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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默的花语007 ...


  •   白天摩擦甚多,夜里的气氛也难免越来越微妙。阳子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对沉寂习以为常的景麒反倒有些不安起来。

      “主上……”

      “什么事?”

      “您已经成长了,大有名君风范。我也必须尽快做出改变……”

      “啊?哦。”

      “拙于人际交往,也没有和别人建起亲密关系的需求,这就是从前的我。也曾与先王一度陷入僵局。后来,玄君请我回蓬山教导年幼的泰台辅,唔,也有提点我的意图吧。总之泰台辅并没有在拙于表达的我这里学到什么,我却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景麒把脸转向别处,像是害臊,又像是尴尬,“如果从来不把内心的感情表达出来,对方就会以为自己正被我藐视着。所以不管我感到多无聊,多窘迫,我都会直接对先王说,喜欢。”

      “喜……欢?”阳子呆呆地问。

      延王曾说舒觉以景麒的妻子自居,果然,这种心态不可能出于无凭无据的纯粹的自欺欺人!

      “我并不讨厌您,主上,我是说,我喜欢您。”

      咣当一声,座椅翻倒,受惊过度的阳子一头栽倒在地。

      “啊,主上,您有没有受伤?”

      “呃,不碍事。”

      发现景麒完全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阳子只好讪讪地爬了起来。

      这个只知道矜贵地袖手旁观的家伙真的知道“喜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请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对您明说。”

      “呃,不碍事。”

      不说也不碍事。(阳子的心声)

      “这是因为我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既然是难言之隐,不说也不碍事,真的!(阳子的心声)

      “……”(景麒看着阳子)

      “……”(阳子看着景麒)

      “……”(景麒继续看着阳子)

      原来,他真不打算说啊啊啊!

      “你心里有顾虑,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打消顾虑了。”

      眼看着沉寂“又”要笼罩一切,阳子哭笑不得地开了口。

      “您误会了,我的难言之隐并不是先王前车之鉴。虽然后来,后来她那病态的情绪让生灵涂炭……不过,从嵩里那里学到的东西绝对没有错,我从不怀疑这一点。”景麒慢慢低下头,“曾经对我一味逃避一味抗拒的她,很快就把我看成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她也奋起过,想过治国兴邦,可我始终不幸福,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结局不好?”

      “那时候还不知道结局,总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因为王不开心,麒麟就不会感到幸福啊。您过来亲近我的时候,触碰我的时候,感到幸福是我的本能,但是,那天夜里您是那样的恼火,那只会让我更难受。”

      “很好,你的解释充满了诚意,我接受了。”阳子捧起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我现在已经开心起来了,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仍是一脸哀愁?”

      “您可知麒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残酷的诏命?”

      “不管诏命多么残酷,只要怨恨下诏的王就可以了;民不聊生,只要怨恨君王昏庸无道就可以了。”

      “那么,麒麟最大的痛苦是?”

      “明明知道自己怎么做王就会幸福,却偏不那么做。对先王来说,只要我陪着她退隐到水绘园,即使人生短如朝露,她也会感到无比幸福吧。然而我强迫她了无生趣地履行她的天职。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决定,可以怨恨的对象也只能是,我自己,所以我……”

      “怀念先王吗?”

      “想忘记,想忘记。”景麒喃喃地说。

      “难以忘怀又何必勉强呢。”

      “我很久没去过水绘园了,一到那里,往事就历历在目,当年不懂的事情,如今渐渐回过味来,倍觉凄惨,惨不忍睹……”

      “虽然凄惨却也是珍贵的回忆啊,景麒,明年我陪你去给先王扫墓吧。”

      “给先王……扫墓?”

      “不然,你又何必把她安葬在王室陵园之外呢。”

      “因为她想做人,所以我把她埋葬在人间。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想……做人?”

