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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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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9日星期四晴
今天,人鱼带我去到了一处不算远离大陆的海中小岛。
我游泳的速度对于人鱼来说,实在是太慢了,他就让我浮在他的背上。一开始,我有点不好意思,让他驮着我,猜想那一定很沉吧,可他执意要载着我。把我的重量加上去后,还好他看上去没什么负担。
他带着我体验了一把在水里如平地之风飞驰的感受。
由于怕在高速的飞驰里滑下来,我只有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筋肉分明的洁白背上,看着他湿润的银白长发和飞驰的海水泡沫在我眼前起伏飞舞。我跟着他(。。。。)一会俯身扎进海里,一会冲出水面,由他载着我呼吸。
每次在海平面之下憋气憋了许久在被他带出海面呼吸的那一霎那,我总是抑制不住那种兴奋地心情,欢快的叫出了声。
古人发问过:人,安之鱼之乐?
我真是太幸运了,今生竟能体会到鱼在水里畅游的快乐。
“人鱼,我不想离开你。”
(。。。。)可以让我抱着人鱼笑着颤抖。
人鱼似乎是感知到了我忧郁的心情,晚霞里,两个人虽然不言不语,可他依旧用那炫丽如海底花的眼睛深深凝视着我。
他眼睛里的海葵花,会收紧或者展开,随着他凝望我的表情变化。
也随着光线、温度变化。
——随着,(.....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在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后,身后即是代表人类世界的陆地。
我最惧怕的,是永远失去人鱼。
我一无所有,他却已是我生命里最绚丽的篇章。
假若失去了他,我将再也无法承受生命失色的灰度。
没了他,我未来生命里的一切,都会是强颜欢笑。
如果他不曾带我见识过最美丽的星空,大海,石崖,那么,我也不会变得无法容忍那种无望的灰霾。
2021年4月30日星期五 晴
今天,天刚刚擦亮,我们就坐上了回家的船。
桑迪娜领着巴卡为我送行。不过,为了隔离需要,她们简单送到了船坞供所有船员整备歇脚的公共休息室。我跟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就劝他们回去说:“快回去吧,我马上就要全身消毒了。”
我目送着他们消失在门后,别人都在笑,唯独我出离了伤心,愁眉不展。
过了海关,登了船以后,我把日记撕下来了一条,连同我的心,都撕下来了一条。
我把写了字的字条,塞进喝空了又撕干净标签的小酒瓶里,远远地扔进海里,把它作为漂流瓶。
在初升的夕阳里丢下去,看着那个小瓶子在船尾的末梢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我看着幽深蔚蓝的海水,真想一头栽下去,只因为有人鱼在那儿。若能栽进他的怀里,那有多好啊。
我主动申请,一整天都在甲板外工作,望着身后的大海出神。
2021年5月3日星期一 海风很大
茫茫的大海,可心情却跟我当年的来程完全不同。
他们都自以为清楚我是怎么一回事,任由我哭丧着脸。
站在船头顶着海风的方位上,猎猎的海风会刮得脸疼。
只要海风够大,眼泪就无法在眼角停留。
可还是吹红了眼,都是消不下去的红肿。
滚起来的浪头淋湿了我,正好掩盖我哭了一路的事实。
海水为什么会是咸的?
会不会是来自人鱼的眼泪。
2021年5月5日星期三阴雨
想念人鱼。
好难受,整个人似乎都被抽空。
一夜都望着在大雨里朦胧的大海,一夜未眠。
2021年5月8日星期六阴
今天海上不怎么下雨了,可拿笔的手都没什么力气了,船摇晃得我头晕。
今天都没怎么吃得下饭去,早上吃了一点面包,中午只是手剥着吃了几个橙子,晚餐吃了些凉菜。
那些单调的蒸海鲜,都吃不下去,看着想吐。
怎么办,没有人鱼的日子,宛如置身末日。
躺在床上如同死尸,梦里全是他。
都是他。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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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很快我就变得很奇怪,(.....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洗干净后,换了干净的裤子,我趴在栏杆上发呆。黑夜的大海,除了夜灯照到的范围,剩下的都是绝望的看不到尽头的漆黑。
可我跟人鱼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是入夜,那海,也是能看出某种醉人的深蓝色调。
2021年5月9日星期日晴
今天,我对着大海(...)
真是羞耻。可我还是忍不住。
我真想他,想他那(.....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那些泛起的银白色浪花,像极了人鱼甩起的鱼尾。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只能趁着夜深无人,躲起来。
倚靠在盥洗室单薄的铁门上,看着窗外翻滚的大海,闻着(...)的海风,躲在狭小的室内,听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幻想着人鱼还在我身边。
不住地幻想着,人鱼正用他的(.....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匆匆忙忙地,我冲干净了自己(.....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却趴在水龙头前,泣不成声。
“真想下海去陪你。” 痛快地哭了,哭得气噎。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大海对于我的引力,已经强烈到撕扯着我的心。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我变成彻头彻尾的怪人了。
我该如何忘掉他。
心里空落落的,空得可以把大海全都装下。
要是我装下整个大海就能把他装进我的身体里的话,那么说什么,我也要把整个大海装进来。
2021年5月11日星期二晴
海水又苦又咸。
可我记得,(.....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那些挂在你身上一粒粒、一颗颗的海水珠子,明明是带着丝丝甜味的。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我喜欢尝你鱼鳞上的海水,(.....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弥漫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用嘴唇划过你身上一排排的鳞片的时候,也会让我莫名地兴奋。
人鱼,当你在海里流泪时,眼泪无形无声地融在幽深的海里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我?
