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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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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6日星期三小雨
今天得知一个坏消息,我又走不了了。这该死的疫情什么时候过去啊,我已经被困在斯里兰卡大半年了。鸿海物流的老板之前说元旦就会换班拉我们走的,结果中国那边刚刚视频连线跟我们说,还要驻扎在当地,继续留守三个月直到春节以后。虽然我也不怎么愿意回家,可年还是要过的啊!
2021年1月9日星期六多云
白天跟几个同事去海边转了转。同样的那群穿着白校服却被晒得黝黑的小孩子们正在踢足球,自由自在又无忧无虑地。这里风景特别美,可看多了,似乎也会变得麻木。海水一如既往地通透,可是阴沉沉的天气下,蓝中带灰,倒也蛮有文艺片情调,虽然我完全不看,也搞不懂那些。
斯里兰卡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在这边呆了大半年,竟然仿佛呆了小半辈子。
2021年1月10日星期日小雨转阴
今天又去了昨天跟同事逛过的那个海滩,有点阴凉的天气。我一个人瞎逛,学着锡兰人的样子,打着赤脚,踩在被雨水打湿的奶黄色沙粒上。正好是落潮时分,不远处的礁石露了出来,我爬了上去,享受四周无人的时光,一切都很安逸。
那个叫巴卡的小男孩,昨天也在那里踢球,今天就跟着妈妈礼佛去了。他跟我有种奇妙的缘分,大大的眼睛隐藏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一笑起来,两排白牙在小黑脸上闪闪发光。他不会说中文,而我的英文又那么蹩脚。我俩总是单蹦个地用英语单词交流,大多数时候,我跟他只靠着胡乱比划就能够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这可真是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啊。
2021年1月12日星期二中雨
雨更大了一些,从早晨到晚上一整天都下个不停。巴卡早上上学经过我们公司门口的时候,打着火红色的大雨伞,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我看见他的口罩被搁在了下巴底下,就像个聋哑人那样阿巴阿巴地示意他戴到脸上。他很快照做了,李天还在旁边问,说:“那个男孩怎么读懂你刚才那通意思的?”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无法解答。不知道为什么,只靠着肢体语言,我们就是能读懂彼此。
2021年1月15日星期五 晴转小雨
巴卡放学后又拎着足球来找我了。我总是跟孩子们混在一起,同事都笑,说我真是魅力巨大,能在异国他乡成为孩子王。今天,巴卡得意地介绍,那面崭新的球网袋,还是巴卡的妈妈用五彩绳纯手工编织的,五彩斑斓地真好看。
这要是在中国,早就会被其他小朋友嘲笑了,幸好这里不跟中国一样,斯里兰卡的小朋友只会羡慕巴卡,羡慕他有个多才多艺的好妈妈。
有点想妈和老妹了。老妹前天打电话来,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她已经订婚了,为了筹备结婚忙得很。斯里兰卡特产的淘宝小网店,她也扔给表弟经营了。
2021年1月20日星期三 小雨
阴雨绵绵,气温维持在20度以上。妈妈打来视频,她不提醒,我都忘了今天是大寒了。斯里兰卡一直在宵禁,尤其是在英国出现变异病毒后,当地的警察加强了巡逻的力度。
我又爬上了上次落潮时那块巨大的礁石,面对着大海坐下,独自吹着呼呼的海风。我挺喜欢斯里兰卡,如果春节后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斯里兰卡特别艳丽,到处都是绿叶红花,绿油油红灿灿的,永远都是夏天。可与环境相反的,这里的居民却很佛系,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总是悠闲地过着平静的日子。热带就是容易让人懒散,但这似乎更合我的脾气。
而国内就暗了一个色调,一年四季都灰蒙蒙的,可是家人都在那里,能不想么?在中国想逃开,在这里又会想家。
2021年1月23日星期六雾
冬季是收红茶的好时候,漫步在老城鹅软石铺的荷兰路上,路两旁开始出现卖红茶的小摊了。警察都沿街画好了线,大家都保持着距离。虽然受疫情影响,游客大幅度减少,因为收成不错,听多年侨居的徐老三说,今年的茶市均价,反而比往年更便宜了。
巴卡的妈妈桑迪娜邀我去他家教三个孩子数学,因为她听说,中国人的数学都特别好。果然,全世界的家长都一样操心啊。巴卡的妈妈为了招待我,做了颇为丰盛的一顿午饭,我一个不吃辣省份的人,爱极了咖喱饭。饭后甜点我已经吃不下了,可巴卡的妈妈太热情了,我不吃完蓝莓椰子糕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今天第一次做外国人家教的体验很开心。巴卡是家里老小,我教他姐姐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拿着蜡笔趴在凳子上,涂涂画画,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看来是平时跟我踢球多了,压根就不怕我了。
巴卡是个很有想象力性格活泼的孩子,我拿起其中一幅画着不明三角形的奇怪的画,问他画的是什么。
他说,那是人鱼的银色鱼尾,说完还抢过了画,咯咯笑着跑开了。
2021年1月29日星期五 晴
难得最近一周都是晴天,气温又回升到了28度附近。我的同事都迫不及待地把长袖换成了短袖,大家都期待春节回去后能够打上一针疫苗,就可以痛快地摘掉口罩了。炎热的地方戴口罩,真会有种快窒息的感觉。
那个大礁石,现在已经成了我固定前往的地点。落潮时,盘腿坐在那里看晚霞,非常美。涨潮时,那块大石头就随着海浪忽隐忽现,周围的水波里投射着天边绯红的霞光。
通往那块大礁石的路,高高低低,需要踩着项链一样的一串小礁石,才能过去。不过,没有这番跋山涉水的乐趣,也不能欣赏到最安静的美景。
涨潮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只能在沙滩上来回走上两圈,朝大海里投掷着随手捡到的小石子,比赛今天能不能比昨天投得更远,无聊地练着臂力。
2021年2月1日星期一 阴
今天,我的心情有点低落。老妹在视频里听出了我的嗓音有点不对劲,她问我是不是感冒了。一开始我抽着鼻子不承认,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就彻底暴露了。老妹在电话那头不淡定地大呼小叫,让我赶紧吃药,不然被人抓到医院里可就危险了,万一染上新冠可怎么办?老妹小时候老是欺负我,现在也懂得疼人了,不愧是待嫁的新媳妇了。
她追问我怎么不保重好自己,可我还是隐瞒了自己感冒的原因。
那肯定是因为我连续地在傍晚去往海边的那块礁石上。任凭海风海浪朝我身上扑,好几次都湿透了衣服,再用体温天然烘干,不感冒才怪。
有几次,我在那上面呆的时间过长了,忘记了时间,眼看四周的潮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了上来,我总是挨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撤退。上岸后,回想到自己也许会葬身海上的那几个瞬间,我竟然一点也不慌张,反而还有点期待。
2021年2月6日星期六小雨
我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热带季风气候就是折磨人,还没等大伙开心上两天,老天爷又恢复到了无精打采一直下雨的老样子。大家都忙活着采购第一波上市的红茶,我们一起团购了当地的一家茶商。表弟现在接手淘宝店以后,比我老妹经营得好,主要是由于他没其他事情分心。
我成了巴卡家的常客,他妈妈很高兴,因为巴卡姐姐米拉的数学成绩有很大程度的提高,可是巴卡月结小测试的成绩却提升的不多。有些男孩就是不如女孩子聪明专注的,考试考不过,业余爱好一大堆。他一有空就缠着我踢球,哪有时间顾学业呢?