      “她最大的心愿是还原为人,她不明白那个名叫舒觉的女人在遇到我的那一瞬间已经死去,如果失去神籍,她就会死。我好不容易才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退出神籍。她所求的,终于,第一次,可惜也是最后一次,和百姓的幸福没有冲突,达成了一致,我,我真为她高兴……”

      “你想为我做却又不能做的那些关系到我的幸福的事是什么?”

      嘴里说着高兴的景麒眼中只有深切的苦痛,因此阳子转变了话题。

      “那、那是……”

      “送我去蓬莱走走,对么?”

      “……”一心回避蓬莱话题的景麒无言以对。

      “我曾经用水刀看过那边,看到父母亲友因为失去我而伤心就觉得难过极了,而看到他们对我的失踪无动于衷也觉得好难过,奇妙的是,我无法分辨哪个场景是真哪个场景是假,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赤乐十年前后,国势特别不稳,你还记得吗?连你也经常和我翻脸,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我常常质问自己,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留在这里啊!我想回家,我想回我出生成长的家啊,所以我常常用水刀看蓬莱的家,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有时争吵有时冷战……”

      “然后呢?”

      阳子的语声突然平静了下来:“他俩离婚了,在三十九年前。”

      “哦。”

      这对景麒来说并不是新闻。

      “我那么眷恋的家,我曾经做梦都想回去的家,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舍弃了。”

      尘缘已断。

      就算要回去,也已经无家可归了;就算家还在,那里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所以说,尘缘已断。

      (“冢宰,您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景麒也曾问过浩瀚。)

      (“……早就忘记啰。”浩瀚的回答和青辛差不多。)

      常有人贪图仙籍的种种好处,对升仙这件事本身却不甚了了,因此糊里糊涂了断尘缘的官吏也为数众多。不糊涂的人,像浩瀚或青辛那样最初就抱有觉悟的人,到了理论上人寿将尽的年纪,也不免胡思乱想。总之,退出仙籍是一种风潮,抑或离经叛道,抑或终日惶惶。王朝有山,而神仙有劫,往往在劫难逃。能不能安然度劫,就得看应劫时的运势、机缘、造化以及应劫者自身的意志力了。

      是的,劫,不是阳子独有的难关。

      从活生生的凡人升仙的官吏,都要经受劫难的考验。

      和王朝的第二山有点类似,度劫之后的人生是长久的稳定上升期。事实上景麒甚至相信君王的第一劫就是王朝第二山的发端。

      能否以正确的态度面对尘缘已断这个事实,对阳子来说,很重要。

      “我对人类的婚恋状况并不了解。”景麒小心翼翼地说,“但我听说结婚离婚是人类的家常便饭,兴之所至就会野合,不合则散。”

      “哎,不需要相爱作前提吗?”

      “相爱?”景麒困惑地问。

      “哦,这里和蓬莱不一样。”

      阳子想起兰玉,那个看起来就很贤惠的姑娘,对婚姻和爱情的态度是那么轻率。不,与其说她轻率,还不如说人家压根就没把婚姻和爱情从概念上联系起来。

      “其实在蓬莱也很少有人真是为了爱结婚,放弃婚姻的理由更是千奇百怪。这么说吧,说到底,是道德观的不同。憧憬爱情,忠于爱情,是类似于真善美那样的,明明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还有人嗤之以鼻但就是够正统够道德……而这里的人却对野合对经济婚姻户籍婚姻完全不以为耻。”

      因为景麒不接话,因为想起兰玉而心情尤为低落的阳子,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想通了,这是由于两地女性的生理结构不同。蓬莱的女人在俩性関系中是易受损害的一方,所以从国家的法律到人类的观念都给予特别关照。你能想象吗?景麒,怀胎十月,小宝宝在女人的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如果这期间男人来一句不合则散,你说女人该怎么办?妊娠的艰辛,堕胎的痛苦,心力,健康,还有金钱方面的付出,理论上说,可以全丢给女人……”

      景麒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这里的亲子关系比蓬莱松散得多,再婚后抚养别人的孩子也毫无芥蒂,是因为子女无权继承父母的财产,不存在经济纠葛吧。不过,我认为‘不存在妊娠过程’才是根本原因。如果撇开继承家业传宗接代或者诸如此类的因素,蓬莱的父子关系不见得比这里的父子或母子更密切……”

      “您的意思是,只有蓬莱的母亲,才会在孕育的过程中和子女建起奇妙的羁绊,换言之,母子关系特别亲密一点?”

