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良人以忘忧（秦时明月聂蓉）》棠甫

26、二十六、客

　　方才被压在雪地里，月儿的身上乃至头上都沾满了雪花。外头天寒地冻，端木蓉拍落了月儿满身冰雪，拉着她要回屋去，又想起刚答允的救人之事，便回头对盖聂道：“花锦的针灸还差最后一次，明日我要去为她行针。之后，我便去找扶苏。”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卫庄说的。说完，端木蓉领着高月走回了屋子。
　　卫庄略一思索，看向盖聂，问道：“花锦……可是成衣店那裁缝的女儿？”
　　卫庄隐约想起来，十几年前有一个成衣店的小姑娘，见到他们二人时总是唤盖聂“赵大哥”，却唤他“卫叔叔”，年少的卫庄曾无数次因此怀疑自己到底长得有多显老。十二年了，那孩子还在？
　　“正是故人。”盖聂应了一声，又补充道：“花师傅已去世多年，临终前将花锦托付于宋猎户之子，花锦便和宋林结为夫妇。如今她身怀六甲，胎气不稳，端木姑娘正在给她治疗。”
　　这话当然是解释给赤练听的。
　　卫庄点点头，不甚在意。他这一生称得上“故人”的不过那么几个。除去师父师哥和已故的韩非紫女，还剩下两个，一个每日跟在身边，一个在小圣贤庄隐居。其余的闲杂人等或死或亡，皆与他无关。
　　“呵，端木姑娘。”卫庄不由翻了个白眼。那个女人都成他嫂子了，还“端木姑娘”。
　　“小庄，你与师父的房间我亦每日都打扫，你良久未归，何不回去看看。”盖聂无视卫庄阴阳怪气的语调，拉起天明的手便离开了。
　　卫庄表面冷静地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人转身，内心咆哮道：谁良久未归？谁良久未归！当年无视门规不告而别的分明是盖聂，十二年才回了这一次鬼谷，还有脸说他良久未归？
　　然而盖聂已走远了。
　　“走吧。”卫庄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此地便如我家。”卫庄对着面前的一片空气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知说与谁听。然而四下茫茫，能听到这话的也唯有卫庄身后的那一人。
　　至于为何而说，她可懂得？
　　直到二人进了卫庄的房间，赤练也没有问什么。卫庄自顾自坐在屋内唯一一张席子上闭目养神，赤练关门的声音之后，所有冷气都被隔绝在屋外。
　　“坐。”
　　屋中短暂的静默，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朝床边走去。卫庄若有若无地勾其唇角。
　　她可懂得？呵，不须她懂得。
　　厨房中，盖聂刚刚给天明热了几个包子。在冰天雪地里躺了那么久，总要暖暖身子。以他原本的心智，三月未见，这次见到盖聂居然没有哭鼻子，着实让盖聂有些惊讶。
　　“大叔，你是不是不回墨家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卫庄说你……”
　　见天明犹豫不决的样子，盖聂拿起一个包子递过去，循循善诱道：“说我什么？”
　　“说你不要我了，你拐走……呃，拐走蓉姑娘，跑路去了。”
　　拐走，还跑路？盖聂心中好笑，面上还是一本正经解释道：“大叔没有。这些天回鬼谷处理一些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是大叔不好。”
　　“没有的没有的，我知道大叔你不会不要我的，都是卫庄那个坏人胡说八道。”天明咽下嘴里嚼着的包子，急着为盖聂开脱，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是大叔，为什么那个蓉姑娘和你一起回来了啊？是不是你又受伤了？她那么讨厌你，一定不愿意帮你的，她怎么会在这呢？大叔你不会拐了她的对吧？”
　　“我……自然没有。端木姑娘也是有事要办才过来的。”盖聂想着天明还小，对端木蓉又是如此印象，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小孩子还是好打发的，盖聂道：“小庄倒也算不上坏人，可是这些天他欺负你了？”
　　“对啊！卫庄就喜欢欺负我，他本来又那么吓人。大叔你不知道……”天明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盖聂淡淡一笑，七分宠溺，三分得意。果然，三句两句就把天明的杏仁脑袋引到了别处，完美的避开了“拐人跑路”的话题。
　　“这些天他一直逼着我练功，稍有不好的地方就要阴阳怪气地嘲笑我，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简直太过分了！不过我的百步飞剑确实用得好多啦，大叔你要不要看看？”
　　“小庄教了你百步飞剑？”
　　天明看见盖聂惊讶的样子不由一愣，仿佛终于反应过来，若有所思道：“呃……对呀，这么一想，他对我还是不错的。他都没有教左车小弟……”天明正要沉浸在感动中，又好像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急忙问道：“大叔，你是不是收了李左车做徒弟？”
　　“这是左车告诉你的？”盖聂回想了一下，当日在赵郡，李左车叫那一声师父时他未曾明言拒绝，左车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可不管怎么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收徒。至于教天明武功，盖聂把那看做是保护故人之子的必要手段之一。
　　“是呀，他说他是通过了你们的考验才正经拜进师门的。他又那么聪明、那么好学，卫庄那家伙可喜欢他了！大叔，你是不是也嫌我笨了？”
　　盖聂一笑：“不会的，天明也很聪明。不过你可曾听说过在同门中拜两位师父的？”
