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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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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
顾紫衣赫然睁眼。
一睁眼,眼前轻罗幔帐,尽是缟素。顾紫衣转眼向嘈杂的人群中望去,满目的素衣衰服。
顾紫衣有些怔愣。
她是死了罢?
这里……难道是她的灵堂?
她应该是死了,那利刃割断头颅的巨痛都还仿佛留在颈间。
身首分离,绝无活着的可能。
这么残忍的死法,可知杀她的人心里如何怨愤。
可是,又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呢。
不过是……姐妹成仇,兄弟阋讼,祸起萧墙。
她被害之时已然是故国三千里,江山易主。
国已破,家已亡,作为大景朝最后希望的朔方军统领,却死在帝都沦落前皇后派来的刺客手上。
多么的讽刺。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举不动刀、扛不起枪,却在边疆枕风披雪十二载,她到底是为了谁?
不过是为了幼弟能安享富贵,为了妹妹能坐稳后位,为了成贤侯府一家老小,能够安稳度日。
可是,她却死在了自己最亲爱的妹妹手上。
她一生爱惜善待的妹妹,亡国关头,想的不是力挽狂澜,想的不是匡复社稷,想的却是要她这个亲姐姐的命!
顾朱衣失去的,也深怕她顾紫衣得到罢了。
她一生血泪,半世奔忙,换来的却是河山倾覆,家国两失。
就仅仅因为她出生时高僧的一句批语:此女命格贵重,有凤临之相。
家人当作恭维,世人当作赞誉,唯独她那当了皇后的亲妹妹上了心,留了意,生怕自己一步登天,取她而代之。
思及此,顾紫衣泪落如雨。
她岂能不恨!她何能不悔!
“姐姐,父亲虽去了,但你也要保重自身啊!”
一把熟悉的嗓音惊雷一般在耳边想起。
顾紫衣倏地抬起眼来,便看到了伏在她榻边哭得梨花带雨的顾朱衣。
一身洁白如雪的素服,纸钗绢花,粉黛微施,端地是娇俏动人。
顾紫衣来不及思索,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
人声嘈杂的内室外堂顿时鸦雀无声。
这一耳光下去,顾紫衣也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的手。
细腻柔软,腕上挂着只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的玉镯。
这镯子……这镯子是她与谢辞定亲时谢家所赠的传家之物。
在她收到谢辞死讯时……便碎玉与谢辞同葬了。
又怎么会回到她的腕上?
她浑身颤栗,轻柔地抚了抚那环绕在她腕间的温润白玉。
君子如玉,玉碎人亡。
如今软玉仍在,君子尚安否?
她抬眼打量四周,方才发现如今跪在她榻前的顾朱衣不过是二八少女模样。
她的目光慢慢从那些曾经熟悉又陌生的人群中掠过,缓缓扫过头顶高阔的梁栋,那并不是寻常宅第堆砌铺阵的雕梁画栋,更非她在朔方时居住了十二年的临时帅府。
那梁柱之间,有一种自然而生的古朴与庄严,是来自百年世家沉积的庄重与雅致。
这是她自幼长大的成贤侯府。
这是她阔别十二载的成贤侯府!
顾紫衣眼中酸涩。
她支着手臂坐起身来。
身边轻柔扶住她的也不是旁人,是自幼服侍她的侍女青荷。
她如今也不过是二八年华,脸颊细腻手指柔软,还未如前世一般历经风霜摧折的模样。
扶住她的动作带着十二分的关切与仔细,是真心待她之人才会有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细致。
顾紫衣扶着这个前世随她出生入死,名为主仆实胜姐妹的侍女,忍不住落下泪来。
青荷举帕将她的泪拭尽了,柔声在她耳边微不可闻地安抚道:“大小姐,如今不是你哭的时候。”
顾紫衣暗自冷笑一声,握着她的腕子低声道:“我知道。”
经过她刚刚给顾朱衣那一耳光带来的痛意回震,她已然慢慢缓过神来,知晓自己大约是重生回到了过去。
看这一屋子的架势,八成是她父亲战死沙场,灵柩返京之时。
那时候她悲伤过度,在父亲灵柩前哭晕了过去,家事都委托给了顾朱衣。
但是,当年的她,并不是真的病重不能理事。
皇家与顾府结亲,除去对军权的忌惮外,看中的更是幼时被寺中高僧算出凤格的她,但她知晓了妹妹顾朱衣自幼与太子交好、两人早已经暗许终身后,便火速订了亲,将太子妃之位让给了顾朱衣。
皇后对顾朱衣颇为不满,世家之间也颇有微辞,认为顾府将庶出的女儿嫁与天家是多有不敬。
顾紫衣便有意在主持父亲丧事之时,令众人看到顾朱衣的能力。
而顾朱衣也的确没有令她失望。
她年纪轻轻却进退有度,行事更是井井有条,不卑不亢,以其女子之身执仪端严落落大方,未曾有半分失礼之处。
此事过后京中对她再无微辞,纷纷赞誉这位二小姐虽是庶出,但比嫡小姐更有世家风范,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却不知顾紫衣在她身后倾注了多少心血。
她将整个京中的世家名单拉出,每一家、每一户都制定了详细的接待章程,细细与顾朱衣分析、演练。
每日她都称病不出,却在珠帘后面一坐一整日,随时观察着顾朱衣与吊唁的客人周旋,也随时准备着替顾朱衣解围。
丧事过后,顾朱衣名满京城,而顾紫衣却因操劳过度病了整整一月,未曾病愈之时便接过了父亲的将印,领兵出征。
回想往事,顾紫衣微微阖了阖眼。