2021年5月13日星期五 阴
马上要到中国了。可我的心还停留在千里之外。
我觉得我还是要走,回到斯里兰卡。等我忙完妹妹的婚礼之后。有点迫不及待,要是年初的时候,谁会想到我竟然有朝一日还没回家,就想着又要离开了呢。
海浪中摇晃着,我的决心却像那块断裂后沉入海底的石头,坚如磐石。
就这么决定了。
这样想着,我反而开心了好多。
人鱼,等我回去,我还会回去找你的。
2021年5月15日星期日小雨
终于,船在今天到港了。
我还要隔离14天。
双脚踏入平地,停止了海漂的日子,有了一些扎实的真实感。
所有船员下船时都是全副武装,身穿隔离服。
而那一串海螺,被我精心围在手腕上,陪着我住进了就在海边的隔离酒店。
像是来自异国的不起眼的伴手礼,小小的一串,没人知道它陪我度过了多么梦幻的日子,在遥远的海岛之上。
而我捧着它,像呵护可以孵出生命的蛋。
2021年5月16日星期一 晴
隔离的第二天,天放晴了。
看着电视和跟家人打手机,也是在期盼着早日与妹妹和妈妈相见。
其实从这里到我自己家,高铁从地图上贴着海边儿走,大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可我还恍惚沉浸在自己在斯里兰卡的热带海岛上的情绪里。
隔离的日子没想象中那么枯燥单调,却总有一阵阵的难过袭来。
真不应该啊,为了妹妹的出嫁,我该打起精神才对。
人鱼的面庞,时刻在心底浮现。只有想起他,能让让我等待重逢的日子,不那么煎熬。
2021年5月18日星期三阴
昨天浑浑噩噩睡了一天的觉。
隔离的酒店是很宽敞明亮、海景的,要是我们这些船员自己住,不会住这样豪华高端的酒店。我隔离的房间是在一楼。向外望出去,看得出来,场院外现在空荡荡的平坦地方原本肯定是放着一堆户外休闲桌椅。如今这些桌椅都靠在西南边院墙上的一个角落,高高地堆在一起,披了一层透明的防水布。
从平台上往下看去,就是酒店直接入海的沙滩。
这些年头,海边民宿也流行这么搞,住宿看海一条龙。
大姨家也是做海鲜生意餐饮的,听说现在的生意还一直很红火,没怎么受疫情的影响。
妹妹说她的婚期定在7月份,她生日的那天。
她想将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放在同一天。
她说,每当每次她过生日的时候,我未来的妹夫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忽视它了。
“我都已经把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放在同一天里了,合并在一起,还替他节省了过节费,他要是敢不好好过日子,我将来就鲨了他....”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欢乐的笑容似乎凝结在嘴边,我们都感觉到电话两边的空气同时静默了几秒,老妹还是适时地缓解了氛围,转移了话题。
我们应该都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过失杀人的父亲。
“那老妹你可真是勤俭持家的小媳妇了。” 我笑着赞她,扣了电话。
算了,不提这档子事了。
我还是得承认,我亲爱的老妹真是聪明可爱。
她还说,从小就最喜欢夏天。婚礼选择在盛夏,还可以尽情地请亲朋好友吃喝冷饮海鲜。
2021年5月19日星期四阴
一整天,大家都在微信群里讨论。
听说,配合政府征用的酒店里,只有这里满足刚刚入境高危人员的种种隔离条件。
每天都固定有大巴接送一批批的防疫工作人员进来工作。他们都全副武装看不到脸,国内的措施的确是比斯里兰卡严格多了。他们也是挺辛苦的。之前在国外的时候看到国内的新闻里说有些地方防疫不力。这时候天气不冷了,这个酒店条件还不错,至少配餐都是热的,荤素都有。
而且,趴在窗前,一边看着大海一边写日记的感觉也挺好。
2021年5月20日星期五 阴雨
这个季节,这边阴天多,晴天少。
而我刚刚告别的地方,直到离开的时候一直都是晴天。
2021年5月21日星期六大雨
今天的前半夜,一直在刮大风。后半夜的时候,亚热带的植被茂盛,黑色的树影摇晃地剧烈。
我横竖睡不着,自从在斯里兰卡养成了夜里约会的习惯,我在夜里总是会特别亢奋。
趴在小阳台上看着窗外飘摇的树叶,脑海里又回忆起了我踩在海边石崖上赶赴约会的那一夜。
那一夜,是我永生不忘的一夜。
在风雨吹佛在身上的凌乱中,我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
一颗其貌不扬、疙疙瘩瘩的海螺不知从哪个角落飞了进来,砸中了我,而我完全不知道它是怎么飞进来的。
“人鱼?人鱼,是你么,你在哪里?”
我在风雨中轻唤着,从地板上拾起那粒仍然带着新鲜潮湿海腥味的湿湿嗒嗒的海螺壳。
它来自大海,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我的窗台上?
这不是台风天,也不是龙卷风,只是某个普通的雨夜。
难道,海底真的存在某种未知的魔法么。
我眼前又出现了人鱼脖子上那六道鱼鳃闭合起来的样子,玫红色的缝隙,在我闭上眼伸出舌头吸吻上去的时候,人鱼总会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他的嗓子里会发出振动的嗡嗡声响,海葵一样的眼睛,会陶醉地眯缝起来。
人鱼的魔法,是以我的□□,让他适应在陆地上的呼吸。
2021年5月22日星期日多云转晴
虽然又等来了晴天,可我的心却被牵引着,无心欣赏外边的风景。
那个海螺被我冲洗干净后,一整天,我都欣喜若狂。
人鱼是通过昨晚的风雨,告诉着我:他还在。
到底,那颗丑海螺是怎么回事呢?它是怎么那么恰好地敲中我的脑袋的?
今年以来,人类的世界经历过太多,我也经历了很多,这让我丝毫不觉得它的出现稀奇。
正如科学家们也搞不清楚的病毒。病毒只有一层蛋白质的外壳包裹着基因物质,在空气和流水中,附着在物体上无声无息地存在,但它们群体的行为却怎么会像是拥有智慧的样子呢?
人鱼,让我本人见识了奇迹,也是他让我相信了,世上会有另一些奇迹的存在。
现在,我看到的外面的天和海,都不够蓝。
而斯里兰卡的蓝,是一种透明如蓝宝石的样子,是能目睹到蓝鲸在其中游弋的梦幻的无尽蔚蓝。
人鱼摘下来的七彩海螺,还没送完呢。
差的下一个颜色的那颗海螺,是蓝色的。
2021年5月29日星期六大雨
今天是隔离的倒数第二天了。
我有一周的时间,没写日记了。
隔离时期的日记,实在是无处可写。
这两天,我只顾着开心。吃饱喝足,睡眠充足。
每天照镜子刮胡子的时候,嘴角都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上扬。
自从收到人鱼的丑海螺后,我就坚信,那是他给我的讯号,再也没焦躁了。
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想起自己在船上那几次令我脸红的欲望发泄,我反而不再继续在意了。
如果人鱼通过某种方式,用那颗小丑一样的海螺追踪到了我,那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在船上为了他疯狂的样子。
现在的我反而会想让他看到。
我满心欢喜地想:会不会,他已经出现在了我面前的那片海域里了呢?