距离春节很近了,估计今年也就是我们驻留在斯里兰卡的这一小堆人凑在一起吃个年夜饭看看春晚那么过了。
2021年2月11日 除夕 晴
今天是除夕夜,大家抱在一起又喝酒又唱歌,在中国人开的ktv里,除了我们一队人,就只有另外一桌人,稍微显得有点冷清。
妈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地提起了爸,她说,我跨洋过海寄来的信,她已经亲手交给狱内的父亲了。看着母亲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的样子,我也只能陪着笑,我早已度过了恨他的阶段,可心里究竟还是苦涩的。
我很担心,去年疫情刚爆发的时候,监狱内人传人的新闻令人触目惊心。只能希望爸所在的监狱,能做好防护措施。
可是,春光明媚里,辞旧迎新,一年一度属于家人之间团聚的节日,还是要开开心心。
没设么好说的,新的一年,祝自己和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新春快乐!
2021年2月22日 星期一 多云
春节过得太快了,还有三天就是元宵节了。斯里兰卡还是一如既往的慢节奏。
我好久没去那个有着大礁石的海滩了,今天我终于想了起来,按照往常的时间,像是赴约一样,驱使着自己赶了过去。
这次我没坐着,而是仰躺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看着几朵云彩在我面前变幻着粉红橙黄的颜色和优美的形状。我不停地深呼吸,在深邃蓝色的天空里,厚厚云团渲染着霞光万道,美不胜收。
就在我躺够了,起身打算走的时候,我的口罩随着一阵吹上来的海风长翅膀飞走了,它被吹到了天上,又被吹下了礁石。
就在我俯身往下看去的刹那,我还瞥见了礁石底部,有一丝不同寻常的银白色亮光晃动闪现了一下。
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会,猜想那如果不是翻起来的白色浪花,肯定是什么人丢下的金属垃圾,所以才会是银白色的。
2021年2月26日元宵节 晴
上次我回去后,脑子里一直会浮现出那个异样的银白影子。
我还翻了一下以前的日记,想起来了巴卡那副奇怪的画。所以,今天我就拉着他和他的球队也来到了海滩。出于为这群小男孩的安危着想,我没有带领他们来爬那块大礁石。今天海边的浪头很大,很容易滑下去,而且我也没有八只眼睛盯着那么多孩子啊。
我问他们,你们从小到大,见过人鱼吗?这群小男孩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只有巴卡郑重其事地点了点,脸上还带着神秘兮兮的笑。
他向来调皮,三分钟热度是他的风格,所以数学课额外补课也不好,不是我的锅。
巴卡继续兴冲冲地说,他还有人鱼的证据,其他人都不信,叫嚷他是胡诌。他一边赌气,一边气鼓鼓地冲到大海前面,弯腰找着什么,我赶紧冲过去,随之准备捞起他来,其他人跟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
一开始,巴卡从沙子里挖出来了什么东西,打开手心一看是一只小寄居蟹,他一伸手扔给了他最好的玩伴,接着顺着朽坏木头废船附近的沙土埋头找了过去。
过了半天,他终于有了新发现。在他摊开了布满沙子的掌纹里,有一片银白色半透明的亮片,举起来放在阳光底下,还炫出了母贝般七彩的光。
“你们看,这就是人鱼身上的鳞片。” 巴卡得意地冲伙伴扬了扬手里的亮片。大家都冲了过来,互相争抢着看。
大家看后,都特别扫兴,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最后一致认为:这个亮片,更有可能是捕捞时候从海里银鱼身上掉下来的,属于人鱼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但是它真的不小,海底的银鱼,怎们会有成年男性大拇指指甲壳那么大呢。
晚上回去后,我拿着那个小圆片,在熄灯后的黑暗里凝视着它。在黑色里,它却变成了幽蓝色的,宛如深不见底的海。不管它是不是来自人鱼的吧,睡觉之前,我的眼前,都是海水的深蓝。
2021年3月6日星期六 小雨
昨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昆虫又该成灾,狗熊也要从洞穴里钻出来了。只是,我不知道斯里兰卡有没有狗熊。就算有,它们应该也不用冬眠吧?