今生今世,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更何况,也是最重要的是,她父亲的死,背后没有那么的简单。
前世的她知道得太迟,数年过去,证据痕迹早已经被毁灭得一干二净。而当年的谢辞手上应是查到过些什么,只可惜他们夫妻反目得太快,却不曾来得及告诉她。
今世,却当真是要仔细地查上一查,绝对不可使父亲含恨于九泉之下。
顾紫衣起身敛衣,看也不看伏在地上的顾朱衣一眼,轻声嘱咐青荷道:“去东院,请三婶子与云哥儿过来应酬片刻。”
说是三婶子,其实如今也不过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带着六岁的独子顾云方寡居,她丈夫是庶子,娘家也只是小户,前世里一直安分守己,没什么存在感,却是她被外放至朔方后,唯一一位不顾路途迢递,前去探望过她的家人。
她也是后来从家中传讯中得知,小云哥儿在守城之战时力战不退,却是顾朱方在后方大开城门投降后腹背受敌,壮烈殉国。
这母子二人知恩图报,亦有忠肝义胆,重来一世,顾紫衣在这偌大的成贤侯府中,可信任的也不过是这寥寥几人。
如今父母高堂俱已不在,虽然理应由她这个嫡长女应酬往来,于情于理都不会受人指摘。
但……她旋着腕上的镯子,略有些复杂地想:
她终究是要离开成贤侯府的,在离开成贤侯府前,她要把这侯府交到值得托付的人手上。
就算她不想再管这些庶出弟妹的死活。
毕竟这成贤侯府,背后还有边疆的数十万大军。
她今生不会再凭借一腔热望远赴边陲了,但她要给前世陪她出生入死的那些人,一个可靠的交待。
她微微睇了睇正焦躁地抖着腿,不断向外面张望的顾朱方。
这个可不行,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还与那人面兽心的顾朱衣一母同胞,与她的赤热人心,始终隔着层肚皮。
顾紫衣换好了衣裳出来,顾朱衣还伏在原处,玉面微微肿起,略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顾紫衣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恍然大悟道:“妹妹怎么还跪在这里?”
顾朱衣含泪抬眼看了顾紫衣一眼,泫然道:“妹妹讲错了话,自然要待姐姐责罚。”
朦胧泪眼中,却分明藏着深深的怨愤。
顾紫衣心中冷笑一声,她前世里,就是被这样一个演技拙劣的小姑娘骗了一辈子?
“你知晓错了便好。”她假意关切道:“这天寒地冻的,妹妹的玉腿跪坏了可如何是好?”
她宛如自语般低声道:“毕竟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万万不可口出无状,自轻自贱。”
这一字一句,都宛如从齿间挤出,带着十二分的凉意,顾朱衣不禁悚然一惊。
方才她的话着实不太妥当,顾紫衣是长姐,又是这府上管事之人,罚便罚了。即便是不得体,也无人会多指摘些什么。
只是顾紫衣自幼宠爱她,顾朱衣长了这么大,都未曾在姐姐这里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安妈!”顾紫衣扬声道:“送二小姐回房,多添上几个火盆,将内府送来的银丝炭都与二小姐送过去。”
看着顾朱衣未及掩饰的错愕眼神,顾紫衣却面色不动。
前世你是如何败坏姐姐声名的,今世全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可笑当年的她,还以为是做妹妹的真心关心姐姐,只是行事还不够妥贴罢了。
顾朱衣被阖京盛赞大方得体之时,又有谁不暗讽一句成贤侯府大小姐顾紫衣娇生惯养,父亲去世之时,还用着内府的银丝炭,甚至劳烦顾朱衣求到了皇后那里?
顾紫衣漫不经心地起身,吩咐左右道:“二小姐身子弱,又因父亲过世悲伤过度,这几日的守灵便免了罢。”
顾朱衣猛然抬起头来,急声道:“姐姐!不必……”
“父亲一向疼爱儿女,想必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顾紫衣打断她的话,慢条斯理道:“回去歇着罢,你跪坏了身子,父亲才真是死不瞑目。”
言罢也不顾顾朱衣如何剖白,示意仆妇将顾朱衣送走,自己起身向外堂走去。
诸事纷杂,顾紫衣昏睡了有一会儿,此时整妆出来,一一与前来吊唁的官员内眷致歉还礼,饶是有云哥的母亲李鸢相助,亦是忙得足不沾地。
将外堂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时,门子方才来报:“归远公夫人与青溪谢氏大公子到。”
顾紫衣手上的动作一顿,一颗早已沉寂许久的心终于不受控地怦怦跳了起来。
她手指颤抖地抚了抚腕上的镯子,心上五味杂陈。
李鸢见她面色不对,轻轻按着她肩头道:“大姑娘?”
顾紫衣松开那镯子,轻声哀求道:“婶子,你陪我去。”
李鸢见她刚刚消肿的眼睛又倏地红了起来,安抚道:“那是自然。”
言罢便挽了她的手,一同向正堂廊下缓步走去。
廊外日光昏暗,细雪纷纷,青石板上已经落了温润的一层白。
谢辞少年白衣,皎然似已与这雪色融为一体。
他手中执伞,细瘦颀长的身子微折,亲手扶着已有六个月身孕的长姐谢蕴在门外下了马车。
待侍女们从他手中接过归远公夫人谢蕴,便闲闲地收了伞。
他此时尚未及冠,因是来顾家吊唁,头上束着雪色的发带,风吹过,那发带便轻轻扬在空中。
昏暗天光中,一眼便撞到了顾紫衣心底。
谢辞信手抚落衣上雪意,微微转身,清润眉目向廊间望过来。
与顾紫衣隔着漫天飞雪遥遥相望,微怔之后便微微拱手一礼。
这一礼朗月清风,君子如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