景麒很像。但祥琼说,他只有在写字时才会循规蹈矩。
此言果然不虚。
“我喜欢海,真正的海。”
在大学里就爱搞恶作剧的姜原,在君王驾前也毫无拘谨之色。他靠上围栏,伸手往下探,像要捕捉云朵。
阳子学着他的样儿,也向伸手栏下探去。云雾在指尖缭绕,捉摸不定,十分有趣。这是一个私人的小爱好,她没想到今天能遇到同好。所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几乎想在丝丝云雾间,俏皮地捉住姜原的手。
姜原的手指修长、白皙、洁净,让人联想到景麒。但景麒即使精力充沛,也不会愿意陪她嬉戏。他会训斥她无聊,不高雅,不懂珍惜时光;要不就是拿沉默来谴责她,一声不吭,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咦?
突如其来的倾斜感打断了阳子的思绪。身下的栏杆吱吱作响,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大段大段地坠入了云海。一下失去重心的她下意识地试图抓点什么稳住身形,却什么也没抓到。那双很像景麒的手明明近在咫尺,明明正在和她的手玩追逃游戏啊。
怀着满心的纳闷,阳子像断裂的栏杆一样坠下了云海。
每个人都做过飞翔的梦,她小时候也曾幻想自己是云中的仙女。在云中的感觉一定很浪漫很梦幻吧,但其实和大雾天没什么两样。
如果景麒在身边,他就会化作麒麟,在天地间创造出金色和红色交相辉映的美谈。然而他和他的使令都不在。他大概再也不能站在她身边了,他大概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只能困守在深深深深的深宫中……
风,在耳边呼啸。
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谁让她抱怨景麒不够好。也许她应该承认,他在身边,才是最好……
发带散了。她的心神也散了。
赤发飘扬,不时击打在她脸上。
她以为死亡已经注定,所以毫无畏惧。一切忧愁,一切烦恼都在远去。心事正随生命消逝。
她茫然地、茫然地往下坠落。
心中一片空灵。
仿佛水滴融入了水……
她融入了风。
她……就是风。
风遁。
因为风是最不稳定的媒介,风遁也就成了五大遁术中最难掌握的法术。阳子一直无法拿捏到要领。然而就在这生死关头,她突然领悟了其中的奥妙。于是心念电转,她已经来到最后一瞬想起的人(也就是景麒)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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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麒的额头中央不可轻易触碰,那是麒麟角隐藏的地方,和非自然的力量有着奇妙的联系。
人类所谓的第三只眼也隐藏在这个地方,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睁开第三只眼。
人类的第三只眼(俗称心眼)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景象,而景麒,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世界之外的风景。
静谧的深宫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并不寂寞。他能看到世界之外,芥瑚正在闭目养神,别的使令正围在一起掷骰子。此时此刻他的感觉还不算坏。自从阳子做主更换了治疗方案之后,七天一次的镇痛剂似乎成了唯一的希望。神智尚在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数日子,计算着离第七天还有几天、几个时辰、几刹那。
这么做,无疑辜负了阳子一片美意,但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可以欺骗阳子,却不能自欺欺人。再强大的理性也无法控制心灵的感受,何况他在平日在被许可的麻醉日……都不怎么有理性。
龙涎香的气味极为馥郁。这里没有一丝风。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气中的微尘以稳定的状态悬浮着、旋转着。突然,状态起了变化。就在他身前不远处,微尘翻卷起来,精确点说,是沉静的空气卷起了气流。这只是掠过了一阵风,再寻常不过了。却又不甚寻常。分布均匀的微尘在翻卷过程中变得有密有疏,然后密集的部分影影绰绰凝聚成了人形。人形忽浓忽淡,轮廓捉摸不定,但极短的瞬间之后,就成了一个确凿的存在。
阳子。
唔,阳子。
和他熟识的阳子很不一样,这个凭空现身的阳子披头散发、一丝不|挂。
他一直躺在被褥里休息,所以老有一种深夜的错觉。他终于发现,其实现在光线还很亮,也许是正午。重重帷幕下的殿内并不是太阴暗,她深色的裸体仿佛闪着光。不用手去触摸,他就能感觉到那种紧致、光滑与弹性。她热衷习武,因而婀娜强健。当她迈步向他靠近时,那种轻盈,那种游刃有余蓄势待发的轻盈步履,让他联想起某些优雅美丽体形小巧的猛兽,譬如说,豹。
她注意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毫无退缩之意。最初的迷惘之后,她的目光就恢复了神采。手边就是帷幕,她却没有扯下来遮体,理所当然的,也没有丝毫羞涩或惊慌。她几乎以自豪而愉悦的姿态走到了他身边,微笑着俯视他。