全世界的疫情持续恶化,没有消停下去的迹象。新闻上说辉瑞公司已验证了年初的疫苗对变异病毒有同样的疗效,我们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斯里兰卡第二波茶叶早就收市了,我们也囤了一批好货,现在就专心等着月底最后一批新茶了。
今天,大家得知了一个确定的、令人高兴的消息,在国内五一之前,中国那边就会有船来接我们走了。对我们这些客居他乡的异国人来说,斯里兰卡国外的海陆空运都是一片萧条,但是对于当地人的生活却没任何实质影响。
李天在吃午饭的时候,号召大家要不趁着4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来一场深度环岛游。其中有一两个同事之前草草玩一次,但他们留下了很多地点没看成,所以这次仍然特别踊跃地响应,还自告奋勇地说要当大家的导游。
我低头默默食饭,李天坐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我慌忙咽下一口饭,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2021年3月9日星期二 小雨转阴
这两天,所有人都在筹划着出行计划。他们知道我从来都是没意见的,怎么样都行,所以大家都不来问我的意见,我也懒得插话。
我发现,那块我最喜欢的大礁石上,已经被我坐出了一个小坑。其实是坑里的沙子每次都被我带走了一点,下面玄武色的岩石就露了出来。
还好我都有随时带一块小手帕的习惯,铺上去,这样不会感到特别粗糙。以前李天他们都笑话我,说这年头,谁还用手帕啊,更何况,用手帕擦过的脏东西都汇集在上面,都变成了新冠感染源。直到有一次,一哥们喝酒吐了李天一身,谁都没带餐巾纸,这时候只有我拿出来了口袋里的手帕,谁就再也没说过什么了。
我坐在礁石上面想着半个月后的旅行,也挺期待的。虽然我自己一个人在去年大家都不敢随意出去的戒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就转完了岛上所有的知名景点,可环岛游,肯定还会不一样。
回想之前,以往那些热闹非凡的景点,在我游玩的时候,完全没有人烟。那时我独自一人倚靠在狮子王座的狮爪前,只有一种绝对的寂静。会呼吸的我,跟死去的历史,在那一刻神奇地相遇了。那些遗迹与我,产生了心灵共鸣。哪怕我不是历史学家,可当我独自念着手里搜到的文字,大声朗读出来,就明白,哪怕沉默的过往只是说给我听的,我也感到幸福万分。
2021年3月10日星期三 晴
今天天气特别好,我在巴卡家吃了午饭,教了三个孩子一下午数学。米拉指着她辫子上的蓝色睡莲,说这是他们国家的国花。一定是巴卡的妈妈教给姐姐的,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巴卡和米拉的父亲在附近乡镇上的医院工作,妈妈是家庭主妇,经营一家小店。她看店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喜欢给孩子织各式各样好看的东西。白天,难得见到了巴卡的爸爸,他因为疫情的原因,一直很忙,终于有时间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顿饭。他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地,说话语速很快很急,但手掌却是细腻又温热。看样子,巴卡的活力大概遗传自他爸爸。我着实羡慕巴卡,他有一个那么好的爸爸。
跟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给他们讲了中国12生肖的故事,以及12生肖的来源,孩子们都很入迷地听我讲着。而桑迪娜听说我属兔,非要让我留下了当时外穿的一件浅蓝条纹衬衫,说是要给我缝上一只大白兔。
我拿着那个未知的海洋生物身上的圆形鳞片,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潮水声中,对着太阳看它颜色的变幻。真是奇妙,它在阴天时分看,是银白炫彩的本色,在黑夜中看,是深邃的海蓝色,而在傍晚那会儿看,却又跟着晚霞变成了赤铜粉黛的梦幻颜色。
突然,我听到了礁石下有一阵异响,立刻翻身去看。这下,我看得真真切切,那一抹银白色的东西又出现了!
它的确是三角形的,像银白色的丝绸一样,软软滑滑地漂浮在海面上,而且,就跟我手里圆片的颜色一模一样,应该是许多圆片拼起来了的一整片,就在那里游动着。
我亲眼看到了那个近似三角形的不明生物,翻起了粉橙色的波浪,慢慢向着海洋深处缥缈地游着,渐渐远去。
就在三角形物体的底下,似乎还隐约连接着一段躯体。
我入迷地盯着它看,却只是看着它在海浪的掩护下也许是模糊不清的背影,更无法看到它的真容。
那到底是什么啊,它真的会是人鱼吗?还是只是海豚那样一类的生物而已呢?
现在,只要我一回想起来,就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我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已经盖过了海浪的喧嚣。
但是,这次的偶遇,除了能确认我上次看到的银白色不是偶尔的意外以之外,我又是在瞎激动些什么呢?
都已经凌晨3点了,我不能再胡思乱想,要赶紧睡觉了......
2021年3月17日 星期三阴
最近这一周,我每天都有去跑去海礁那里,只是希望能再一次地遇上那个银白色的生物。
抱着这样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是迎面浇给我的一头冷水。
可是,与其任由那个银白色的影子在我的梦里晃啊晃,我还不如直接去求得真相大白的答案,不论最终的答案是什么,那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就是任海水也浇灭不我的热情。毕竟,我还想在未来去火奴鲁鲁,看传说中那些滚烫的岩浆倾入大海,升腾起沸腾的雾气的壮观场面呢。
打定了主意,我没罢休。最近几天,总是早早地就守在了那里。
我坚持自己这样守株待兔下去总会有收获,也迟早会有一天,那层笼罩在未知生灵身上的神秘面纱,会被我揭下来。
2021年3月19日星期五 间歇性多云
它依然没有出现........
2021年3月20日星期六 晴
第一次在海边坐了一整天,依然没有它的影子。
我一整天都瞪着那日它消失时的那一块海水,眼睛因为吸收了过多海面上太照耀的反光,都开始酸疼了。
任何卷起来的白色浪花,都能让我的眼皮一跳,却总是失望,失望...
我这是疯了么?
