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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荆棘的王冠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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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宰府清明殿,本是众官府中首屈一指的议政场所,肃穆、安静、井井有条。浩瀚素以贤明闻名于世,在这里,没有人胆敢喧哗、懈怠或消沉。浩瀚明确要求全体官吏微笑办公,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必须以平静而又明朗的心态进行应对。然而,此时此刻,全体官吏垂手肃立,没有人笑得出来。
因为这个国家的王正坐在浩瀚的位置上,沉着脸。
乐俊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于是,他做出了连他自己心里都稍微有点犯嘀咕的选择。
“嗨,阳子。”他不无轻佻地向阳子挥挥手。
果然,这大失身份的言行引来了无数惊疑的目光。
不过乐俊相信自己能顶住。
“你怎么来了?”阳子没抬头,只管翻阅案头的文书。
“来帮冢宰告个假。”
“告假?”
“冢宰身体欠安,不得不回府休养。”
如果换了别的人,恐怕阳子第二脚已经踹出去了。因为是乐俊,是她的朋友,因为他口吻亲切没有打官腔,所以她没有当场发作。
“你过来。”她说。
“哎?”乐俊歪了歪头。
“我想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按理,友邦的来使不可直接踏入清明殿的大殿,尤其不可浏览公文内容,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风向再作定夺,都不想触怒已在火头上的阳子。
“怎么样?有趣吗?”阳子冷笑着问。
“十二次蚀,其中九次出现海客,分别是……”
时间、地点、人数、各人的年龄性别等具体信息,用于医疗、安置、扶持的款项(含开销细目)以及安置后的定期回访记录,一丝不苟、条理分明地呈现在乐俊眼前。如果巧也能这样就好了……呃,现在不是对浩瀚肃然起敬的时候。
“我深为倚重深为信赖的冢宰,不但向我隐瞒新海客的存在,还挪用公款,做假账,填补这些项目的亏空。”
“呃。”乐俊没有抬头张望,殿上的官吏也没有交头接耳。但乐俊似乎已经看到了众人心中的风暴。
“庆的情形比较特殊,乐俊你不知道,在庆,掌管财政的并不是小宰,而是冢宰。至于为什么要破例让冢宰掌管财政……”
“我知道,这是冢宰本人再三请命的结果。”
“很好,你怎么看待这些事?”
“我想这是因为冢宰为官清廉,以至于无法用私人财物贴补亏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冢宰为什么隐瞒海客的存在,但我相信他在财政管理上清白无辜,决无私心。”
“很好,我也这么想。所以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也很有趣。”
阳子推开手边的文书,看着乐俊,笑了。
“什么事?”
那笑容中蕴含的愤怒让乐俊心惊肉跳。
“前些年,宫里开始流传一些奇怪的话。说景麒,嗯,景麒,厌憎海客。”
“这不是事实。景台辅慈悲为怀,对弱势群体,只会格外关爱。”
“哦?”
“他对金波宫的半兽关爱有加,青将军说过。”
“我觉得所谓的麒麟之仁,有局限性。坦率点说吧,我认为麒麟的仁爱局限于本国子民。麒麟是民意的化身,不会协助昏君或权贵为非作歹,压榨平民。然而民心在渴求君王官吏仁厚待人之余,还厌憎和蚀灾同时出现的海客……”
“半兽渴求什么,也是民心的一部分,和麒麟心意相通。你是这个意思吗?虽然民众中也有歧视半兽的人在,对于各种各样的事情,民心不可能整齐划一,而麒麟自然是倾向抑恶扬善。”
“是的,乐俊,麒麟爱护半兽,因为半兽也是本国子民。但海客不是。”
“民众即使在你的教化下不再迫害海客,但也很难对海客产生好感……语言不通,常常起摩擦。处境艰辛虽然惹人同情,却也常有海客自甘堕落,坑蒙拐骗,和小偷强盗混在一起。”
“嗯,所以我觉得民心所向……景麒厌憎海客并不奇怪。话说回来,也不仅仅是海客的事。当年营救高里的计划,也曾遭到景麒抗议。无论是慈悲厌血的天性,还是他和高里的私交,都应该是他支持我的动力才对啊。然而他比浩瀚反对得更厉害。是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认识到了仁兽麒麟的真面目。他的天性远远凌驾于私情之上,或许他并无私情可言。我们看到高里对他真情流露,十分友爱,那是因为高里做过人,天性之外,尚有人性。我不知道景麒有没有人性,只知道他的仁爱并没有普及到高里这一个体身上,也没有普及到戴国垂死的子民身上。一切以庆的子民为重,以庆的国家利益为重,这就是庆的民心所向,这就是景麒的心意。”
“阳子……”
平生第一次,乐俊感到无言以对。眼前的友人深陷苦闷,他却无能为力。
“现在回想起来,铃也好像对我诉过苦。景麒一见她就会沉下脸什么的……即使他原本正在和人说笑。但是铃并没有缠着我诉苦,整天开开心心的,对景麒又很友好,所以我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啊。直到她被撵出金波宫,我和她都毫不知情。她给我写了这么多封信,却几乎收不到我的回信,我一定伤透了她的心!”阳子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这句流言整个金波宫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九年后的今天才知道!我不会宽恕一手策划了这一切的人,不会宽恕妄图把铃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抹煞的人!剥夺浩瀚仙籍!驱逐出境!永不复用!”