幻觉。
景麒想。
他的王是正确的,放任他麻醉自我的结果就是这样。她对他说过很多新名词,描述镇痛剂对神智的危害。但他记不住那些奇怪的名词,他怀疑那个古老陈腐的词最适合自己,那就是失心疯。
她的胸脯比他印象里更为饱满。别的地方也和印象中的样子不尽相同。也许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种角度看过她,也许,也许只是因为幻觉比较夸张。出于礼貌,他应该移开视线,不过既然眼前的人只是他的幻想,那就无所谓了。光是凝视,就让他喉头发干浑身发紧,产生隐隐的、久违的、对麒麟来说称不上原始也称不上本能的萌动。
“我大概本来就这么没品。”
他悄声向她解释。
诧异的神情取代了微笑,但对方并没有迟疑太久。
她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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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悟了风遁诀窍的一刹那,阳子想起了一个名叫苍蝇的电影。
那电影的情节就像片名一样恶心,几乎是个恐怖片,但科幻的立足点很正统。天才科学家设计出了一种新型交通工具,在两个地点各有一个仪器箱,人在A箱启动仪器,就能瞬间转移到B箱。AB两地在实验时距离虽然很近,在理论上却可以无穷远,因为转移需要的时间和距离无关。仪器运作的原理是A箱把人体分解为分子,要不就是原子,B箱则把原子按原先的排列方式组合起来。然后悲剧发生了。那位科学家在A箱启动仪器时,有一只苍蝇也在箱中。人与虫一起被分解又一起被重组,仪器无法精确辨识,从此人中有蝇,蝇中有人,惨绝人寰。
剧情虽然令人作呕,不过瞬间移动的原理,和风遁确实相像。大概景麒告诫她别贸然使用遁术,原因就在于此吧。
多半是因为阳子原本就知道这种理论,才会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及时顿悟。她相信风遁过程中的自己身上发生的渐变,是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就像电影里的分解组合只有借助精密仪器才能读取一样。她可以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肉身分解了,在分子甚至原子的微观世界里,她和风和空气没什么区别。然而肉身分解,意念未断,她凭借着意念发动的非自然力在目的地重组了肉身。
非自然力,常常被人称为灵力,应该不是指灵异的力量,而是指灵魂(和肉身相对的一个概念)的力量。
真正的风遁可以完全保持原样,但她一开始就失去了所有的身外之物。那一定是由于发动风遁的那一刻,身外之物虽然和她的灵有着微弱的缘,但她的能力只够分解肉身。
正如太师演示的水遁完美无缺,而她水遁的下场总是浑身湿透一样。
“科技的力量,灵魂的力量,一切殊途同归。”
她所追求的改变生产力真的有意义吗?在这个世界里。
蓬莱二十一世纪也无法制造出幻想发动的高精尖仪器,这里的人只要努力修习方术即可。同样是肉眼无法看到的风景,用仪器还是用第三只眼来看,有什么区别呢?第三只眼……太师曾经对她说过,法术的终极是六大神通,如能掌握就与天庭诸神无异。这是蓬山的碧霞玄君也无法抵达的境界。然而从来没有人类掌握过六大神通,这种说法也无法核实。事实上只有其中的“天眼通”和“他心通”有修成的先例。天眼通,即打开第三只眼,似乎较为简单,而他心通……
有一个别名,叫心心相印。
“我猜想达王治世的诀窍就是心心相印……”
几乎所有的神仙妖魔都有心心相印的天赋,因为他们不用学习语言就能和别的生命沟通。在音节的幌子下进行精神沟通,就是心心相印的雏形。
浅野说日语,呀峰的部下说庆语,不管音节怎样,他们可以互相理解这些音节的意思。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如果经过一定的修行,不用音节就能传递信息。甲动了表达的意愿,乙就能了解甲要表达什么,反之亦然。然而真正的心心相印并不需要对方立意支持。
有没有意愿(意念、灵)的支持,难易程度大相径庭。而心心相印据说在对方有意隐瞒、甚至发出虚假音节干扰真实信息的情况下,也能读取真心。可想而知,达王任用官吏调查民意……方方面面时时刻刻,是如何无往而不利。
那么,他怎么会失道呢。
识人为明,知己为智。阳子默默地想,有了他心通他自然是贤明到了极致,但不能认识自我,恐怕也是白搭。不过,按浩瀚的说法,水刀有彻底剖析自我的功能,那么,达王是溃败在别的问题上了吧。
“我也想学心心相印,看一看景麒的真心……”
把这样的大神通迫不及待地用在景麒身上,会显得很没出息,但阳子真的只想为他学习这个法术。也许这是由于她治国安邦得心应手,感情生活却太不如意。
只要她看到他对自己真心相待,一切烦恼就会迎刃而解。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看到了无法面对的真相,所有问题就会变成死结。真令人不寒而栗。这么说起来,也许正是他人的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让达王失望,乃至绝望,最终走向毁灭……至少现在,阳子一点也不想看祥琼真心为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