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浮生记》何双成

7、七、东岳

　　泰山府东岳大帝，是天地开辟后，自然孕化的山神，初时主草木生长，鱼鸟生息。凡间生灵日益增多，泰山府要管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有了人之后，泰山府不仅要管凡人生死命运，还要统领各方源源不绝的鬼魂，幽冥界不再像原来那样简单清明，日渐阴暗膨胀，乱象丛生。东岳受天帝之命建地府时，北都罗酆山生严都平，与泰山府共掌幽冥。

　　严都平接手地府后，东岳他老人家便渐渐撒手不管了，毕竟在他眼中，幽冥就是一团麻，又乱又麻烦，理不出什么花样，泰山府的判官又大多仁义良善，心肠好，耳根软，常听信鬼话判错案子，冥间的秩序更为倚重严都平这样铁面无私的神。东岳乐得只管生灵事，不问亡灵事。泰山府多得是养老的神仙，零星撞过去的冥案也不愁没人管。

　　秋梨国被杀的这个儿子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土地很同情他，但是不敢做主放他回去，秋梨城隍也不敢做主，到了泰山府，特意跟判案的康衢元帅说了他的事，康元帅最是慈悲悯生的一个，觉得他十分可怜，于是想呈报东岳，送他还阳。

　　那天正好是东岳大帝长孙的满月酒宴，泰山府相当热闹喜庆，人间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的许多仙家都到泰山来祝贺，东岳大帝特意把严都平请去喝酒，毕竟是同僚，东岳又是长辈，严都平不好推辞就去了。他不喜酒席上的吵闹，喝了几杯意思一下，便出去躲着，遇见五道将军，随他在山间闲逛。

　　康衢想着，这是东岳帝高兴的好日子，为这种小事情去请示帝君未免太扫兴，正巧在彩石溪遇见阎君和五道将军，他二人都是掌权问事的，于是康元帅就和他二人讲了秋梨国的案子。

　　严都平可不讲什么情理，一听之下非但不允许放走那人，还要派手下去抓他的父亲归案，一同判处。在严都平看来，其父所犯的是误伤人命之罪，不过凡人以孝治世，父杀子一般不会重罚，这简直是纵人行凶，杀了人便要偿命，无论杀的是什么人，人间无法处决，那就交由地府来惩治。那儿子也到了知晓事理的年纪，既不劝父亲莫要纵酒，少行凶恶，也不为自身打算，另立门户，一味愚昧孝顺，并没有哪出可堪“同情”二字，既然阳寿已尽，那就照章办事，无论是判入地狱还是重新轮转，都不应该再与他今生寿命。

　　五道不大赞同：“从土地到城隍，再有康元帅，个个为他说情，想来是有些惨烈，其父经历儿子生死必有悔悟，不如送其子还阳，让他一家团圆，往后父慈子孝，岂不和美。”

　　“行伤天害理之事竟得善果，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他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奇形鬼从中为怪才引他杀子，实乃误杀，可从宽而论。”

　　严都平左手一挥，水面上出现了秋梨案中的父子，水中浮现的是老汉暴打妻儿的画面，正在挨打的是他的小儿子，因为被父亲的榔头重创，一病不起，才五六岁就死了。严都平看着五道：“本君真是不知何为穷凶极恶。”

　　五道见他的确是暴虐之人，不再多说，只是提醒严都平：“你要严办，待你回地府再说吧，今天到底是帝君家喜庆日子，叫他知道会不高兴的。”严都平点点头，吩咐手下次日再去秋梨抓人。

　　五道会这么嘱咐自然是深知东岳的心思。九重天对人间的掌控早已越过泰山府，幽冥各处对严都平俯首称臣，东岳资历是老，权柄却越来越少，所以把他的儿子炳灵太子推出来，想从严都平手上拿回地府，可惜这个炳灵太子能耐差些，表面上争不过，就开始暗中使绊子，这事儿要是让他知道，说不得要小题大做。

　　俗话说得好，动念招事。

　　那炳灵太子既与阎君不和，又怎么会错过为难他的好机会。

　　人鬼分善恶，神界有正邪，此正邪并非正义邪恶之正邪，只是各家修习的路数不同，循规蹈矩，有板有眼为正，随心所欲，剑走偏锋为邪，正神为仙，邪神为魔，仙魔共治，各凭本事，往往井水不犯河水。