2021年3月22日星期一 多云转晴
昨天,我没去海边,因为我发现自己的眼睛肿了起来,还总是在流泪,稍微一有点风吹草动,眼泪就飙下来了。
同事都问我是怎么了,我笑了笑,只说可能是昨晚上拍小飞虫子迷了眼睛。他们昨天都忙着制定旅行计划,开车去大超市购置一些环岛游的装备了。坐在人群中,我十分轻松地撒了一个谎,他们谁也撬不开我的嘴,更不可能知道我真实的行踪——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我是个脑筋不正常的异类。
下午,中餐馆的徐老三也跑过来说,最后一波茶叶也陆续上市了,他的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嗨了起来。
山地的茶叶,晚熟,味道就是跟谷地中茶叶的不太一样。
而每天的晚饭后,我总是自动消失一阵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脑海中那个银白色的梦,还是没有踪影。
2021年3月25日星期四 雷阵雨
大家定下的出发日期是下周二,也就是3月30日。
大伙儿原本设想的是,在接我们回家的中国船到来之前的一周内,完成环岛游,所以时间跟行程安排地还是挺充实跟饱和的。
听上去,才刚旅游回来,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打点行装回中国,似乎有点紧张。但我们几个人除了准备走,就没有其他事情做了,实际上,一周的时间,已经够充足了。
最近这两天,很明显的感受,是季风已经转向了。自南向北吹来的海风,携带着更加湿热的空气,席卷了整个海岛的上空。
真正的多雨季就要来临。刚过去不久的冬天的阴雨,总是小打小闹。
雷阵雨后的海边,天透亮得厉害。
我看到远处的海水卷过来的浪头,一群沙丁鱼在里面穿梭跳跃。
酷热难当的天气里,我还这么执着地坐在石头上,完全不觉得自己傻。
读书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哪怕能够坐在海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反而更加自在。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就一心只想沉入大海,也想拥抱海底。
看着远处那群欢跃的沙丁鱼,在滚起约半米高的翡翠般清澈碧绿的浪潮中,我忽然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庞大却纤细的身影。
它的体型特别修长,约摸是一位高个子成年人类的大小,身体上比银色沙丁鱼的颜色更加白皙,梦幻。
我望着那个地方,用尽了毕生力气,猛然冲着那个地方,大喊了一声。
喊完以后,我的嘴里已经有了甜腥的味道,嗓子眼里就像是被点燃,冒烟了。
海浪哗啦啦的声音,刹那间,就把我的叫喊声淹没在了称不上遥远的海水另一头。
我看见一只似银白色的鱼尾,在海浪中甩着,而它尾巴的末梢,就像是白色水母的质感,是近乎透明的。
它依然整个背对着我,还随着高起的浪头,在水中翻动着优美的身躯。
但很快地,它就随着压下去的海浪,消失不见了。
那绝对不是海豚,也不是鲨鱼!
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但我还需要证实。
我的眼睛胀疼,迎面吹来的海风,像针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睛里,飞溅起来海水和我不受控制流下来的泪水,在我的脸上混在了一起,流进了嘴巴里。明天,我要继续来这里,守着它出现。
2021年3月26日星期五 阵雨转晴
我又看到它了,它的鱼尾摇摇摆摆地,这回看明白了它鱼尾的末端是淡淡的蓝色。
它依然离我很遥远,可是比昨天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我对着它吹口哨,它久久徘徊在那一片翠绿清澈的海域,像是很享受有我在场的陪伴。
它朝我飞快地扬起了三角形的鱼尾又快速地落下,在半空中舒展开来的鱼尾,让我想起了舞台上旋转的镶嵌着水晶和亮片的白纱舞裙。
它好美,这是什么大自然的造物啊,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它的全貌呢?讲真话,我的心里现在正七上八下的,就像坐在船里一样犯晕得厉害。
我真是既期待看到,又害怕看到。
刚才,快没墨的笔芯末端都被我咬烂了,我紧接着换了一只新的写,可是又很快被我咬烂了。
夜已经很深了,李天他们也在隔壁传来了有规律的呼噜声,只有我一人对着小台灯,盯着笔尖陷入了沉思。
今晚的梦里,恐怕又会梦到自己置身于一片蔚蓝色的大海之下了。
2021年3月27日 星期六 暴雨
巴卡的妈妈把衬衫还给我了,她的巧手巧思就跃然出现在我左胸口袋的上方。她绣了一只从口袋里咧着长牙的嘴、探出头来的大白兔,特别可爱。
巴卡的妈妈摸着我的衬衫说,“有了这只大白兔,好运一定会眷顾你的。”
我拥抱了她,真是一千万个喜欢,附加亿万个感谢!
巴卡的妈妈见我特别喜欢,就感慨地说,如果自己的巴卡长大了也能像我一样斯斯文文地就好了。
我开心又害羞地对她说:巴卡最好不要像我,他一直开朗活泼挺好的,比我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格要好得多了。
今天下了一整天的暴雨,有点热带雨林的雨季正式来临的味道了。
雨大到我们根本没法出门,从巴卡家回来时,即使穿着雨衣,我全身都淋得半透了,入夜时分反而比白天更滂沱了。
我想到那片海,那个它,今天它还会在那里吗?
如果它在大雨下,没有了海水的保护,一颗颗沉重的雨水敲在它身上的时候,也会令它的皮肤和鳞片感到疼痛吗?
2021年3月28日星期日 多云转中雨
那是人鱼在唱歌吗?我站在礁石上,不知道悠远鬼魅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那声音真难形容,听上去既像刮耳的风声,又像树林里鸟儿清脆的哨声。
有时候,有点像海豚在开心时候发出的咯咯笑声,还有点像鲸鱼出现在海面上时那气势磅礴的幽深鸣叫。
我环顾礁石四周,浪水平常普通地拍着礁石,也看不见什么异常的事物,根本无从得知这动人悦耳声音的来源。
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就在我身边,或许正躲在某个小礁石角落后面偷偷摸摸地观察着我呢。
“你的歌真好听,愿意出来见我一面吗?”
听完了它的歌声,我连想都没想,就对着空气说话。现在想来,真是傻透了,可当时我却不觉得,几乎是我本能的反应。
我说完了那句话以后,整个世界都跟着困惑的我一起寂静了一小会儿。
就在我又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歌声却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它的歌声,比起刚才,更加温柔柔和了。那歌声吸引来了原本在天上盘旋的白色海鸥,它们都降落在了我四周高低错落的崖石上,有的眯着眼睛歇息,有的开始用喙梳理羽毛。
那歌声,能够让人忘记世间所有的烦恼,就好像沐浴在洒满阳光的海面上,轻轻地,慢慢地漂浮。
我闭起眼睛,站在礁石上任海风把它的歌声送到我的耳畔,钻进了我的心里。
它的歌声像它的鱼尾一样令人遐想万千。我承认,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到体内逐渐涌动起一股躁动的热血,一种原始的野性,开始在我的体内疯狂滋长。
美丽生灵的歌声愈发悠扬缠绵起来,还带着缥缈如丝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语言,哪怕以我仅仅读到高中的学识来说,我都不认为这世界会存在什么已知生物,会发出这样一种奇异的语言和声音。
无论什么样的海底的生物,都不会说话;而它的歌声,却是一种活生生的语言,歌声里有丰富的情感,有一唱三叹的语调变化,我只是听不懂而已!
