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良人以忘忧（秦时明月聂蓉）》棠甫

51、（五十一）番外三：当年帝子今何在

　　今日雨下得很大，各宫中人都关起门来避雨，唯有琢玉坊大开着门。落拓的玉匠独自倚在门框上，一下一下刻着手中光洁温润的玉璧。
　　卞匡一向喜欢这样的天气。雨幕重重，掩盖了世间所有噪音，也隔绝了宫中人们的龌龊心思。外间风雨如晦，他却只在堆满璞玉的房中醉心雕琢不问世事。此时、此地，只属于他一人。
　　不过近来一个月，却常有人打扰这宁静。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卞匡听见一帮半大孩子的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便下意识皱起了眉。
　　——那个白衣的孩子又被欺负了。
　　阴雨天里，皇子们都有专人跟着伺候，有的撑伞，有的随身备着果饵。唯有那个孩子，他不撑伞，也没有宫人跟着，只顾慌不择路地逃跑。
　　为什么逃跑呢？
　　因为那群养尊处优的皇子们，竟然不辞辛苦地追在他身后，追上了就是一顿毒打。一月之中，卞匡已见他在琢玉坊附近被追了两次。
　　皇族的孩子，都是一个德行。卞匡冷哼了一声，一不留神，在手中那块他顶喜欢的上好白璧上划了道口子。这玉是世间绝少的好玉，温润无暇，放在暗处倒还罢了，若一朝见了天日，其光彩便足以使天下人目炫。只可惜这玉质地太过坚硬，燧石磨不动它，只能用斧子凿子一点点剜下些碎末。
　　“呦？可惜了。”
　　卞匡自语一声，起身将白璧放到桌上，随即站到门前等着看皇子们要如何折腾那孩子。
　　那孩子跑得极快，配上他那身亮眼的白衣，如一道划过暗夜的流星。卞匡前两次看到他时，他虽受了些伤，但最终都是逃脱了的。那么，这次如何呢？
　　不多时，一道白影闪过了宫墙转角，淌着雨水疾速跑过来。
　　琢玉坊前，那孩子的视线与卞匡相遇。逃亡之中，他的眼神却是出奇得冷静。
　　卞匡微微勾唇，朝屋里一侧头，那孩子随即会意，顺势转身躲了进来。
　　也就在这一瞬，神色兴奋的皇子们也转过墙角。算上丫鬟仆役，竟有几十号人。时不时有人喊一句“快追”“有趣”之类，似一条条见了猎物的猎狗。
　　卞匡迅速关上门，贴在门后听着猎狗们的脚步声从琢玉坊前跑过，又渐渐远去。
　　确定他们走远了，卞匡才回身望向那孩子。
　　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此时也在看着卞匡。虽喘息未定，却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看他，眼神中透着股英气。他在大雨中跑了那么久，那身白衣却洁白如故，只是被雨水湿透了。湿衣服冷冷地贴在他身上，瘦削中带着些倔强的意味。
　　气度不凡，却不像个孩子。
　　卞匡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便笑道：“怎么不说话？”
　　他一愣，随即一本正经地揖手礼道：“多谢先生搭救。”
　　“客气。他们为什么追你？”
　　“孩子天性。深宫之中不见世界，无事可做，聊以取乐罢了。”
　　他倒是看得透彻。言语之间不见愤恨，反而透着轻蔑与高傲。配上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说不出的王者贵气。如此年纪、如此处境，如此气度……倒是合他胃口。此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卞匡一挑眉，拿了块席子让他坐下。
　　“多大了？”
　　“不到十五。”
　　“不到十五？”卞匡上下打量了那孩子，嗤笑道：“防人之心还挺重。你今年可有十岁？”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卞匡又道：“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卞匡能不能吃了他？那孩子居然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才道：“我下个月满十一。”
　　“你是哪里的孩子？”
　　“宫里的。”
　　说了跟没说一样。
　　“犯错了？”
　　“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
　　“认识那些人吗？”
　　“不认识。”
　　“哦。”卞匡终于问不下去了。这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卞匡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那孩子只在草席上正襟危坐。
　　卞匡看了一会儿，无奈道：“雨停了再走吧。”
　　“多谢。”
　　两人沉默地坐在屋中，都不再说话。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窗外，却显得四周更清静了。只是这清静很快又被人打破——等来雨停之前，他们先等来了那群猎狗。
　　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都聚集在琢玉坊外。
　　“咚咚咚……”
　　有人气急败坏地敲起门来。
　　屋内一直静坐在席子上的孩子突然站起，坚定地走向门口。这是孤绝不悔的代价，他总要自己承担，若是已被发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牵连了别人。
　　卞匡一把将他拎回来塞到门后，比了个噤声的口型，随即慢慢打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玉匠惊喜道：“这不是公子们吗！”
　　说着，他大开房门，谄媚道：“快进来躲躲雨，小人这就给公子们腾地方。”
　　“闭嘴！谁要来你这个破地方躲雨。”
　　“不是躲雨，是大驾光临！小人能服侍公子们是小人的荣幸……”
　　“怎么话那么多！我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白衣服的小孩经过？”
　　“好像是有一个，刚跑到西边去了……”
　　话音未落，门外的脚步都奔向了西边。卞匡着急地追出去，喊道：“公子们别走啊！小人这有的是上等美玉，公子们进来赏赏光啊……”
　　一阵骂声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卞匡待他们走远才回了屋，冷笑道：“什么东西。”
　　屋门一关，露出了门后一脸纠结的孩子。
　　“吓傻了？”
　　孩子摇摇头，竟是深深一拜。
　　卞匡失笑，道：“怎么，现在不怕我了？”
　　“抱歉，方才是我失礼了。”
　　“去去去，哪那么多礼可讲。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那孩子略低下头，道：“我叫嬴政，父亲是太子异人。”
　　卞匡听见嬴政，只觉得有些耳熟，听见太子二字，才突然想起了这号人。
　　——宫人常说的“那个野种”。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宫人的孩子，想不到还挺有来头。”卞匡上下扫了嬴政一眼，又道：“这来头还不如个宫人的孩子呢。”
　　“……”
　　嬴政知道他没有恶意，却也无意应和他的调侃，只兀自坐回席子上，闭目凝神，静听雨声。
　　“美则美矣，只是锋芒太过。”卞匡捡起一块浸好的的璞玉，拿着燧石打磨起来。几下之后，漫不经心道：“小子，你的心性太硬，像这玉石一样，须得打磨好了才有出路。”
　　嬴政睫毛一颤，睁开双目看向卞匡，卞匡的余光扫到嬴政的动作，便微微一笑，低下头认真地磨起玉石。
　　一磨，就是三十年。三十年过后，这玉仍旧棱角分明、光芒四射，且越发硬得令人发指。
　　有些玉，光芒万丈，却是永远磋磨不圆的。
　　卞匡终于放弃了它。
　　玉，碎了。
　　卞匡将碎玉葬在了骊山脚下。山上的皇陵已不再是一座空陵，守陵的将士比往日多了十倍不止。卞匡老了，他无法再穿出重围抵抗着王候之贵，去拉一把当年那个身在囹圄的孩子。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幻想那孩子会穿出重围跑向他了。
　　那孩子跑了一生，终还是没跑出来。
　　年逾古稀的老人一铲一铲挖了个五尺见方的坑，放入碎玉后又一铲一铲地将坑填实。
　　世上鲜有人见过那玉的真容，此后也再没有人能见到。
　　但千秋万世后，人们将记住它曾发出的光。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标题可以改成这样：我是个政粉但我不说我看你们谁看完能猜出来然后和我一起粉政哥大秦总攻他不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