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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番外一:满目山河空念远 ...

  •   赵王嘉七年。邯郸城破,王上走代。赵国名存实亡已有六载,六载之间日益衰微,渐至复国无望。
      这日深夜,本该在王都的代王与几位国卿却出现在赵家宅邸,并着宅邸的主人赵歇,皆是一脸沉重。
      沉默半晌,代王哑声道:“赵兄,今日所言便是终局。青龙之计……便尽托与你了。”
      代王语毕,势要下跪,赵歇反应极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代王,也就扶住了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然而虽止住了这跪倒一片的势头,当赵歇看到众人热忱的眼神,他便知道此番是拒绝不得了。这些人眼中之火如赤日之辉,昔日同僚赴死,只为今日同胞能得生。此心此志,他要如何拒绝?
      赵歇的目光遍扫众人,郑重道:“既如此,我有一言。若王上能做到,我便领命。若不能,赵歇恐难从命。”
      “赵兄请说。”
      “我死自是不足惜,可左车还小,大人的事请不要扯上他。李将军已逝,请王上全忘了罢。”
      “赵兄,左车虽小,可也十分懂事……”
      “正因为他懂事!”赵歇一撩衣摆,竟是跪在众人面前。“王上,请放过他。”
      “赵兄!你、你这是何必……”
      “王上可答应?”
      “我……答应。”
      “那就好。”赵歇起身,一字一顿道:“若有……来日,赵歇义不容辞。”
      ……
      天明时分,赵歇将捆好的代王君臣送进了秦国监牢,归来之时便得了个恒山郡郡守之职。
      今日起,国已亡,家已失。从此往后,太行淇水、千里河山,仅为大秦几郡。
      赵歇身着秦国的锦缎缁衣归了家,未及进门,便见家门轻轻打开了。
      “左车?”
      “歇叔。”
      一张稚嫩的脸从门后探出来,见了赵歇,便甜甜地笑起来,双眸之中是满满的信任。
      谁为亡国之人?谁为战神之孙?谁为名将之后?谁为众望之身?左车他就只是左车。沉重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一个孩子的双肩。
      赵歇抱起左车小小的身躯,他身上的温度让赵歇心中最冰冷的地方都涌进一股暖流。左车柔软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绕在头上扎成了个可爱的揪揪。赵歇看到他头上缠着的那根粉色丝带,就知道这发型是出自谁的手笔。
      “又是你祁爷爷给你扎的?”
      “爷爷说,让我叫他伯伯。”左车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发型,又想起了他祁伯伯的嘱咐,便放下了手。“伯伯说不让碰来着。”
      赵歇点点头,明白这是老先生与左车的父母仍有芥蒂。李陵亡于秦计,可李陵的儿子却做了秦官。让左车叫他伯伯,其实是老先生不承认左车父母为李家人。想想如今自己穿的这身官服,恐怕老先生也要与他离心了。
      只是这些,九岁的左车是不会知道的。赵歇叹道:“一会儿爷爷一会儿伯伯,这叫什么话?”
      欸,好像是不太对。左车想了想,咧嘴笑了。一个孩子的笑,在亡国之日绽放在了亡国之人眼前。
      赵歇鼻子一酸,加紧脚步把左车抱进了家门。
      “歇叔,你怎么了?”
      “没事。左车……你可还记得为何你爹娘要你住在此处?”
      “记得,爹爹说,虽然他仕秦,可不想让我看见秦国的文字。”
      “为什么?”
      “爹爹没有说。”
      “那你猜呢?”
      “我猜……因为赵国的文字是赵国的,秦国的文字是秦国的。”
      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九岁的孩子啊,他到底知道多少?赵歇试探地望进左车的眼睛。
      ——那绝对是一双属于赤子的眼睛。清澈、好奇,天真中裹挟着世上最纯粹的暖意,一笑便能化开三冬的冰雪。
      说话的功夫,赵歇已进了书房。他将小左车放在桌边席子上,自己开始磨墨,左车便乖乖地坐着等他磨好。
      “左车,我对不起你爹爹。从今天开始,你要开始学习秦文了。”
      “没关系,歇叔,我懂的。”
      “你懂得什么?”想到昨夜的对话,赵歇的脸上漫开了苦涩。“小篆难学,竟还是我亲手教的你。”
      被赵歇直接否定,坐车也不恼,只垂着眼睛静静看着赵歇手中渐渐磨损的墨块。
      赵歇磨好墨,将毛笔递与左车:“来,写个字,我教你用秦文怎么写。”
      “好。”
      左车接过笔,在绢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剑。
      “左车!”