　　人鬼精怪，山川草木，凡有灵者，皆由神界管治，从生到死，历历在案。仙界首领是道德天尊，魔界地位最高的是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灵宝天尊之上是元始天尊，他老人家居玉清境，天上之天，鲜少过问天下之事。

　　炳灵太子跑到灵宝天尊那儿告了严都平一状，说他越权逾矩，公然插手泰山府的案子，希望灵宝天尊好好管一管手下，别行事如此嚣张。

　　下属被参，灵宝天尊自然要处理，且不说这事儿是泰山府的康衢元帅报到严都平那儿的，就算不是，炳灵太子也没有理由胡搅蛮缠，谁都知道如今这泰山府已经不管冥界的事情了，阎君就是插手又如何，炳灵太子如此这般明显是对人不对事。

　　但也没办法，泰山府是仙家重地，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灵宝天尊就把严都平叫到上清境，当着炳灵太子的面假意说了他两句：“都平啊，泰山府的案子你怎么能随便插手呢，速速把案子交割回去吧。”

　　炳灵太子面带挑衅地看着严都平，端起手边的玉髓茶，冷笑道：“也有几日了，秋梨那冤鬼大约已经审完了，交割不交割的没什么打紧，就是天尊的手下乱来，是不是得按照你们的章法好好罚一罚，越权逾矩在仙界判得重，是革职去务的罪名，你们这里怎么说？”

　　灵宝天尊给严都平递了个眼色，让他自己糊弄去，他是不想管这事了，泰山府的太子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仙家，竟跑到他这儿耍无赖。

　　严都平道：“魔界向来闲散，没有仙界秩序清明，不如太子说说看，你想怎么解决。”

　　“我可不是想为难阎君，泰山府的鬼案，你想看就看，想管就管，也没什么，不过万事讲求一个公平，地府的事情，我们泰山府是不是也能看一看，管一管呢？”

　　严都平冷哼，原是东岳自己收拾不动地府，交到自己手上，如今治理得有模有样了，又想拿回去，哪儿能这么容易。

　　看他不讲理，严都平也就不客气：“地府之事本君向来是与东岳帝君商议，要插手地府的事情，恐怕太子你，身份还不太够。”

　　“岂有此理！”炳灵太子自视甚高，被他这么一说，有些恼羞成怒，抬手就打，严都平可不怕他，侧着躲过，飞身出了禹余天宫，炳灵以为他怕了，一直追到玉清境外，两人在元始天尊家门口打了起来。

　　严都平是元始天尊的徒弟，他上玉清境名正言顺，可炳灵太子这般行为很造次，东岳辈分再高，也不过是玉帝治下的一个山神，他如今连玉帝都得罪不起，不知他这儿子哪儿来这么大的胆量敢到元始天尊家门口胡闹。

　　他们这一打果然惊动了元始天尊：“都平，住手，来者是客。”

　　严都平听到立马收了手，炳灵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见严都平不打了，也就停下，不再纠缠。

　　炳灵看了看天色虚礼了下手:“小仙见过天尊圣驾。您这徒弟不懂规矩的地方可不是一点两点。”

　　天尊道：“秋梨之事，本尊已知晓，都平，你可知错？”

　　天尊这么问，便是要息事宁人，严都平潦草认错：“徒弟知道。”

　　“泰山府君常说你不通世故，不明世情，仙魔易处，人鬼难服，虽不知东岳掌地府会是何种景象，你多学多知总归有进益。他说你不懂为人，你便去人间游历一世，尝尝做人的滋味，为善，除恶，知情。你不在，泰山府想协管地府也算师出有名，如何？”

　　炳灵当然觉得再好不过，泰山府协管也就是自己协管，于是拱手道：“天尊果然公允，毫不偏袒护短，就依天尊所言。”

　　“太子若无他事，便请回吧，玉清境天要黑了。”
　　“天尊福生无量，小仙告辞。”

　　严都平看着炳灵走了才进玉清境，清微天上是淡淡的青色，这里没有雕梁画栋，金屋玉宇，耳边闻得水声潺潺，眼前仙雾缭绕，其中绰约可见松柏兰草，寒潭怪石，清冷而有幽香。

　　元始天尊在小轩中打坐，见到徒弟过来，淡笑着问：“可是心有不服？”