啪的一声,敲上玉玺红印的文书丢到了地上。
数十名官吏,竟无一人敢接,无一人敢捡。
“缺席审判,似有不妥。”乐俊平静地指出。
“乐俊,他缺席受审,正是拜你所赐。”
“阳子……”
乐俊还要争辩,忽听锣鼓喧天,然后,随着纷乱的脚步声,秋官府众官僚在秋官长金月真的率领下,鱼贯而入,躬身行礼。
“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恩赐抑或剥夺仙籍,任免官吏,确实是主上的权利。但查明事实、进行裁决、量刑,是秋官府职责所在。主上万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胡乱裁夺。”
“金月真!”
“如果主上一意孤行,那么秋官府的存在就毫无意义。”秋官长一挥手,她的亲随就恭恭敬敬把大印捧到了阳子跟前,“请主上收回大印,罢免尸位素餐的秋官长。”
“……见谅,是我太鲁莽了。”
“主上英明。”
“大司寇可有建议?”阳子沉声问道。
“欺君之罪,虽是死罪,但主上降罪之前,应该先把前因后果审个明白。”
“嗯,怎么做?”
“按理要把冢宰扣押起来问话,同时寻找人证物证,供明辨是非之用。不过冢宰目前身体欠安,念在他劳苦功高……主上可否恩准软禁?换言之,从此刻起,他不可擅自离府一步,秋官若干,进驻冢宰府日夜看守,等他身体略有起色后,再行审问。是死罪,是流放,审个明白,再作定夺。”
“可以,交给你办吧。”
“遵旨。”
金月真把剥夺仙籍的文书纳入怀中,踌躇满志地告退了。来得快,去得也快,来来去去,好似一场龙卷风。
“久闻大司寇行事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真巾帼不让须眉。”乐俊感叹道。
“啊,嗯。”
“阳子,你啊……”
剥夺仙籍也就罢了,二话不说就把浩瀚从金波宫撵出去,才是不可挽回的悲剧。乐俊虽然不认识这个金月真,却对她心怀感激。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浩瀚真的死在下界,乐俊总觉得最痛苦最懊悔的会是阳子本人。
在他想出劝解的妙语之前,又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台辅,万万不可!主上正在气头上……”
“台辅!台辅……”
脸色苍白的景麒无视左右的阻拦,出现在阳子面前。
“什么事?”
“你们都出去,出去!啊,和敬卿,请您也姑且回避一下。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必须和主上单独谈谈。”
“不,我认为我必须留在这里。”乐俊温和而又坚决地摇摇头。
“你……”
“行了景麒,什么事?快说。”
“铃姑娘的事,隐瞒海客的事,都是我恳求浩瀚为我办的。”
“哦?”
“请主上明察。”
“哦,这就是所谓的麒麟之仁?”
“这是事实。”
“那么,为什么?”
“事到如今或许隐瞒已经没有意义,这是因为……”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阳子打断了景麒的话。
“嗯?”景麒茫然地看着她。
“如果王不幸福,麒麟也不会幸福。麒麟最大的悲哀是,明明知道自己怎么做可以让王感到幸福,为了天下苍生,偏偏不那么做。”
“……记得。”
“亲切地对待我,会危害天下苍生吗?”
“……”
“真心实意地和我言归于好,会危害天下苍生吗?”
“…………”
“对我露出笑颜,会危害天下苍生吗?”
“………………”
“沉默,又是沉默,又是沉默,坦率地对待我,会危害天下苍生吗?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
“抬头。”
“是。”
“笑。”
“啊?唔,是……”
“真差劲,你真是差劲透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彻底激怒了阳子,“这些年来,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找我说话,竟然是为了给浩瀚顶罪。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连最微弱的、哪怕是象征性的抗争都没有。景麒在瞠目结舌的乐俊的视线中,默默向女王跪下。伏礼已经废除这么多年……当那尊贵的前额磕上她的脚背时,乐俊无奈地想,即使自己在场,也不可能力挽狂澜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