那一片茫茫无尽的大海里,我根本不敢相信,也不敢想:人鱼会藏在船尾晦暗灯光的海面上,远远地,远远地,看着我。
如果那样,他会不会特别地受累,很辛苦。
船的速度可是非常快的,而且,它是一刻不停地用人造油跑。
即便,我知道人鱼的速度,知道他带着我飞驰时,也可以非常地快。
人鱼也只是血肉的生物之躯。
只心里有着某种玄妙的预感,等着结束隔离以后,我会找到他的。
2021年5月30日星期日大雨
连续几天,福州这边一带一直在下雨。
今天,是我重获自由的一天。
就在迈出每天检测一次核酸的酒店之前,拿过好早早就收拾好了的行李。
我望向窗外,只看见灰色的雨纷纷砸在海里,海面上升起一片雾蒙蒙的灰。
我想开门朝沙滩走去,却被防疫的工作人员制止了。
“我有一个重要的证件被吹跑了,想找找,是不是吹到沙滩上了。”
在我再三的央求下,对方同意了,我才在沙滩上短暂地走了一圈,手里捏着那只丑海螺,手腕上绕着那一串彩的海螺。
收获的,却只有在大雨里灰扑扑的大海。
离开酒店大堂时,我的雨衣上,浑身都沾满了不停滑下的雨水。
妈妈和老妹特别不远万里地来接我。
远远地看到她们母女俩站在门口附近等我的时候,眼泪在瞬间打湿了口罩。
妈妈的黑眼圈还是有点重,不知是不是为了我在国外的疫情严重生而担惊受怕的原因。
不过,幸好她有一个爱打麻将的嗜好,得以消磨日子。
看起来,我那沉默又浅眠的特质,是像她。
而我的急躁性子的老妹,则更像我们的父亲。
“戆仔,哭什么鼻子啊。”老妹用她细细长长的胳膊死命地搂住我的脸,结果她自己却哭得鼻子通红。
“戆仔”是她从小给我起的外号。全世界,也只有我的亲妹妹,会这么称呼我。那是她为我起的专属昵称。
我被她捂得透不过气来,伸手摘下来口罩后,我跟老妹看着彼此鼻涕眼泪哗啦哗啦的狼狈样子,都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站在泼着风雨的走廊之下,我跟她们长时间地拥抱。
之前,我一直感到很心疼,也不忍看到妈妈憔悴的脸。
看到她的那副模样,我总是会莫名地心酸,继而感到一种窒息的压抑。
那大概,也是我当时铁了心要去当船员,选择离开她的原因吧。
“妈妈,现在好吗?”我抹着眼泪问。
因为疫情,困在国外许久,好歹回国了,为了迎接我的回国,妈妈很罕见地穿了一身鲜艳的亮色。
她接过我的行李,笑着跟我说,她的睡眠比以前好多了。
只有长久离开,才能真切地感知到家人的好。而近在眼前的时候,都无法体会,只会烦恼。
在斯里兰卡的时候,我从巴卡和桑迪娜一家人的身上,看到了人间最美的亲情。而我在羡慕之余,自然也被勾起了乡情。
她们的怀抱,一直都是记忆里的那样,很温暖。
一切都像重新呼吸道家乡夏季的味道那样,不管怎样,它始终都是最真实的过往,也是身上抹不去的印记。
而我实在是太想念她们了。
2021年5月31日星期一 大雨
我的心情激动异常,明天就要回家了。
晚上还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梦:父亲、妈妈、妹妹、巴卡、米拉和桑迪娜一家人,都凑在了一起,就是没有人鱼。
可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找到他呢?
国内的海岸线,人鱼不熟悉,又怎么会认路呢。
2021年6月1日星期二晴
今天,是让我获得重生的一天。
人鱼,竟然是他亲自,找到了我 !
他变成了人,变没了鱼尾。用仿人的姿态,直立在我面前。
旅途总是疲惫,高铁上还总是各种混杂着的奇奇怪怪的气味,胶皮味,塑料味,空调味,方便面的味道,以及不同人的汗脚味。
即便这样,在回家的高铁上我的心里特别踏实,安逸地发困,我还是想起身放松一下,去接热水。
在热水间狭小的过道上,有个“人”忽然地碰到了我。
一开始,走对过还未碰上时,他看上去很奇怪。
他用看上去很普通的黑色兜帽,一身的衣服看上蹭了不少土和白色碎屑,躲闪地盖着头。
他走路的时候一直紧贴在车厢的墙上,就好像脚底是软的,而他上下的所有关节,都完全无力支撑地面一样。
而等到他在我身边擦身而过,在我身上留下引起我警觉又敏感的淡淡的海风的味道。
他扎实地挡住我的去路,又在我的眼前轻轻抬起眉眼的那一刻,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等我看清他白净的脸之后,火车里的所有人,整辆车也都跟着消失了。
在我耳边突兀震耳响起的,就只有坐在前排的小姑娘,用天真稚气的声音,大声地念着丹麦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画册,那个《小美人鱼》的童话故事。
他把银白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可那一双那来自海底的眼睛,完全没有错,在我眼里如花地盛放。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下,那依然像海草在水里漂动那样而轻轻浮现的鳞片。
只想要用力将他拥入怀中,给他加倍的温柔。
从他过长和肥大的袖口里伸出的手里,捏着不知是从同车的哪个人的口袋或钱包里借过来使用的浅蓝色车票,上面写着“蒋榕成”的姓名。
会心一笑过后,我出神地望着他,忘了眨眼,只怕闭上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见到他,我丢掉了呼吸,失了心跳。
他用五彩花瓣一样丝丝缕缕的眼睛凝望着我,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扣住我的小手臂,像无数次体会过的那样,我又一次地溺死在他的双眸里。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顷刻间,我就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他信赖地将身体的重心全都挪在我身上。
他从黑色帽兜衫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硬硬的两头尖的物体。
我摸着那颗塞进我手心里的形状,哪怕是闭上双眼,也清晰地知道那是什么。
人鱼与我的约定,不论多远,不论多久,也要如数给我,全部的七彩海螺。
只一个瞬间,我的眼前模糊了,千里万里的海域,人鱼竟然跟着我来了。蔓延的感动让我的周身都弥漫起了蓝色的海水,越来越深。列车,仿佛变成了一辆无人的空车,穿梭在海底。
一辆通往海底的高铁。