　　严都平在师父身边盘腿坐下：“若是罚我，自然不服，不过您说多学多知，去也无妨。”

　　天尊捻须道：“你是北方罗酆山孕化所生，天地生养，自来神灵，从前你做北阴帝的时候只管妖魔，有本事就够了，现在执掌整个冥府，不仅要有本事，还要会手段，懂权谋，人鬼仙魔精怪，相似又各异，了解他们才能掌控他们。你是冷石之心，的确不太懂世故，人心复杂，想要把握不是三两句能说清道明的，为师能教你的有限，不如你自己生一颗人心，到凡间去体悟体悟，必定会有收获。”

　　严都平点头：“徒弟明白。”

　　“叫你为善，除恶，是想你走正道，虽然歪道能学到的东西更多，却不能坏了咱们玉清境的名声，凡间诸事为师不插手，望你早日知情，早日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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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瞳在病坊收拾东西，同屋的两个大人都病了，是真的病了，其他人都说是报应，中了邪。杨瞳猜想是不是屋里的鬼魂在给阿瞒出气，她还是有些怕的，但思量再三，把怀里剩的干粮分出大半放到墙角：“阿瞒还在，很快会好起来，祝你早日去到对你来说好的地方。”

　　她向官娘子辞别，没说太多，只说要去江宁看看，官娘子听说她拜了医术厉害的游医为师，也就放她走了，毕竟杨家小妹凶多吉少，伤心之地难久留。

　　走出病坊，她看到师父牵着一匹骏马静静站着，天光微亮，就像现在师父的目光，是杨瞳唯一的希望。

　　她还不是很了解师父的脾性，但忍不住跑向他，抬手抓住师父的衣袍，把脸埋进他侧腰。

　　严都平愣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直到听见呜咽声才知道她又哭了。

　　“怎么了？又哭什么。”
　　“我难过，又高兴。”

　　“那到底是难过还是高兴？”
　　“我不知道。”
　　“收了个傻子。”
　　杨瞳破涕为笑：“不可以反悔了师父。“
　　“啧。”

　　杨瞳缓了一会儿好些，视线被一旁的黑马吸引：“哇，这马好高好俊哦。”
　　严都平给她介绍：“他是阿罗。”
　　阿罗低颈行礼：“见过三姑娘。”

　　杨瞳吓了一跳，立马躲到师父背后：“他会说话，他在说话！”
　　严都平知道她害怕，使坏一般要把她抱上马，杨瞳蹬着腿抗拒：“师父我不骑马，我不会骑马。”

　　严都平几乎把她扔了上去：“我说是个胆小鬼吧，阿罗你说话小心些。”
　　阿罗闷声笑。

　　杨瞳在马背上一动不敢动：“师父，我有一点点害怕。”
　　“嗯，就是让你练练胆量，胆小之人如何修道。”
　　“哦，哦。可是，可是这马好像是神马，我骑着合适吗？”

　　阿罗走得很稳，说话声音也沉：“三姑娘放心，在下受道长点化方通人语，其实就是寻常马匹，姑娘莫怕。”

　　杨瞳俯身和他说话：“阿罗，我师父是神仙吧，他和城隍爷是同门，还能教你说话。”
　　阿罗想了想：“从前往后不好说，眼下嘛，是凡人。”

　　严都平点头：“是凡人，不过教你绰绰有余。”
　　“那当然啦。”杨瞳忙道，“师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凡人，我要练胆量，胆量变大了和师父好好修行。”

　　严都平回头看看她，也就是说话声音变大了，人还颤颤巍巍地揪着阿罗的鬃毛呢。他不知道自己嘴角噙着笑，也不知道腰后的冰魄太极剑，微微有了些红光。

　　杨瞳又问：“师父，我还能再见到我的父母家人吗？”

　　严都平不知如何回答她，瘟死者无鬼寿，这是他亲自定下的规矩：“身染瘟疫而亡，不会变成鬼，而是彻底消散，再无踪迹可寻。”

　　杨瞳垂眼沉默了半晌：“也好，消散了好，不然还要挂心我和妹妹，也算，两安。”

　　她声音虽小，严都平却听得清楚，这样不哭不闹，算是懂事吧，懂事听话的小孩儿不麻烦，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