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日出之家 日不落之国003 ...
-
******
凌云山篇
******
从影壁到厢房,从回廊到檐柱甚至周边的花草树木,都泛着妖异的红光,好像整个库府都被血浸透了一样。带路的小吏瘫软在地,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前进不了了。阳子只好放弃他,独自步入那片奇诡莫明的红。
令人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不少官吏坚守在岗位上,见到阳子现身,纷纷露出关切的神情。有人试图劝阻阳子接近水刀,但最终还是大家一起跟着阳子凑到了水刀前。
水刀原本是横放在支架上的,此刻却高高地直立着,高高地冲破了天棚……不过,说高也不确切,因为刀身常常会突然缩短;说刀也不确切,因为刀身常常会变得不像一把刀。包住刀身的鞘早就四分五裂了,幸好刀柄始终是刀柄,也正是因此,不管刀身怎样扭曲变形,忽软忽硬忽长忽短,简直就像一簇任性的火苗,但还能勉强称之为“刀”。
刀柄是达王封印水刀的媒介,阳子想起来了。她还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当年接受乙老师制鞘的好意,此时此刻的刀身,就不可能如此肆意妄为。
“主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负责宝库的官吏中有一些精通法术的高手,因为保管宝物需要持续不断地施法,而不少宝物本身就和灵的力量有关。
“说不清……”
阳子无奈地盯着水刀看。
她发现不管水刀怎么“挣扎”,刀柄始终是刀柄。即使刀身膨胀到一柱擎天的地步,也不见刀柄变大或被撑破;即使刀身缩小成一根绣花针,也不见刀柄随之缩小或被刀身溜出去。很明显,水刀的对手是那个早已挫骨扬灰的达王,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达王,不是她。
这让她有点不甘心。水刀不止一次作祟,在她的人生中造成了多少痛苦,要她承认它只是为了对抗达王的余威,实在是不甘心。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她都用来和在场的玄师切磋封印技术了。
就在话题进展到九大分类的第三支流派,并且为采用五五数还是七七数产生分歧的时候,浩瀚抱着昏迷不醒的景麒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阳子不耐烦地呵斥道。
她的心情众人可以理解,她不希望这两个重要的人涉险,目前的状况她已经很吃力了,没有分心照顾他俩的余力,正是因为没有这份力量,她既不安又气恼。但众人还是克制不了吃惊的声音。对着温雅迷人的爵爷表示不耐烦的人,这些深居简出的冬官还是头一次见到。当然了,浩瀚的反应当然没有辜负“温雅迷人”这个美好的形容词。他只是把景麒轻轻推进了阳子怀里。
阳子条件反射式地接住了,然后又窘了起来,因为不管是把景麒放到地上,还是继续抱着,都有点不成体统。
“你把他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面对这粗暴的呵斥,浩瀚只是飞快地闭起了眼。
“呃……”
阳子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一次确认他确实很好看……然后不明所以地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脸。
浩瀚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抽筋但又使劲儿克制的奇怪表情。
“你这是要做什么?”阳子期期艾艾地问。
“请您吩咐冗祐从我体内出来。”
“噗……好吧,冗祐,出来!”
昙花一现的宾满引发了小小的喧哗。就算是玄师,也不是常有这种眼福的。
“冗祐,如果你向我说明,油尽灯枯的台辅只有靠近主上才能保持清醒,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像你这样自说自话地使用我的□□,实在是太过分了!主上,请您向冗祐发出指令,无论情形如何,都不许擅自进入我的体内。”
“好吧。”
阳子哭笑不得地向宾满转述了一遍。
“主上……”
这回是怀里的人发出了呼唤。
阳子心中一动,问浩瀚祭祀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开始。”浩瀚回答道。
“水刀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我必须留在这里处理。”
“您必须和我一起主持祭祀典礼。”
景麒睁大了眼,插言。
紫水晶般的眼眸神采奕奕,让阳子产生了空前的信心。
“好,那么请你等我一会儿。”
“主上……”景麒的语声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怀念之情,“您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吗?那个时候我说要接您走,我要接您到另一个国度去。”
“那可真是历历在目。”阳子温柔地说。
“现在我又来接您了……”景麒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次我是来接您到死的国度去。”
“台辅,请别在主上跟前胡言乱语!”