我低头看了一下,那颗迟到许久的天蓝色海螺安稳地躺在我手心里。
色调清亮明媚,让我的心像海鸟一样生了一对翅膀,不落地,一直飞回到了斯里兰卡的那片海域。
人鱼“嗤嗤”地笑了,牙齿尖尖。或许是离开了海水太久,他银白的发丝干燥蓬松地,乱麻一样地,藏在过于松垮的衣服里是他曼妙柔和的身形,从黑色的拉链里,露出他单薄透明的白,他一定是全身(...)。他光洁红白的脚上套着一双来自人类的、码数不合的劣质的黑色塑料拖鞋,泥垢沾满了鞋底四周。
我胡乱地塞给他我身上每个角落里全部的现钱,跟他手里冒名顶替“郑榕成”的火车票叠放在一起,他一定是看懂了我的意思。坐过高铁,我们还要做巴士回家。
出高铁站口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秃了头的老头,摸遍了口袋,都找不到自己的高铁票,无法出站跟一旁的工作人员沟通,就笑了。
“哥,什么事那么可乐。” 老妹在我身旁好奇地问,因为我向来很少做出夸张的表情。
“没什么。”
拥挤的人潮里,每一个人,也都变成了一条条面无表情的鱼。
人群和鱼群,从天上俯视,应该是差不多的样子吧。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不停地和妈妈和妹妹说笑,根本不敢回头,可听着身后那稀稀拉拉、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我就无法放下嘴角上扬的弧度。
一路上都是我悸动的心跳声印在地面的每一步上。我警觉听着脑后的动静,为人鱼的辛苦担心,但我清晰地知道,人鱼一定就跟在我的身后。
刚进门歇息了一下,我撒谎跟她们说旧友等不及早就来了邀约,就闪电般地跑出去了。
上楼换衣服的我在自家二楼俯视下去,人鱼,他就在我家门前,他窝在两栋低矮平房的间隙里,在那块白楼与邻楼狭窄过道的夹缝里乖巧地呆着。
他的姿势奇怪地可爱,双脚不自然地倾斜着靠在墙根处,就像一只用弯折的尾巴竖立起来靠着的鱼。
“你一定站得很疼吧?”
人鱼扑倒在我怀里,摇了摇头。
我太激动了,只顾触碰着他帽子里的侧脸,迫不及待地摘下他的帽兜,忍不住把脸埋进他的头顶,呼吸着他发丝之间来自大海的气息。
2021年6月2日星期二晴
我挑了离家最遥远的一个小旅馆,那也是远离我大姨家民宿的一个地方。我将他那身别人的脏衣服脱了,放在一旁。从他衣服的大口袋里,滚落了出来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我在返程的船上抛下来的漂流瓶。
我捂着嘴,旋转着透明的瓶身,不敢置信。
可那确确实实是我撕掉了外面标签的漂流瓶,里面的字条,还清晰地写着——“永别了,我爱的人鱼和斯里兰卡。”
“人鱼,你一直都在跟着我么?”
深深地拥抱他,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人鱼在单层的衣服下面的确什么都没穿,白得反光的身体上,是可爱却陌生的长着人体器官下身。
他的人形让人心疼,两腿之间的内侧被生生地劈开,皮肤上是(.....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看着极其地疼。
“疼么?”
我问他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在斯里兰卡时,那颗不小心扎伤他鱼尾的钉子。它还被我收藏纪念了起来,就躺在了我的行李里。
他像那次那样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眸里还是那片星海的夜里会闪烁晶亮的清澈。
抱着(.....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人鱼,我打开了浴室里的水龙头。没了过长的鱼尾,把他抱起来,是那么地轻盈简单。
在等待放满浴缸中水的时候,我便将他轻柔放(。。。),让他舒服地躺着。他搂住我,不叫我离开,我笑着,却也哭了,任由泪珠和亲吻,同时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在回国的途中干那些没脸的事,可等他来到我的面前,我脑子却没太想要□□,满脑子里只想拼命地吻他。
怎么吻都不够。
不知吻了多久,我发觉流水声的响动蔓延在耳边,才发觉洗手间的水,都已漫了过来,浸湿了床的四周,泡透了滑到地上的我们的衣服。
“ah~” 人鱼(.....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在提醒我水的情况。
我丝毫没管水的上升,因为早已习惯了泡在水里的感觉。
当他在涨潮的海水里把我透(.....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在那个充斥着风声呼啸石洞或者长满青藓的拱形桥下,我都迷恋上了海水围绕在四面八方的无处可逃,还有被人鱼(.....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感觉。
他白色的手指,像是流动的水,一节一节地缠绕,慢慢地盘旋,变成水形的海底龙卷。
水不停涨潮的时候,我也在涨潮。
“人鱼,我爱你。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哪怕是把最热辣滚烫的说出来,也丝毫不觉得脸红,也唯有他。
只有在他面前,我说尽了一辈子最多的话,远超其他的任何一个人类。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又是如何变成人的。
但我注意到他胸前挂着的小琉璃瓶,已经被清空了。
究竟,到底是出于怎样罕见又可怕的幸运,我才能与人鱼相遇继而相爱呢?
“你喝光了收集好的我的血液和眼泪,不仅能在陆地呼吸,现在还长出了双腿……”
我柔情说着那句话的时候,根本无法设想他一路跟着我过来的折磨和艰辛。
我看着他两腿内侧被切(.....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双腿的外侧还是他身体自然的雪白的颜色,双腿之间的一条原本扁平的鱼尾硬生生地分开,内外的色差过于明显。
这些都提醒着我,他为了变成人形,追着我从斯里兰卡过来,是付出了多少的痛苦和代价。
《小美人鱼》里的人鱼,变出了双腿,却无法说话。
而我的人鱼,他不仅会说话,会唱歌,还会说三个字的情话“我爱你”。
“...是一直悄悄地躲在我坐的那条船上的吗?”