它的第二支歌接近尾声后,还未等我睁开眼来,忽然间,我就听到了一声“扑通~哗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一跃而下,飞快跳入水中所发出的声音。
我猛地被那入水声惊醒,匆忙地睁开眼,趴了下去,眼前却只是乍见天光后还没适应白光的大片蓝黑色块。
那摇晃着圆圈的白色水花,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时候,就在眨眼间消失了。
它又回到了属于它的海里。
那它刚才,就藏在我的脚底下,藏在某个我视线看不到的礁石侧面上吗?
我笑,笑自己刚刚或许只需要一个转身,一个伸手就能摸到它。
我又一次什么东西都没看见。
可那一声入水声,却在我回宿舍的路上响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它勾魂摄魄的歌声,直到现在都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确切地说,是唱得我春心荡漾了(?用这几个字可真是羞死人了,不过这是我自己的日记,写下来自己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现在,随便一本幼儿园的故事书上也会告诉我们,唯有人鱼的歌声才有超强的诱惑力,还有迷惑人心的效果。
而它的歌声,是如此地蛊惑人心。
今晚,毫无疑问,我一定会彻夜地失眠了。
它就是人鱼吧?是吧……
2021年3月29日星期五 晴
真是难以形容我现在的心(一开始这个字被划掉了)心情。
昨天一夜没睡,我终于见到了它!
它是男他,他是一条雄性人鱼。不对,应该说是男性的人鱼。
他的五官长得可太像人了!我本来以为他会是奇形怪状的模样,至少会像娃娃鱼那样。结果根本就不是啊。
他的脸好白,特别白,就像大白鲨鱼的肚皮那么白。妈呀,我都在胡说些什么,说得我好像真见过大白鲨一样,我没见过。
他就是一条人鱼,他是那条给我唱歌的人鱼,也还是每个傍晚远远看着地我我坐在礁石的人鱼!
他的头发,银白的灰色里带着很浅的蓝,刚刚还缠绕在我的胳膊上,像杂乱的海草一样,现在我的胳膊上还有他的味道,特别好闻的味道,甜丝丝的......可是,我说不上来,那是很让人产生罪恶感的一种味道,不是简单的甜美,也许让别人来闻有些人还会觉得难闻,觉得臭。但是,我只想说,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带着宛如水草海腥味的好闻。而且,应该不会有人类闻过人鱼的味道,他们都没我的幸运。
我真是太幸运了!
他的皮肤上散发着清冷的甜味,里面夹杂着温暖如春的甜,像斯里兰卡古老寺庙里长满绿苔的雨后石台上积雨的味道,带着宛如蜗牛的腥气,还有点泥地里春草树叶的味道。哈,真地很像树叶子,但是特别好闻。
他竟然真地是人鱼!让我清醒一下,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真的是强忍着。哈哈哈,刚才李天困乎乎地跑过来,问我为什么大笑,有什么事情那么开心,值得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狂笑,像个神经病一样,好吓人地把他给笑醒了。我二话不说赶紧把日记本藏在了床底下,起身就把他狠命推了出去还反锁了门,只是刚才用力太猛,差点扭到自己的手腕。啊,人鱼的皮肤,好光滑,就像海豚一样,他整个身体,他的背都白得反光。那层海水滑溜溜地挂在他身上,就像一层透明的油披在他身上一样,到处都反光,好白。
他的皮肤好像隔水的荷叶,水一沾上去就会咕噜噜地滚落下来。水珠子就那么一粒粒地连成串滚下来,太好看了。
我感觉自己开心地一团乱,还语无伦次地,心跳得老快,十根手指头都快抽筋了。我刚才试了很久,手因为兴奋不停地打颤,根本拿不住笔。
哎呀,怎么回事,我一定像个色鬼一样盯着他看了老半天。
他长了跟我一样的嘴,也是很红润的颜色。
等他能够喘气了以后,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好大,像如水的宝石那样亮晶晶地两只眼睛的下面,他就像能看把我的身体都看穿了那样地看着我,我读懂了他。他对我充满了好奇,而我对他,也是同样地。
他眼底下,还有一小叠银白色的七彩鳞片顺着往耳朵的地方飞去,他的耳朵尖尖地,就像鱼鳍那样。
让我先喘口气,我真的没办法平复我现在的心情。
事情的整个经过是这样的:
今天傍晚,我发现他就趴在我平日坐着的地方靠近海底的另一块礁石上,他两边脖子上的三道玫瑰红色的翻起的腮,正像脱离了水的鱼在忽闪忽闪地翕动,脖子上竟然缠着一层透明的塑料袋。我见他面色痛苦,似乎是在挣扎,看上去呼吸不畅,就赶忙跑过去替他摘了。
摘了以后,他对我投来感激的眼神。
他的眼尾和嘴角弯了起来,他笑起来真好看。他有着比我稍稍尖利一些的牙齿,但我也没觉得他吓人,与此同时,他的嘴里也发出了我听不懂的声音。
我猜想,他跳到这片礁石上来,一定费了一番力气,因为我马上就看见了他身下的礁石上,那些被磨蹭掉下来的很多鳞片。
我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把随身携带的那枚圆片拿了出来。
他凝望着我手里的圆片,又笑了起来,稍稍回头,从自己的身下拿过来一片已经脱落的圆片,嘴里发出宛如空气泡破开的声音。我的手心里攥着一新一旧的两枚鳞片,正在海风里呼呼地冒汗。
那一刻,我绝对是听懂了他的语言。
彷佛能够自动翻译他的语言,他一定在说:“你看,这就是我身上的鳞片。”
我激动地点了点头,就对着他说话,也不管他听懂听不懂了:“我早就知道这是你的了,刚才你是不是快要窒息了?”
我用手指轻轻地触着他脖子两侧的鱼鳃,“你是不是不能离开大海很久?”
没想到,我问完后,他竟然学着我刚才的样子,点了点头。
那块脏兮兮的塑料袋,固执地在礁石上挂着,我恼火地把它塞进了口袋里,“它是我们人类眼里的垃圾,我也不想它在大自然里出现。”
他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而他双眼底下人鱼的鳞片还会随着他的鱼鳃的节奏一起翕动。我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睛,和随着倒映的霞光变换色彩的鳞片,呆掉了。
“你真美。”
我打量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住地抖。
他的手也有五根手指,但是手指尖的指甲特别锋利细长,也是鳞片的质地和颜色,像是能够轻松撬开任何贝类的模样。
他发出欢快的嘶嘶声,就像我昨天听到的歌声中的一小部分,像是风声沿着石头缝隙吹过的声音。
他的手抚在我的胳膊上,身后的鱼尾时不时地向上摆动,而他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动着。
他银白色的指甲戳着我的肌肤,是微痛的刺痒。我不敢动弹,怕他会划伤我自己。
我观察了半天,才发现他因为没有双脚,正在使劲靠着肘部和腰上的力气,把自己的人鱼形身体,卡在粗糙的坡形礁石上,才不至于滑下去。
“你要上来吗?”