“好吧,那我们稍后就上路吧。”阳子摆摆手,示意旁人闭嘴,“景麒,你看这次我可爽快多了吧,你应该表扬我几句。”
“嗯,表扬你。”景麒发出了温柔而又疲惫的声音。
******
人世间篇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是苏兰桂近来最爱叨咕的一句话。
他想着要回尧天去,告诉阳子革新的时机成熟了。虽然听说今年开春和邻国邦交不睦,九河又有两条支流泛滥,冬器持有权的优点总是比缺陷少,换言之,虽然庆的这一年就像往年一样不是很太平,但苏兰桂还是想说,革新的时机成熟了。因为他判断的依据不是国力……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人心。
人的思想。
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以前进谏反对革新,现在却打算进谏推动革新,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庆人已经普遍性地丧失了身为“老百姓”的自觉,已经有了公民意识的雏形。
他想着要回尧天去,有几次连行李都收拾好了,但一直没能真正动身。薄暮时分的炊烟,邻家少年的欢声笑语……一旦革新开始,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农民的生活是很辛苦的,夏天热,冬天冷,日晒雨淋,满手老茧,到年底也攒不了几个闲钱。但是农民未必不幸福,不然,这种日子一连过了三十年的苏兰桂,怎么会如此恋恋不舍呢。
“阿桂,你要是想阳子,就快点上京去,这样你才能赶回来过七夕呀。”
“哎,可不是。”
苏兰桂放下农具,对不远处的男人露出了笑容。
他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但这一点不便透露,也许正是因为不能好好道别,他才无法下决心上路吧。
他跟邻人谈起了天气。
不巧的是,天气刚巧变坏了。
很多熟人知道他和云海上的王是老朋友,但谁也没太当回事。这常常让他想起芳国。
最流行的芳谣已经不再是什么布娃娃穿衣裳了。
想当年满山坡奔跑的英雄
呐喊的声音留给了风
一直到如今也不肯散去
喊醒那梦里替天行道的你
没有救世主没有神仙皇帝
别人的手攥着你的恐惧
你听到山上自由的消息
那消息喊醒了梦里敢作敢当的你
歌谣很长,但苏兰桂记得的只有开头八句。歌谣里牵涉了一些历史事件,只有熟读芳史的人才能完全领会。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庆国的读书人,或者说,一个农民,他所能领会的只是那种惨烈感。
自由和牺牲。
自由和鲜血。
他一点也不羡慕芳人,虽然芳国的执政者团体走马灯似地更换,近乎西洋人鼓吹的民主,但他一点也不羡慕芳人,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祖国走上芳国的路。光是那种惨烈,就让他唯恐避之不及了。
幸好有阳子……
芳国那时只有月溪。
这就是庆可以走上自由幸福之路,而非自由惨烈之路的决定性因素。
毋庸置疑,月溪是个优秀的政治家,但苏兰桂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他认识不少优秀的政治家,他最敬爱的大师兄浩瀚简直要比月溪优秀得多。像月溪那样全身心地折服于一个人,对浩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敬慕乙悦老师的学识,感激乙悦老师的栽培,但也常常在老师面前坚持己见。妙就妙在面对下里巴人时他也总是悉心听取对方的意见……
苏兰桂发现自己又开始想念浩瀚了。他摇摇头,决心在开始想念另一位贵人之前,就把苗头扼杀掉。
因为无望的想念只会让人痛苦。
总之,只有政治家是没用的。
政治家是没用的。
换言之,不管是月溪还是浩瀚,都没用。
苏兰桂的宏图建立在阳子身上。
可偏偏不巧的是,天气变坏了。
众人的话题从晦暗下来的天气转移到了太阳的黑斑上。
渐渐地,盘旋而来的妖魔,为太阳蒙上了另一种意义的阴影。
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们张望着,议论着,几乎无法分辨妖魔的羽翼和真正的黑斑。
反应灵敏的人想到了取冬器,然后呼朋引伴,安顿妇孺。
空旷的地方对处于弱势的人类来说作战不利,很多人正努力转移进城。苏兰桂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心里却是一片空白。他没有冬器,因为他的身份需要保密,不能向附近的衙门泄露底细。不过,就算他有冬器,他也失去了操纵冬器的力量,满腔壮志已随着漫天妖魔化为泡影。
“一定是因为阳子死了。”
“多可惜啊,阿桂说那是个好姑娘。”
“我想她应该是个很好的王,从来没听说她做过什么坏事……”
身边的人在议论。
苏兰桂在发愣。
他的梦想已经随着阳子的死亡化成了泡影。
因为,没有阳子是不行的。
这么多年的努力和期盼,一朝成空。
他生命的价值,已一朝成空。
一头蛊雕来势汹汹地凌空扑下来,众人纷纷躲闪,只有苏兰桂呆呆地站着。等到他的朋友反应过来,要去拉他,已经来不及了。蛊雕的利爪已经近在咫尺。
“就这样结束也好,或许我本来就该跟着爹娘一起去,在我还小的时候……”
阳子死了,所以庆将不可挽回地走上芳国之路。
从今往后欢声笑语不复存在,唯有血泪满地……
那只纤细如钩的爪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踝,他的身体一下就失去了平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