我的嘴唇游走在他平坦的小腹上。
“...是躲在那个轰隆隆、昼夜不停运转的压水仓里吗?”
他把手臂环上来我的脑袋,我感觉到了他手法熟悉的揉搓和按压。
“...是一直游到了中国,才在我上岸的船舶附近,喝下了药水变成了人形的吗?”
人鱼低声哼唧呜咽着,我全都拿它们当做肯定的回答。
那一夜,敞开的窗户里。那颗从海风裹挟着的大雨中飞来砸中我脑袋的丑海螺,那时,他是不是已经变成人了。
人鱼拉着我,眼中同时闪烁着万点星光,(.....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也许是他之前看我太陶醉了,这下变成了人,就想让我来充当给予者,让他体验成人后用身体接受他时的感受。
他学着我曾经在他面前的样子,(.....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而他的下肢,(.....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可我看着里面,到那尽头的深处,(.....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很是不忍。
“这是会很痛的。” 我用手掌(.....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他朝我手掌里侧歪着脑袋,低眉闭目的微笑里,(.....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他(。。。)都印在了我的手心。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只一瞬间,他就头一沉,痛地闭目,眼角挤出两粒晶莹剔透的眼泪,滴下来了。果不其然,我看见他的表情,是在拿着痛当做快乐。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那滋味肯定不会特别好受。
“痛就不要了。不要忍着。”
我被他强忍着紧锁眉头时,那啪嗒掉下的两颗眼泪给吓到了,就赶紧(。。。)拿了出来。
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显得如此难受,就算连他缺氧时都不是这般模样。
可人鱼的决心,根本就没法动摇。他复又试了好几次,(.....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我的语言过于贫瘠。
那是语言无法形容的美妙,都在这一天让我体验到了。
如果非得让我来形容,那就是我先是在云端漫步,然后从云层上飞落,掉入一万米深的海底。
清爽的晚风不停地吹在我们的身体上,都无法带走我们依偎着彼此发烫的温度。人鱼与我身上凡是触碰而过的地方,(.....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
(。。。)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自己的血液和几滴眼泪滴进了瓶子里。
“让我来尝尝,这是什么味道的。” 我(.....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说。
(。。。)我接过那个小瓶,手臂缠绕过他细长的脖子,将那一小瓶液体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人鱼的液体尝起来挺清甜,带着海风的芬芳,有点像过滤了苦味的甜味加盐的汽苏打水。他液体淌过的地方,使我的腹内弥漫起了霎那烧心的感觉,从胃底蔓延着燃烧,火燎一样地爬上了我的食道和喉咙。
我忍不住轻咳了一下,人鱼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捋着我的背。
“你也喝下了你的液体,我们都是彼此的人了。 ”
不知道是在期待什么,我心里特别踏实。
人鱼(.....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地方,被我摩擦出了伤口,还渗出了点点血丝。
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对着我笑,笑容璨如星辰。
2021年6月3日星期四晴
人鱼(.....因晋江显示原因,省略若干字....)一夜,在拥抱的安睡中,我却被人鱼可怕的喘气声惊醒了。
我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大灯,白光照在他雪白的脸庞上,他的脸色还因呼吸困难而隐约发青,而脖子上那些左右对称的六道紫红色的鱼鳃,全都已经恐怖地大张开来,里面层层叠叠的丝腺,都朝空气里翻了出来。
“嗬哧~、嗬哧~” 人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我。
十万火急,他已快要无法呼吸了。
我奔进卫生间,拔了地漏上下水不快的网盖,任由淹没了整个房间地板上的水,哗哗地落没。
赶紧跑回床上,横着抱起他,将他沉入浴缸里,满满的自来水全都外溢了出来。
透过清澈的水,我看得清晰:他短暂变出来的人类的双腿,已经开始从大腿根处开始黏连,肌肤是半透明的样子,重新合并地长在一起了。
泡进水里的刹那,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水泡不停地从他的鳃上冒出来,在水层的表面破开。
就在我守在他身边,还紧紧攥着他从水里伸出来的手的时候,他的脸色依然很难看。
临近破晓十分,他的脸色重新青紫起来。虽然浸在水里,稍稍缓解了他的一些呼吸困难,可我始终都没忘了,他是泡在苦涩咸咸的海水里的。
“人鱼,你是一定要泡在咸水里的,是么?!”
我急切地问,看着他不停地吐着泡泡还继续在水底拼命挣扎的样子,心里彻底慌了。
他每挣扎一下,浑身就痉挛一下,双腿就越来越收紧并拢,闪亮的银白色鱼鳞也慢慢地从他的腰上渐次出现在愈合的部位上。
人鱼的双腿长起来,重新变回鱼尾的时候,肯定会跟分开的时候,一样地痛苦和折磨吧?
“人鱼,你一定等着我,我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盐。” 我心疼地看着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不争气地撒着泪,激动混乱地说。
可要我撇下他,是怎么都不会放心。
人类双腿的特征消退了,而他的鱼尾已经长得越来越长,眼看着快要融合到脚跟了。
我内心艰难地挣扎着,没行动的左思右想也不是办法,只能狠心抛下了紧抓着他的手,而他在水里惊恐地睁大着眼睛,摇着头,丝毫不愿将我松开。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
我夺门而去,用闪电一样的速度,冲到楼下,从货柜上飞快地扫下几包盐,揽进怀里。
在我对店员不停地催促下,结账后我抱着盐袋冲回房间,只看见他的鱼尾已经从浴缸里弹了出来。
他已经将头从水里露了出来,死死扒在浴缸边缘,似乎是在等我回来,而他的脸色已经无比苍白,嘴唇已紫到发黑了,那奄奄一息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我。
我朝着地上掷下盐袋,自责自己的蠢笨,反而耽误了他的时间。
“你怎么样?”