      怎么也不想陪阳子谈论蓬莱的景麒,终于输给了好奇心。

      如你所知,他这人向来没什么好奇心,只是阳子的字字句句都在触动他的心头之患。他太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是。”

      果然。

      “母子关系凌驾于一切关系之上……这还真是不可思议。母亲去世时子女通常正当壮年,那么,所有的蓬莱人都会在悲痛中度过漫长的后半生吗?”

      过度的紧张,让景麒声音发僵,浑身发硬。

      “母亲是不可替代的人,但人类总会念着亡母的恩情,和伴侣并非不幸福地携手共度余生。”

      “最重要的是伴侣关系?”

      “大概吧。”

      “哪怕真爱和忠实只是道德层面上的憧憬?”

      “啊,是吧。”

      和伴侣生儿育女,儿女渐渐长大,自身渐渐衰老,然后儿女也为人父母……人类,就这样繁衍着。

      “我明白了。”景麒认真地点一下头,认真地问,“那么,您有候选人了吗?”

      “你是问结婚的对象?王不能结婚啊。”

      “不是不能,而是不用。”景麒纠正说。

      “你是在催我找结婚对象么?就像六太催尚隆那样。”阳子莞尔。

      “主上,请您注意对友邦君臣的称呼……”

      “没有。”阳子干脆地说。

      “啊?”

      “现在没有,从前也没有。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女孩,没什么魅力可言。偶尔有男生接近我,也是为了抄作业什么的。啊,有浅野,浅野是我的青梅竹马啊,对我还算亲近。”

      景麒试图回想起那个名叫浅野的学生,但印象已经极为淡薄了。他只记得他脚步虚浮,眼神也总是闪烁不定。他对他印象不好。

      “浅野会成为我的恋人吧?我偶尔会这么想,不过,没想到他会喜欢优香。不甘心,说起来,我真是不甘心,有一次,我都感到是约会了,我想可能会被吻,后来确实被吻了,不过,是像哄小孩那样,被啄了一下嘴巴。就是为了迎接这样的吻,我居然慌慌张张地把嘴里的口香糖吞下去了。你知道吧?口香糖是不能吃下去的糖。你知道吧?这就叫暧昧……”

      景麒摇摇头,他不懂口香糖也不懂暧昧关系。

      “十六岁还没接过吻,就会被朋友取笑,所以我很盼望有个恋人,盼望被吻。这样的我,没人爱也不奇怪呀。”

      “哦。”

      “从来没有爱过浅野,却那么慌乱地想让他感觉好。结果还搞得那么糟,我在他面前犯了傻,想象一下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觉得好难堪。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景麒,我也可以表现得落落大方富有魅力。我已经成长了,我已经变得很棒了,可是在蓬莱亲友的记忆里,我就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傻瓜啊。如果我可以重回蓬莱,我一定会交到好的朋友,会得到真诚的爱,我的父母或许不会离婚了,我想,景麒,我好想从头再来……”

      “您不用在意那些人的想法,他们只是凡夫俗子,而您是庆国的王。”

      景麒,这种官腔,这种陈述着尊卑之分的官腔,根本安慰不了人!阳子简直想哭。

      “主上,我曾经教您读书写字,教您了解这个国家。而今晚,您教了我很多蓬莱的事,蓬莱的常识,蓬莱的观念,我感到很荣幸,所以,请您教我更多……”他郑重地、非常郑重地说,“请您教我接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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