我问它,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胳膊,打算将它拖上来。可就在我绕进他的手臂内侧,猛然抓紧他开始,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发出一声惊叫,像婴儿一样的啼声,就松开了我,噗通一声反身落入了水里。
他又不见了踪影,那个脏兮兮的烂塑料袋,带着些许泥沙,弄脏了我的裤子,现在正被我揉来揉去地拿着在床头翻看。
我一直站在礁石的悬崖边,呆到了月亮升起,直到海潮变成昏黑一片,我一刻不停地呼喊。
可他,再也没冒头了。
我已经爱上他了。
2021年3月30日星期五 晴
今天本是大家计划好的环岛游出发的一天。
我没去,确切地说:我是半路上抛下了所有的同事和队友,在开往火车站的Tuk Tuk上,一跃而下,一口气地跑了回来。
旁晚时分,大家催促我收拾行装,由于昨天一整夜都无法合上眼睛,我特别心烦意乱。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是他眼底长着鳞片的大眼睛,和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就浮现起人鱼的光滑触感。
白天的时候,任别人在耳边叨逼叨,我也完全耳旁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看也不看,完全不知道我胡乱地塞了些什么东西进我背包里,就跟着李天他们坐上了提前租好了的小敞篷车。
他们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可我的视线却始终望着一侧的海岸线。
那大海里的人鱼,已经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我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跟他们解释,然后下车。
可当我看到那些在灿烂的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海绵,就无法抑制住内心升起来的悸动。
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那些古迹我早就看过来也毫不关心。
只有那神秘的未知的人鱼,他的眼眸,他的歌声,还有他奇怪的声音,令我深深地震撼。
于是乎,我在一处宽敞明亮的盘山公路上,趁着拐弯时候放慢的车速,就从上面直接跳了下来。
我把背包扔回到宿舍里,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那块礁石上。
人鱼又出现了,这次,他没跳上来,而是在石头下游着。
看见我跑过来后,他也从海面升了上来。
他银灰色的长发披在他略显单薄的背上,白到反光的肌肤,让那些在瞬间从他身上滚落的水珠格外晶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今天我放弃了跟同事的环岛游,就是要回来这里找你的!”
我对着礁石下的人鱼喊,他立在水中,夕阳的余晖照耀着他,把他的发丝都照得透明了。
人鱼望着我笑,他伸出手,朝我扔了一个东西,我下意识地接住了,张开手来看,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海螺。
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像极了开心的海豚。
2021年4月1日星期六 暴雨
我害了相思病。
今天白天,连续两天没怎么睡觉的我,终于给自己补了一觉。
我轻描淡写地跟李天他们打了电话,扯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了我的离奇行为,就把他们抛在脑后了。
惊鸿一瞥的人鱼,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请允许我靠近你,拥有你。
2021年4月2日星期日晴
我拿着《白鲸》这本小说,早早地来到了海边。向下看去,我发现了以前没胆下去的一处平坦地。
而我冒着生命危险,从礁石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下去,来到了崖底水石相接的地方。
我的手上受了伤,被磨破了皮,脚也被崴了一下。
可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地,应该就凭着那一份渴望见到人鱼的本能而已。
我知道,哪怕我掉进海水里,人鱼也会游过来的,所以我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三两下就爬了下去。
人鱼第一次在非傍晚的时候,就游了过来了,我们之间一定心有灵犀。
从他第一次露面时,那忘情地注视我的眼神,我就明了了:我们之间,注定要产生某种关联。
他的鱼尾在身后翻起浪花,只见一个轻巧的发力,他就爬上了这个平缓却稍显狭小的石台,挨着我,侧躺在我身边。
我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他把长着利爪的手搭在我的膝盖上。
“你们人鱼也有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可是,你听不懂我,我也听不懂你,我们该怎么度过这漫长的日光呢?”
人鱼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
他向前拱了拱身体,把自己的人行上半身支了起来,脑袋已经靠在了我肩头的石壁上。
他的鱼尾因为过长,那个三角形的尾翼则被他泡在了水里,搅动着周围的海水,翻起来好看的小浪花。
他此刻就紧紧地坐在我的脸侧边,脸上带着水盈盈的笑,从我肩下的方位斜斜地望着我。
他脖子上六条梭形的鱼鳃边缘正一起一伏,玫瑰深红随之时隐时现,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在他白腻的皮肤上显得那么鲜艳。
他就靠在贴近我左侧心脏的位置附近,“呼哧呼哧~”地呼吸着。
那声音听上去特别可怕,就好像是有人在临死前,气管和肺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那种快要窒息,快要喘不动气的响声,或者又像在一个沉重的呼吸器内部呼吸时听到的声音那样。
我惊悚地听着耳边那震耳欲聋的呼吸声,心脏简直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人鱼一定听到了我的心跳,就算我不说话,我的心跳,也一定随着身后的石壁,传导到了人鱼的那尖尖的耳朵里。
他们的耳朵,就生长在适应在液体和固体里听的环境里啊。
人鱼一侧的胳膊滑滑地贴着我的胳膊,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不敢动弹,四肢靠在狭小的石壁方台上也渐渐地麻木,直到那本被我封在透明封口袋里的书硌得我腰疼了,它才派上了用场。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翻出来,翻开小说正文的第一章,第一页,开始朗读起来。
自始至终,人鱼就那样倚靠在我身边,一直平静地喘着气。
他的呼吸声,特别有节奏,渐渐地它呼吸的频率跟我讲话的节奏合在了一起。或者说,应该是他的呼吸,给我念书的节奏打着拍子。
而我的心跳也跟着稳定了下来,随着朗读,慢慢恢复到了日常那样。
人鱼靠得我真近啊,我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像上次那样,他以为我要抓住他,就惊慌失措地跳崖游走了。
我就那么翻着书页,而他就看着我。每念完几段,我就时不时停下来,总会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察觉我看他的时候,他还会对着我微笑。“你听不懂吧?”