　　“好像没有诶……那大叔你没有收他？左车小弟居然会骗人……”天明此刻的表情很微妙，有独占鳌头的骄傲，也有错付信任的失落，好像他对李左车此人又爱又恨。
　　“非也。”盖聂不愿扫了天明的兴致，也不愿坏了左车的名声，归根结底是他自己没说清楚。“我与小庄同出鬼谷，小庄的徒弟当叫我一声师伯。若左车有什么不懂的，我也会倾囊相授，这一声师父叫得不准确，可也不算乱叫。”
　　天明咽下口中最后一块包子，若有所思道：“这样啊……那我是不是该叫卫庄师叔？”
　　“……”考虑到天明的生命安全，盖聂没有回答，只是把包子往靠近天明的方向推了推。
　　天明倒不深究，只拿起个包子大快朵颐，边吃边感慨道：“大叔，你做的包子太好吃了！我以后和你学做包子好了！”
　　盖聂笑笑，又多拿了几个包子放到锅中去热。“天明，一会儿去给月儿也送几个。”
　　“哇！”天明兴奋道：“谢谢大叔！你最懂我了！”
　　在月儿跟前献殷勤的机会，天明自然是不会错过的。去送包子的时候，天明一路都用身体挡着冷风，一定要让月儿吃到热包子。
　　只是月儿才没吃几口，便被天明盯得不好意思吃了，于是眉眼弯弯拿起一个包子，招呼道：“天明，一起吃呀！”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天明嘿嘿一笑，还是走了过去：“我看着你吃。”
　　高月一笑，才双手捧着一个包子继续小口吃起来。天明由衷夸赞道：“月儿，你真好看，吃东西都那么好看……”
　　端木蓉实在看不下去这一脸痴汉的小马屁精，遂打断道：“天明，你大叔呢？”
　　“他去给卫庄他们送包子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正说着，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吧。”端木蓉一应声，盖聂便从屋外走了进来。
　　门开的一瞬，风雪如浪潮涌进小屋，月儿与端木蓉同时缩了缩脖子。
　　“抱歉。”盖聂关了门，将冷气隔绝在屋外。
　　“墨家近来可好？”盖聂没什么诚意地问道。墨家近来有多不好，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提起这个话头，也是为了看看月儿要如何做墨家的说客。
　　或许已有人告诉过月儿端木蓉对墨家怀有心结，月儿并未多提墨家，而是对着盖聂反问道：“蓉姐姐近来可好？”
　　盖聂忽然发现高月那天真无邪的语气配上雪女威逼式的问话，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到底是皇宫里出来的孩子，心思玲珑到言语字句都带着机锋。盖聂当着孩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向端木蓉，道：“端木姑娘未曾提过。在下看着……她心情不错。”
　　一旁看热闹的端木蓉与盖聂四目相对，赶紧低下了头。这些天在鬼谷日夜相对，怎么就没觉得这么尴尬？
　　月儿在旁看着，忽擦了擦手，把两只小手覆上了端木蓉的脸颊。
　　“怎么，手冷么？”端木蓉握住月儿的手去焐，又觉得那双小手又暖又软，不似冻着的样子。
　　“没。蓉姐姐，你脸红了，我帮你遮一遮。”
　　“月儿别闹。”端木蓉强撑出长辈稳重的样子教训了一句，自己却先心虚起来。说来也怪，自从认识盖聂，她越来越没有底气教训后辈了。
　　月儿掩唇，天明不明所以也跟着嘿嘿嘿傻笑起来。当着孩子，端木蓉与盖聂离了八步远，称呼起来也是动辄“姑娘”“在下”，然而中间的一张大床已说明了一切。不过，天明看不出来就是了。
　　同是十二岁，在月儿惋惜“自家白菜终于被拱了”时，天明对这件事的认知还停留在“怪女人拐走了我大叔”上。
　　这次来鬼谷，天明满脑子想的都是把盖聂带回墨家去。不止是私心，也是盗跖和班大师的托付。
　　巨子原本就不济事，高渐离与雪女一走，墨家又少了两个主心骨。这一年嬴政东巡，秦军主力越来越靠近齐鲁之地，官府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重。王离还没有离开桑海，或许他不会离开，而百战穿甲兵本就是在桑海等待嬴政。百战穿甲兵有公输家族的精良武器装备，简直如虎添翼，如今墨家没有像样的医者，城内的医师又不敢请，墨家弟子的伤亡每日只增不减。如此情形，教墨家如何不急。可即便如此，班大师和盗跖每日还要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以安人心，每日与农家和项氏一族例行开会，督促墨家弟子耕织渔樵。看似条理分明井然有序，实则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这种存亡之际盖聂再不回归，恐怕墨家撑不过这个冬天，更遑论等到嬴政驾崩。
　　这些，天明是不会知道的。他所知的唯有所有人都告诉他一定要带回盖聂。张良多谋，墨家求教于他，他也只有一言，那就是让天明务必带回盖聂。
　　把此行当做探亲的天明并不知道他的身上肩负着何等重大的责任。他只当是与盖聂拉拉家常一般，他说大叔你回来吧我想你了，盖聂就会点点头说好。
　　闲聊了好一会儿，天明才终于想起了众人的嘱托，问道：“对了大叔，刚才蓉姑娘跟卫庄说她明天就去找那个什么扶苏，那你呢？卫庄说蓉姑娘一走你的事情就办完了，那你要回墨家吗？还是你就在这里住下了啊？墨家那边都很希望你回去呢。”
　　“我或许也要去找扶苏吧。路上危险，天明还是不要跟我去。”
　　“啊？”天明没有想过盖聂会拒绝。一直以来，盖聂传达给天明的都是人有苦则救，人有难则帮。在他们没有遇到墨家时，唯有盖聂曾挡在他身前，用一把渊虹将“侠”之一字刻进一个孩子的心。
　　“扶苏那边，我确实须去。墨家为何没有找小庄？”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三师公说一定要把你带回来。”
　　“好，我知道了。”盖聂略一思索，眼神瞟到了门后立置的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