在我怀里,他脖子上的鱼鳃奋力地替主人汲取着氧气,夸张地一张一合。
“嗬——,嗬———”
人鱼已经没了力气,原本还可以起伏的喘气变成了平调的单声。
他只是虚弱地用手,指着大海的方向。
我用白色的浴袍仓促地裹住他的鱼尾,抱着他,就冲出了旅店无人值班的前台。
清晨的小镇街道上,空无一人。
站在寂静的街上,我抱着怀里人鱼,茫然地站着,环顾了周围一圈,急哭了。
隔壁,有一个拉着三角摩托车的为饭店送菜人的车,停在路边,趁着无人,急中生智,我不顾一切地抱着人鱼冲了上去,把失去知觉了的人鱼放在露天的车厢斗子里。
然后,就是朝着海边的方向,没命地开。
海边小镇上清晨的微尘,让太阳未升起之前的云边霞光渲染上了一层绮丽的橘红色。
等我开到从小最熟悉的那条通往最近海边的新修的马路上,那片海滩上已经变成了垃圾场,一堆烂掉的褐色海带,因为有毒,无人摘去吃。
我避开矿泉水瓶和破碎的酒瓶,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路过时,有一条死了的小虎鲸躺在沙滩上,是被海沫子冲上来的。
那片海水异常地腥臭难闻,呛得人只想恶心犯呕。
而这,也是我当时想要离开的原因之一。
我们镇上这几年,为了发展厂子多了不少,所有人都在往海里排污水,也看到了有很多人开上了豪车。
人鱼在我的怀里,仅存了极其微弱的呼吸,他的鱼鳃都已经不再动弹了,只鲜艳吓人地洞开着,只剩空气在附近断断续续翕动的声音。
硬着头皮,强忍着心痛,在性命攸关面前,我别无选择,只得将他带往前方往有臭味的海风里去。
而那熏人的恶臭海风,还是吹开了人鱼原本紧闭着的眼睛。
“太好了,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你就能呼吸了!原谅我,我不得不带你来这里,只有这里距离海边最近。”
他的眼神开了一条缝,笑意从里面漏了出来。
漂浮着黄色泡沫的海水沾湿了我的双脚,我往深处走去,直到海水齐腰,才将他放入水中。
我撑着他的头,只能用手臂尽力撇开我身前那一小块地方有两厘米厚的脏沫,慢慢将人鱼的脖子以下,全部浸入肮脏变色、颜色发红的海水里。
在模糊的眼泪里,我看着海水完全地淹没了他脖子两侧的鱼鳃。
过了一会儿,他的鱼鳃在我眼睛底下,重新开始一开一合地动了。
我看着他缓慢地朝着海水游动了起来。
“人鱼,快点离开,快点离开这片海域,海水有毒。”
人鱼虚弱地朝我回头微笑,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点了点头,然后,一个猛子下潜,扎进了我看不见的异常肥厚绵密的泡沫层下面的海水里。
我在海水里静静立着,呆呆地目送他朝着远处奋力游去。
2021年6月4日星期五 晴
今天,不知我是怎么一回事。一心惦记着,海里的人鱼,他怎么样了?
而我,也不明所以地嗓子痛,然后头晕,继而发烧了。
我病泱泱、发烧得滚烫的样子,吓坏了我的两个家人。
是我那最好心妹妹替我去药店买了感冒药,以她的名义登记的。还好,家里的退烧药备得充分,只是缺了其他的消炎药和抗生素一类。
而那开药店的人,一开始还不愿意卖给她,说是会被问责。
我发着烧,听着老妹回来绘声绘色的描述,她说她,当时一听就火大了。
“怎么,这药是你家生产的么?你怕被人拉走问责,就报我的大名给他们。要抓,也不是抓你。但要是不卖,我就在这儿,让乡亲们都评理,跟你没完。”
她向来脾气火爆,遗传了父亲的暴躁脾气。
她自小就挺强势的。
说来惭愧,我在学校里被人欺负的时候,还是她领头,带了一大帮人维护我,替我出头了好几回。
妈妈和妹妹一直在我的房间进出忙乱,关切地问东问西。
泡了那片海域里有毒的海水,哪怕洗了澡之后,也依稀残留了不太好闻的化工废液的味道。
从我家楼顶的露天阳台,可以看到海里的一角。
趁着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悄声对老妹说:“妹妹,扶我去楼顶,我要吹风看海。”
“什么?!” 我预料到她会有大呼小叫的反应,事先就准备好了,赶忙捂住了她的嘴。
老妹接着压低了声音问:“哥,你这是真地脑子给烧糊涂了吧?!开什么玩笑,吹风看海,你这发高烧的样子,是什么神经病的要求。”
“室内空气浑浊,头晕得难受,再不呼吸新鲜空气,刚吃下的饭都会被吐出来了。”
妹妹听了这话,皱缩着鼻子,依然是一副很难说话的样子。
“好妹妹,你可不想弄脏屋子。”
在我的再三央求和讨价还价下,她终于答应了我。
“说好了,只能看10分钟,我就上来接你下楼。”
虽然她现在快变成别人的家妇了,也学会打扮自己了,可力气着实不小,打起架来更是不输男生。
她静悄悄地扶着我上楼,让我躺在了楼顶的躺椅上,看了一会儿大海,吹到了海风。
吹着海风,我的确好受了一些。
人鱼一定会朝着干净的海域游去的。
我展开人鱼从斯里兰卡亲自带来的那个漂流瓶,扭开瓶盖,展开里面的纸条,反复看着,在高烧里笑得开心。
2021年6月5日星期六晴
经过一整夜的极度难受,上午开始,老妹给我换的湿头巾都用不到了。
下午的时候,我的烧己经退得差不多了,体温也恢复了正常。
只是头还是晕乎乎的,起身猛了就头重脚轻,双脚像踩在棉花上。
接连几天大雨洗过后的天晴,蓝得明亮。
回到中国,有一段时间了,才在海边小镇的家乡,找回了千里之外那同样让我魂牵梦萦的蓝。
哪怕这里的海,完全比不上斯里兰卡,连十分之一都达不到。
而我很欣慰:因为我的的思念,已经跟着我回来了。
2021年6月15日星期一 晴
好久没翻开日记了。
这段日子,我都在忙老妹婚礼的事情。
她脸上洋溢着甜蜜和幸福,为她帮些忙,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最后能为她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了。
不管怎样,她永远都是我的老妹。
人鱼早就游到干净的海域,在某个角落慢慢恢复修养身体了。
每每想到这儿,我就无比安心。
2021年6月20日星期日晴
今天,也许是奔波在外忙得忘了喝水,嗓子又开始不舒服了。
除了注意喝多些水,我没太当回事。
老妹拉着我去见婚庆公司的人,天天商讨婚礼的流程和方案,我感觉特别充实。
义不容辞地,让老妹风光体面地嫁出去。
至于别人对我们一家指指点点、背地偷偷议论的目光,那根本就不重要。