他摇了摇头,灰白色的头发也不再贴着身上,而是渐渐蓬松变干了。人鱼的头发看上去不是人类头发的发质,它们在空气中变干燥的速度特别地快。我用特别抑扬顿挫的调子读着,还会进行角色扮演。就想早年的上海译制片的配音演员那样,极尽拿腔拿调夸张之能事。
我发觉,他还会随着我的语气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生气,时而欢乐,哪怕,他从头到尾都是特别茫然的样子,他压根不知道我在描述什么,表达什么。
这让我想起了那些聪明可爱通人情的小猫小狗,他们懂你,却并不懂你说的内容。
当然,并不是说人鱼在我心里相当于小猫小狗。
他在我心里,已经是一种神圣的存在了。我不知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放佛回到了面对着祠庙里的众神众佛,心里油然升起的那一种莫名崇高的渴望感,在我心底不断延烧。
哪怕我跟他是置身在石崖之下,面对着微凉的海水。
2021年4月3日星期一 晴
还是昨天的地方,我时间更早就去了,毫不犹豫地爬了下去。
果然,人鱼早早就等在那里了。
我把膝盖上的书页翻到昨天终止的地方,人鱼也会满目期待地望着我一行又一行地读下去。
他的呼吸声依旧是那样子,可这一回,我偷偷摸摸地观察者着他的脸色。
他眼底下的银白彩色鳞片随着鱼鳃翕动的样子,真是动人至极。
我故意放慢了朗读的速度。因为我根本不想这本书那么快就被我读完,读书都是幌子,我只是享受和人鱼在一起的时光。
后来,时间长了,潮水朝着大海深处后退,人鱼的整条鱼身,也露了出来。因为离开海水时间太长,渐渐缺氧,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起来。
而且,他的呼吸声也格外粗重了,他的手指挣扎地抠住石壁上的石头。
他的皮肤各处关节也开始泛红,说实话,那样子,有点吓到我了。
就在我对他说完 “你是不是快呼吸不上来了?” 以后,他就曲起胳膊,一溜烟地滑下了石头,游回到了前方不远的水里。
就在我亲眼看着他在平静的水面下翻腾了10分钟以后,他又跃回到了石台,凑近在我身边,恢复了一开始的活力。
他笑着,伸出食指,把尖尖的指甲点在我断开的那个字上面,发出了笑嘻嘻的可爱动静,还有我完全听不懂的几个异样的词汇。
“你根本听不懂,怎么能准确地指出我刚刚停下来的地方的呢?”
他用手指指了指我的嘴。
当晚,回家后,我在灯下用指甲钳绞着自己的指甲,想到的却都是他那非人类的长指甲。
我一定是个精神病加死变态,我甚至躺在床上遐想,想尝尝它拿指甲剖开我的皮肤是什么感觉。李天他们玩得开心,而我之前骗他们说我在守家,可我每天醒来的头等大事,就是要去跟人鱼约会。
对,就是那条不会说人话,却还在听我读书的人鱼。
2021年4月4日星期二晴
今天,人鱼又送了我一只小海螺。
他们人鱼类,难道都天真烂漫地像个人类的7、8岁孩童吗?现在,哪怕是7、8岁孩童,有些都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丧失了那种纯洁无暇的气质。
我当着他的面,把之前那只已被我打了空还串在绳子上的那只炫耀地拿了出来。
人鱼很开心。他示意我给他看看,我摊开手掌,他敛起那个带着绳子的旧海螺,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把新海螺从我手里拿了过来。
他抓在手里用另一只手的指尖一钻,在新海螺同样的位置上,也被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孔,接着,他用一种肉眼不辨,极为飞快的速度解了绳子口,就把新海螺并排穿了进去,又系了回去。
他的脸上绽开一个特别饱满的笑,晶莹的鳞片在他的眼底都一排排地交替光亮闪烁了起来。
我的目光不由地随着他的腹尾看下去,他的鳞片上一层接一层地发光,就像麦地里被风吹起一波又一波的麦田一样,美极了。
原来,人鱼在特别开心的时候,他身上的鳞片还会跟着发光。
我被他迷住了,忘记了眨眼。
又失眠了......
2021年4月5日星期三晴
为了发现他到底是为何会知道我停顿在哪里了,我刻意分了神,看着他是怎么替我做的记录。
我发现,他的眼球不用费劲地移动,也不用变换视线,就能同时注意到我的嘴和我的书页,还能天然地进行计数。
不管是忽快忽慢,还是停下许久,它总能找到我在之前停下来的位置。
我猜,那大概是一种自然而然地进行计数的本领,人类可并不拥有。
要想计数,我们必须一五一十地利用外物(例如纸币)进行标记,根本没有那种自带的能力,上几秒发生过的事情,都随风而逝,健忘地很。
人鱼类的视野,和它们观察的焦点,应该是比人类更不同更强大一些吧?
人类真是自然界里最弱鸡的存在了,跑跳擒拿,飞转腾挪,全都有比我们厉害的生物选手。
虽然人类贵在有了一个那种生物都比不过的大脑,而我眼前的人鱼,还是令我对人类是上帝最宠爱眷顾的物种产生了怀疑。
我们自诩的智慧,说不定也不过如此。
至少,我眼前的人鱼,他肯定至少拥有跟我一样的思维和感情,并且还拥有人类没有的特长。
2021年4月6日星期四 晴
人鱼他还是每坐在我身边一会儿,就去海里游上一小会儿。
往日,他会在海里翻起浪花,还会在我表演鱼尾。
今天,他的心情很好,游得格外欢,在海面像蛟龙一样扭动而起,又紧接着螺旋着旋转而下如水的修长鱼尾。他的鳞片上同时反射着海水和阳光的光芒,让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种美好到窒息的画面。
《白鲸》已经读了这么多天了,虽然我绘声绘色地读,但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压根不记得我朗读的小说情节是什么。那文字的内容它根本不过脑子,也完全不进入大脑加工。
但我的直觉准确地告诉我,我身边人鱼的理解并不比我的差,甚至还有可能比我的更高。
这次,人鱼无法克制住他的好奇心了。刚从水里游了一会又上来的人鱼靠在我胁下不远的地方,怔怔地望着我。
他像是故意地,听了没一会,就把一只手抚上了我的书页,中断了我的朗读。
我问他,“你不想让我读了吗?” 他满脸笑,调皮地摇了摇头,有几颗海水,被甩到了我的脸上,还有一颗被甩进了我的嘴里,尝起来涩,特别咸。他轻轻地拽着我的书,我又问他,“你想看是么?” 然后我就我松了手,他把书本拿了过去,捧在他雪白的双臂上,在满目的白纸黑字前咿咿呀呀地模仿着我的语言,可那听上去很是混乱,特别让人风中凌乱。
我哈哈哈地大声笑着。
“你想学我的语言吗?”