      赵歇震惊地望向李左车,很想问他昨夜有没有偷听,又恐怕只是巧合,一问之下反而泄了底。
      “怎么啦?”
      左车被他吓得浑身一抖,转过头来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委屈。
      赵歇有些歉意地摸摸左车的头顶,轻道:“没,你怎么想起写这个字的?”
      “我的木剑又磨坏啦,要歇叔再给做一个。”左车怯怯地低下头,又道:“歇叔不愿意的话……就、就算了”
      到底是孩子。
      赵歇松了口气,道:“怎么用的那么勤?不是说了不准打架吗。”
      “才没有打架呢。”左车整了整赵歇方才摸的地方,不悦道:“祁伯伯说这个发型碰了就不好看了。”
      “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左车羞涩地笑笑。
      赵歇也想回他一笑,可努力扯了扯嘴角,也未能扯出一丝笑意。一日之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不由他强颜欢笑。
      赵歇从左车的小手里接过笔,用小篆写下了那个剑字。正要把笔还给左车,又听左车糯糯的声音问道:“歇叔,赵字用小篆怎么写?”
      赵歇一愣,随即拿笔在纸上一划一划的写起来。写一次,写成了赵文,赵歇轻轻把它涂黑了。再写一次,又写成了赵文,赵歇再把它涂黑。纸上多了好几个黑疙瘩后,赵歇放下了笔。
      “罢了,我竟是写不出。”
      “那咱们不学了好不好?”
      赵歇看了左车一眼。他还太小,有的是时间改变。赵歇怅然道:“左车,你才九岁,你一定要学会。”
      “可是、歇叔,我不想……”
      “李左车!听话!”
      李左车忽被吼了一句,眼圈便红起来。
      赵歇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便抱起左车,心疼道:“慢慢来,是我着急了。”
      左车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伏在赵歇的肩上泣不成声。
      这日以后,左车就极少拿起笔了。他向来聪慧,只是不精篆文。赵歇想着,慢慢来,总会好的。左车可不像自己,这孩子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但愿余生乐且闲,无忧无虑一世安。
      这一慢,便是整整十年。十年中不止赵国,连中原天下各国人都用惯了小篆,而左车却再也没有拿起过笔。当左车年将弱冠时,旁人提起左车怎么不精文墨,赵歇仍只是笑道左车还小。
      在赵歇眼里,这个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自然永远是“还小”的。他还喜欢挥着一把君子剑东奔西跑摆招弄式,还喜欢守着一个小沙盘撒上蚂蚁观察游戏。他喜欢下棋,喜欢射覆,喜欢看书,喜欢游猎,喜欢一切贵族子弟该喜欢的东西,且每一样都能成为个中好手。只要能不执拗于故国,左车喜欢什么就由他去吧。
      赵歇年逾不惑,竟是从未想过左车不精文墨到底是为何。
      ——直到左车二十岁那年拜入鬼谷。
      自醉梦楼与纵横一遇,这孩子就疯魔一般念叨着拜入鬼谷门下。鬼谷二人并无收徒之心,原以为他一时兴起,总会知难而退的,谁想他竟真办成了此事,如愿拜入横剑。
      左车出发去流沙的前一晚,赵歇嘱咐道:“在外不易,少惹师父生气。鬼谷收徒一向严苛,若是受不住了就回来。”
      左车彼时正擦拭着自己随身的玄铁小剑,只道了声放心,眉宇间竟是自小到大不曾有过的端肃决然。
      赵歇道:“就那么想去?”
      左车一愣,转而嬉笑道:“好奇而已。歇叔不觉得鬼谷门徒很威风吗?”
      赵歇一时恍惚,左车又歪着头傻笑了几声,好似已经想象到了自己行走江湖威风八面的样子。他不知道,赵歇从他的眉宇间看见了李家先人的影子。
      “……歇叔?”
      “想好了就去吧。”赵歇点点头,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他突然意识到,左车早已长大了,大到无法再隐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用了二十年让左车远离朝堂诡谲、远离江湖险恶,用了二十年让左车忘了祖父的国仇、忘了父亲的家恨。他尽了所有努力,让左车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和一段平淡的人生。他几乎卖了自己,才给左车争来了一个选择的权利,而左车最终却选择走入风暴。
      左车走上了他最不想让他走的路,那也是李家人注定要走上的路。
      赵地山河,终须李家人来守罢。想起十年前那夜的对话,赵歇终于相信,有些人的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那么,只好随他去。从小到大,生死转圜,都只好随他去。
      自此以后,又是一个大争之世。风云际会之下,且看这些后生们能谱写出怎样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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