2021年6月23日星期三晴
今天,我亲眼见了妹夫的一大家人。
距离老妹的婚礼,已经不到一个月了。
他们一大家子人都挺好的,尤其是未来的妹夫,圆圆的脸上看着很面善,是一脸的喜气。
听老妹说,他们恋爱的早期,是妹夫力排众议,坚持要娶妹妹。而我只想夸他,他的眼光真是太好了。
我代表家里的男眷,跟我妈一起,与他们一起面谈关于接亲时要接洽的一些的细节。
我的话依然不太多,可关键的时候,妈妈总是在问我的主意。
她特意让我拍板,自然也是要做给对面的亲家看的,而我都顺着她的意思做决定。
大家的意见都没什么冲突,商讨地顺利,彼此都挺融洽的。
亲家热情地表示要请客吃饭。
在饭席上,我忽然觉得嗓子里泛起一阵甜腥,一阵撕裂的刺痛,跟着一股无名的液体,涌了上来。
我匆忙间推开椅子离席,跑到卫生间去。
在哗啦的水声里,我嗓子里越来越痒,就像有人在我的喉咙两边挠。
咳了半天,吐出来了一口半凝固的淤血。
当我在水流里冲散手指上的淤血块,只发现我的手掌里,躺着一团肉粉色的不明物。
等我用手指剥开它们,才看清楚了,那是若干条绞在一起的细细的肉丝。
2021年7月1日星期四晴
脖子继续疼,甜腥味又泛上来了。
吐出来的,依然是一些丝丝缕缕的肉条。
我看着那些肉条,脑海里一片蔚蓝的海。
那片辽阔的大海,占了全球面积三分之二的水域里,藏着我心爱的人鱼。
而我是不是,也快要像他那样无忧无虑地在干净的海里,尽情呼吸了呢?
2021年7月14日星期三晴
最近的两天,我一直在持续地低烧。
瞒着妈妈和老妹,每天偷偷掰一片的一半,吃退烧药。
2021年7月15日星期四晴
呼吸的时候,嗓子里会抽痛。
只有我明白:那些被吐出来的肉条,已经长不回去了。
那些被我吐没了的地方,似乎在我的嗓子了变成了两个对称的空腔。
哪怕我什么也不干,只是安静地静止着,呼吸之间,有一些空气存在那些空腔里,来回摩擦着脖子里面那些看不见的伤口,每分每秒都在让我刺痒疼痛。
从外面慢慢地摸上去,那两侧也是像有人拿着砂纸擦拭上去,是磨砂般的疼。
行动一多,我会有种天旋地转的眼黑和眩晕,越来越疼了。
就连双肺暴露在空气里,都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是被大气压挤压和压迫的难受。
在地面自如地呼吸,逐渐变成了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而我,毫不惊讶也不意外,更没有什么恐惧,只有满心的期待和欢喜。
2021年7月17日星期六晴
为了越来越临近的大日子,老妹这两天特别晚睡觉,我总是劝她去早点休息。
“不然结婚的那天,新娘子会顶着一张憔悴的脸,多难看。”
可她老是抱怨说,她只要一躺着,就激动地怎么都不睡不着。
她要结婚了,虽然不舍,会心酸。
可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她那么像个温柔的小女人那样柔情万种的样子。
在我们成长的记忆里,她做了好长时间的假小子。
真好啊,我的妹妹,我衷心地祝愿她,找到了命中的另一半。
我放心了:她一定会幸福的。
2021年7月19日星期一 晴
今天,是婚礼前的一天,我脖子两侧却不停地渗出了血珠。
是清澈水状的血水。
而我,早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镜子前,擦着我的黑色礼服。
还好,血珠沾染了一点儿,在领口的位置,压在内侧,根本看不出来。
只是,我糟蹋了一件白衬衫,还好,备用衬衫老妹早就交代好了放在哪里。
明天,我一定会完美地做好妹妹交给我的每一项任务。
2021年7月20日星期二晴
今天,是个极为隆重的日子,是老妹的婚礼。
昨晚,她激动地拉着我跟妈妈的手,全程红着眼睛,听着妈妈对她的碎碎念,也听她絮叨了一晚上。
我没什么表情,却一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在墙上钟表的咔哒声里,她攥得真紧啊,我的手指眼看着失去了血色,变红发紫了,我也不会撒开她的手。
这样能缓解她的紧张,能给她心安。
我们是在大姨家的饭店开的婚宴,老妹亲自操办和把关,将什么都准备安排得很周到,她想设计的元素,都到位了。
白婚纱群里的妹妹真是漂亮极了,看着她幸福的笑,我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
我牵着她,郑重地走过百合花搭成的洁白花门,将她纤细的手放进妹夫厚实的手里,全场随之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里,我看到了婚纱下老妹的眼角已经晶莹闪烁了起来。
看着新郎和新娘对视而笑的那一刻,千言万语,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婚礼上,我对老妹信誓旦旦的誓言食言了,不争气地在婚宴上,哭得稀碎。
一边吃饭,一边试图把眼泪咽下去。
其实吃的,是眼泪拌饭。我看着妈妈,朦胧里,她也是泪挂双颊,早已泣不成声。
我收敛了一些,拿纸巾替她擦了擦脸,可她靠在我的肩上,依然是止不住地哭。
现在,闹腾了一天,回家后,浑身酸痛。
刚才,我的嗓子剧痛,对着镜子刷牙时,发现我的脖子上已经裂开了两条缝。
对着镜子,用手指搓开那条缝,那里面是玫红色的样子,像油亮的紫红色丝绒一样,一层压一层地,非常漂亮,长出了一片片扇形的、好看的肌理。
跟人鱼的鱼鳃,是一模一样的样子。
2021年7月21日星期三晴
婚礼结束后,喜庆的喧嚣散去,家中可怕地安静了下来,我和妈妈都是沉默的人,都不是很爱讲话。
早饭时,我俩坐在彼此对桌,都低着头,默默吃饭。
没了妹妹在耳边起劲叽叽喳喳的点缀,在这张我们娘俩都不讲话的饭桌上,更是显得冷清又寂寞。
我鼻头酸得要命,从此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老妹的欢笑声了。
我没想到,自己竟会那么想她,想得头疼。
本来我就呼吸不畅,而妈妈木然地看着我,忽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戆仔,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吃退烧药?”