他点了点头。
原来,我们都越来越不满足于跟彼此的沟通交流只能靠点头和摇头来进行了。
2021年4月7日星期五 晴
他又拿来了一只海螺,这次的海螺是红色的。第一个是白色的,第二个是灰色的。我相信,不远的将来,它就能凑齐五颜六色了。
这次,他提前把海螺钻好了小孔,还对着那个小孔吹了两口。
那个小孔发出响亮的哨声。
他把海螺举到我的眼前,有了昨天的经历,他很是熟练地向我俯身过来。
人鱼与我靠得好近啊,而我在他眼中,懵懵地,一定像一条傻呆呆的鱼吧?我靠在石壁上,面前像是被一股看不见海潮从四面八方给包围了。距离太近了,他脖子两侧的鱼鳃一突一突地往外冒着气,那带着海水味的、凉嗖嗖的气流,都吹到了我的脖颈之间。
好想摸他的脊背,还有他鱼尾上的鳞片,然后,再轻轻地吻他。
2021年4月8日星期六 多云转小雨
我早先就跟巴卡一家说我去跟同事们一起环岛游了,可今天却在街上意外碰到了外出买菜的巴卡的妈妈桑迪娜。
不过她正低头跟小贩交流压根儿就没看见我。还好,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实情,还以为我真地离开了呢,也不知道我遇上了今生今世多么珍贵的宝贝。我从她对过走过,隔着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又走过长了青苔的石板路,用手抚摸着古老殖民地时留下来的褐黄色城堡,心里只想着我的珍宝,我的人鱼。
哦,他还不能算是我的吧?可他的眼神,骗不了我。
今天,潮湿的乌云雨团笼罩在头顶,未下雨之前,气压极低,闷热难当。
人鱼今天像是累了,他躺在我身边,闭起眼睛,打盹小憩。
我才刚读了两页纸,因为下雨,就把书收了起来。
云团聚拢时,细如牛毛的雨滴逐渐开始淋在我俩的头上。
很快,就在我注视着他在我身侧睡觉的时候,那有雨滴纷纷坠落在他好看的脸上。哪怕全身上下早被淋了个彻头彻尾,也浇灭不了我心里的火焰。
雨下大了时,偶尔有几粒雨滴交错着在他白亮到发光的脸上汇成了小溪流,顺着他的脸颊和下巴淌下去。
在阴雨天之下,人鱼的银白色美得格外醒目。
我第一次,能够明目张胆地细细看清楚了他身上的每一处精妙的构造和细节。
很快,我就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滚烫,那大概是我内心的欲望之火,正在熊熊燃烧吧。
在那股热火的驱使下,我伸手就把人鱼揽进了我的怀里。
人鱼被我唐突的动作惊醒了。可他微微张开有些疑惑的眼睛,认真注视了我一小会儿,就无拘束地笑了,嘴里哼出了一声奇异的声音,就把脑袋全埋进了我的胸前。
我的胸膛一定变成了一间只有一面大鼓在敲的空房间,咚咚咚地作响。
我真怕靠在胸口上的他,会被那声音惊扰到了睡眠。
可人鱼却把他的胳膊箍紧了环绕在我的肩上,他尖尖的鱼鳍一样的耳朵也贴得更紧了,刺穿了我身上那件薄薄的汗衫,扎在了我的皮肤上,痒痒地。
2021年4月9日星期日中雨
他吻了我。
我终于吻到了他。
难忘他静静凝望着我的时候,脸上那一对亮晶晶的水波,从他的眼底涌出,像是幽深的海底拾级而上的激流,冲进了我的心里。
我在雨里贪婪地尝着他柔软鲜红的唇,早分不清嘴里究竟是雨水、海水还有泪水的味道了。
他真是一种曼妙的生灵。他的鳞片,每一片都看着坚硬,但一整片地顺着重叠的方向摸去,却像树林里铺满了松针的地面那样柔软。
我轻轻抚摸他鱼尾的时候,他的脸上还会随之泛起绯红,像是喝酒后的微醺。
他的两颊上微微红扑扑地真好看,那是一种匀净清透的樱花粉,像牡蛎和扇贝里带着生命力的鲜活的颜色。
他的吻,好滑,好轻软,像是拥有海水的浮力那样,立刻就把我的魂送进了云海之间。
他的吻,让我身上的每根毛孔都骤然放大又收缩,直立了起来。
顺着他的牵引,在瞬间,我就漂浮进了梦里的大海,宛如躺在了在海面上缓慢游弋鲸鱼的背上,听着鲸鱼在身下发出愉快的长啸,还有星空密布的夜空,倒映着我周身那些发出蓝色夜光的鱼群。
我抱住他的头,他抚弄着我的头发,指甲的轻扫令我头皮酥麻。
那种飞升的美妙,真是难以形容啊,我情愿他下一秒就溺死我。
我们还笑成一团,他忽然嘟起嘴,变出了一个泡泡,紧接着又调皮地戳破了,吓了我一跳。
咸咸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变成了甜丝丝的余韵,真令人上瘾,我忍不住又亲了上去。
人鱼还扶着我的手交缠在他的腰上。我不知道我都流氓地对他做了什么,但两只手直到现在,都是滑滑腻腻的感觉。
再然后,他就羞涩地粉红着他的脸和身体,一跃入海了。
啊,我现在浑身燥热,打开冷水管给自己冲完了凉,嘴里还有那种甜丝丝的味道。
我拿出那两块圆形鳞片,贴近自己的鼻息。海水的香氛,更加让我无法入睡了。
明天,人鱼还会送我一个悠长缠绵的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