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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王 ...

  •   繁忙之中,几天很快过去了。这日清晨,盖聂刚刚完成了手中的图纸。这是数天来第二十七张稿子,盖聂仍担心它与原物有什么出入。
      然而流沙并没有留给他担心的时间与修改的余地。因为下一秒,白凤已经提着一个老者的衣领破窗而入。
      “嘭!”老人家一脸惊恐地摔在地上,好久缓不过劲儿来。盖聂连忙站起身来上前扶起老者,正欲赔礼道歉,却发现老者嘴里还塞着一块布。盖聂将布小心取出,拱手一揖。
      正在弯腰的功夫,方才还一脸惊恐的老头忽然一拳头砸向盖聂前胸。盖聂抱拳的手微微向下挡住了老者这突然一击,不解道:“前辈这是何意?”
      偷袭盖聂未能得逞,他自己倒是坐回了地上,口中叫道:“你们这帮兔崽子,懂不懂尊老爱幼?一大早就被这么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先生……”
      老人的眼睛瞪了过来,同时用力甩了甩衣袖喊道:“老什么先生?别装了!我老头子要钱没钱要色没色有种你赶紧给我个痛快!别以为我岁数大了就怕你们,这一条贱命今天还就跟你们耗上了!要杀要剐要烹要炸你们随便来我要是眨一下眼我都不姓王……”
      “……”
      盖聂无奈地看着老者张牙舞爪滔滔不绝地放着狠话,本想等他说累了再解释,哪想老者说起来没完没了,一直等到他把所有死法都说了个遍又把在场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盖聂也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只好以手抚额,感叹这位老者的底气之足、中气之长——方才这么多话,他说的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老者骂了足有一刻钟,盖聂便耐心等了他一刻钟,其间还帮他阻拦并劝离了气得想打他的流沙一众。一刻钟后,老者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了下来。盖聂适时恭敬地递上一盏茶,正是合了老者的心意。方才倔强叫骂的老头已不再是愤怒的神情,但仍是一脸嫌弃。纵使脸上过意不去,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茶盏一饮而尽,而后把空了的茶盏朝盖聂一扔。盖聂会意,翻手接过来又倒了一杯,贴心地递到老者面前。而后,又是一杯。
      三杯清茶下肚,老者的火气消去了不少。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既感受到了盖聂并没有恶意,老者就近找了张席子坐下,道:“小伙子修养不错,脾气还可以。你说你们,早客气点不就没事了吗,求人交易总得有个商量吧。搜捕老夫好几天,又大清早把人绑架到山里,我当然以为你们是土匪了!”
      “前辈恕罪,是我们办事不周,然只因有急事相求,前辈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故而才只能出此下策……”
      “有事直说,别净扯些没用的。刻木头还是雕石头,老头子我能办就办。看你这么老实,加工费给你打个八折。千金以上,我给你去个零头,你看怎么样?”老者的语气狡狯极了,双眼放光,颇有些请君入瓮的意思。
      盖聂微微一笑。方才此人以为自己进了土匪窝,却仍然一刻不停的叫骂,嘴上不肯吃亏。盖聂还以为他是个鲁莽任性之人,言语之间字字小心,行动之间也多加敬重,唯恐老者的脾气上来,难以收场。如今看来,此人远比他们想象的精明,若他只是个商人,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如此,卞老先生……别来无恙?”
      老者听到“卞老先生”四字,浑身一震,猛地抬起了头。口中又道:“我姓王,叫王平,什么卞老先生!”
      盖聂平静道:“姓王便姓王。想必前辈这么多年能在桑海隐居且平安无事,也是因了姓王的缘故。”
      盖聂等着老者的答话,脑中盘算着如何请动老者帮忙,后者却忽然安静了下来。他盯着盖聂看了一会儿,忽然叫道:“你是……盖聂?秦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伙子?”
      盖聂没想到事隔多年老者还能认识自己,点头道:“正是在下。”
      十年前的盖聂21岁,正当风华正茂之年,时时伴随圣驾,很得嬴政倚重。而卞匡以匠人之身告老还乡,却匪夷所思的被陛下召见辞行。大殿之上,盖聂也只与这位战战兢兢的老人有过一面之缘。
      盖聂犹记得那一日,须发皆白的老者跪在大殿上,只看了秦王一眼便长久的低下头去,一个叩首跪拜直到离开。态度看似毕恭毕敬,实则冷漠疏离。甚至在低着头与秦王不疾不徐的寒暄时,都不留余地地拒绝了秦王的一切赏赐。末了,秦王叹了口气,道:“既已决定了,朕不会强留。”
      “草民告退。”老者闻言费力地站起,竟未躬身后退,而是直接转身离开。行至大殿门口,老者微微侧头,对王座之上的嬴政远远嘱咐道:“陛下,朝堂之上,善自珍重。”
      嬴政目送着老者的背影转出大殿,一时无言。大殿之上一片寂静,端坐在龙椅上的人仿佛突然孤独起来。
      “盖卿,宫中巧匠有很多,你可知为何我独对他如此看重,还特准他前来面圣?”