“妈,你别再提这个名字了。” 这个老妹从小叫我到大的昵称,扎痛了我的眼睛,眼泪瞬间就掉进了米饭里。
“回答我的问题。” 她不依不饶地追问,而我不忍抬眼,不想去看她那一双沧桑忧伤又咄咄逼人的眼眸。
“是。”
我猛地扒了一大口饭,差点被紊乱的呼吸噎住了。
我匆匆嚼了在我尝来已经味道变得十分怪异了的米粒,似乎没察觉到脖子上那两道裂口,已经湿透了我身上那件桑迪娜缝了“幸运大白兔”在胸前口袋上的衬衫。
“仔,你这是怎么了?”
妈妈吃惊地看着我,她再也经受不了其他什么的大打击了。
如今,女儿已嫁出去了,儿子万一要是生病了,她再也无法经受得了了。
可是,她不了解实情。
而这些,我无法当面对她说,哪怕一个字。
只能全部写在这本日记里,寄希望于她有一日,会原谅我。
晚上,我看着窗户上被我们兄妹俩一起热热闹闹贴上的囍字字帖发呆,想着她嫁作他人妇了,脑海里自动而不受控制地一一浮现出来,都是我们一起成长的点点滴滴。
回忆的时候,我心里却像压了万吨重的铅。
等回忆里的一片片悲凉飘落后,苦涩过后,想到独自难过的人是我,想到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新人生,告别了泥泞迎来光明,这是她人生的新转折,我又替她感到难言的开心。
我的新生,也终于要迎来了。
2021年7月22日星期四晴
今天,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加重了,肺部也变得如一块石头一样。
空气里的氧气干燥,硬得我嗓子里冒烟一样地烧灼,还让我的脑壳痛,让我无法正常地行动。
妈妈不停地敲着卫生间的门,可我把门反锁了,她无法进来。
一整天,我都想起了那日,我还没来得及为人鱼泡好的盐水。
而我,亲身实践了一下,自己就在浴缸里泡了一整天。
整个脑袋栽进水里,让我烧灼的脖子上的那两条缝,得到了最清凉舒服的抚慰。
我买了20袋盐,撒了20袋完整的盐,融化在浴缸里。
看着我的脖子底下咕噜噜地冒着气泡,感觉很神奇。
我已经能够在盐水里自由地呼吸了。
2021年7月23日星期五 晴
今天,老妹来回门了。
新媳妇满面春风,面色红润,一看就知新婚燕尔,一切都很美满甜美。
她拉住我,说三道四,对我倾诉着她夫君和他对她的好。
“虽然,他们现在都很喜欢我。我真怕以后会变。”
老妹跟我说了心里话。
“不怕,有我替你打他。他们不敢欺负你的。”
“就你?连只小蚊子都打不死。” 她一脸的鄙视地反问,表情还是那么可爱。
她试探着说:“哥,你正经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在偷吃发烧药?”
“你别是染上肺炎了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咱妈都担心死了,我一早上一来就抓着我哭。”
“老妹,我没事,身体好着呢,只是有点嗓子疼。之前几次检测都是阴性,你就放心。....哎, 我突然好想吃老冰棍,润润嗓子。”
“好,我去买给你。”
“嗯。”
现在,我把这本日记放在滨海公园凉亭的座椅上。
人鱼回来了。
这世上有太多的未解之谜了,其中的一个谜题,就是——我的人鱼,他是如何做到恰好地出现在我身边,又是如何追踪到我的存在的?
我望着出现在水里健健康康的人鱼。在我的口哨声中,他在阳光里,金灿烂地笑,伸手朝我扔了最后一颗海螺。光滑海岸线的尽头,飞来的那颗紫色海螺,被我稳稳地攥在手里。
串起来,所有的颜色都齐全了。
现在,我已经快要丧失了在空气里呼吸的能力,即将要离开养育了我的陆地。
我要去海里了,我会时常回来海边看看你们。
我真开心啊,以后,整个海洋都任我遨游了,你们一定要替我开心啊。
妹妹,替我转告妈妈,我爱她。
我也爱你。
永远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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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的末尾,画了一个笑脸符号。
海中凉亭上,有一个穿着红色裙装画着红色眼妆的活泼女子,她抬着两只手,像一只欢快的喜鹊一样,举着两只冰棍就小跑步地蹦跳了过来,奔向家人的身边。
“戆仔,给你吃。”
很快地,她就发觉到了异样,蹙起了眉尖,站在温柔的海风里,疑惑地问:“哥,你要的冰棍来了。......真奇怪,他人呢?”
她把冰棍放在亭中长椅的边角,茫然地看向四周。
落在她视线范围内的,除了大海,还是大海。
大海,轻轻荡在金色的太阳里。
她亲哥坐的位置上,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本封面被卷折了的日记,被清新的海风吹起,乱纷纷地翻动着。
年轻女子轻轻地走过去,拾起了那本日记,放在自己的腿上。
翻到第一页,她无比认真地读了起来,面色有些许凝重。
.........
“哥,你还真是戆啊。要在海里玩得开心。”
花了许久时间,女子读完了,合上日记本以后,她这样说。
突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打断了她看着滚滚浮沉的海浪入迷的沉思。
她接起电话听筒,喜庆大红色的嘴唇里冒出的语气,依然在对着家人撒娇:
“妈,我很快就会带着哥哥回家去了。”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