      “臣不知。”虽然不知,盖聂却注意到陛下忘了自称“朕”。
      盖聂从帝王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眼神,混合着孤独与坚定,却又带着一丝温暖。
      “盖卿或许愿意听我说说?”嬴政的眼神飘得遥远无极,盖聂没来得及说声“陛下请讲”,便听嬴政喃喃自语般述说起来。
      “我在赵国长到九岁,与母亲相依为命。记事起,九岁前我们衣食不保,还要躲避追杀,可现在想起来,那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后来父亲成为太子,我与母亲也被接回秦国。回国之后,宫人皆道我是异地所生的野种,更是大秦太子曾在赵国为质的污点,对我们百般欺凌。那时,父亲虽贵为太子,却也自顾不暇……说起来,我已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
      记忆中,“父亲”这个形象一直很模糊,仿佛仅仅是个称谓罢了。能称得上是关于“父亲”的回忆的,只有十二岁时父亲继位后的短短一年里,曾很多次抚摸过他的头顶,还有父亲死后,母亲的纱帐中传出的仲父的调笑:那个糊涂蛋……
      “呵。”君王的眼中充满了嘲讽。
      “臣也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十二岁,臣的父母皆亡于一场大火。”
      “即使这样,我也会羡慕你。我至今不知自己的父亲亡于什么。但我想,我已为他报了仇。”君王一手覆上长剑,一手支起额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又忘了自称“朕”。
      “有一段日子,我每天都会被稍大的世子们围堵。有一次我躲到宫中匠人做工之处,是他巧妙劝说,让那些世子们自恃身份,不再踏入那‘下等之地’。后来,我便常常出入那里,与那位长者交往颇深。”
      “如此想来,那位长者对陛下帮助很大。”
      “不错。盖卿是我的首席剑术教师,却不是我的第一位老师。而那位长者,正是我第一位老师。他……教了我很多,我才能活过那个时候,活过后来的很多时候。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盖聂微微扬眉,并不附和。
      师父曾说他是百年一遇的纵剑,而眼前的君主又岂止百年一遇?实际上,没了任何人,嬴政都能成为现在的始皇。天生此子,使山河万里,待此一人兴。
      “臣明白。他于陛下,就像师父于臣。”
      “不止。除了师徒之情,还有朋友之义。”至少在那段幽暗的岁月。
      “那么,想必陛下对他也很照顾。”
      “是的。用朕的方式。”
      “陛下,敢问他的家室?”
      “父亲来自百越,母亲是齐地人。”
      两人都沉默了。
      秦王政二十六年,平百越,俘齐王,海内大定。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天下不会是一个人的天下,唯有嬴政,他只是一个人,却做了超出人的事。因为他有着超出人的胆量气魄,超出人的毅力胸怀。同时,也付出了超出人能付出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卞匡如是,无辜百姓如是,甚至始皇帝嬴政亦如是。要天下太平永逸,必先要百姓消除隔阂。世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世而后仁”四个大字,可比看起来要沉重太多,云淡风轻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挣扎。
      那一年的战争不是最惨烈的,却是难得地让始皇帝暂时变回了嬴政。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始皇帝都只用特定的几个冕冠,只因那几个冕冠上的彩玉和玉笄都是出自玉匠卞匡之手。而自那以后的十年祭祀所用的六器,也均用的是卞匡留下的——这位玉匠还不算绝情,离开前,他为秦王雕刻了数百件玉器。世人皆道是卞匡雕刻手艺世无其二,而不知始皇帝是在纪念他的故人,祭奠他的过去。
      “前辈请看。”盖聂说着,拿起图纸双手奉上。“前辈可还记得这块玉璧?”
      卞匡接过图纸细细端详。纸上画的玉璧色泽温润,通体晶莹,没有一丝杂质,是白玉中的上品。玉璧的外侧刻着双身龙纹,遒劲有力。两面上,一面刻着四方神兽,另一面刻着四个篆字:江山永固。
      “自然记得,这是我毕生最满意的作品。你这图画的不错,以后有没有兴趣跟我学学琢玉?我看你有这个天赋。”
      “……”
      “你先别急着拒绝,三年之内我都等你。这图是政小子给你看的?我走之前雕了百十件玩意儿,就这一个真想留给他的,他必定是好好珍藏起来了。”老者好似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有些满足又有些得意的笑起来。
      盖聂见了老者的表情,几乎开始不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最后,盖聂还是告诉了他真相——一半的真相。“老先生,陛下的确是将这玉璧时刻带在身上,只是……在您离开后的一次祭祀上,陛下遇刺,玉璧不小心沉入了江中,后来再也没能找到。在下只是在旁边匆匆瞥见一眼而已。此次找您来,也是为了让您再雕一块一样的,作为送给陛下的礼物。”
      盖聂没有告诉卞匡,玉璧是嬴政亲手沉入江中,他更不会喜欢这份礼物。因为这份礼物给嬴政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一个死亡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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