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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   从山海关向北过了长城,便走入燕山的崇山峻岭,这片毗邻沧海的山脉草木繁茂,一山绕着一山,虽都不高,但破碎陡峭,倒让云梓辰想到了洪州徽州附近的山峦。战乱年间,许多躲入山中的流民,或许几世几代都不会走出来。
      燕山的密林中,原本有许多猎户与商队留下的小径,只是两旁灌木遮挡,乳母乘坐的马车难以通行,秦钺只得命人在前方清扫出一条路来。
      “这般走走停停的,咱们两个月里真能赶回来吗?”云梓辰的身量太高了,在林中行进时,只能弯腰伏在马背上。
      “我记忆中,只有此段路程最是难行,”秦钺解开眼睛上的咒术后难以再伪装身份,便换回了原本黑色的衣袍,“翻过燕山后一直到白城,皆为缓丘沃野,再无陡峭山岭。”
      “那是你何时的记忆啊?”云梓辰将信将疑地问道。
      秦钺歪头想了想:“大约,六七岁时吧。”
      “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回过家乡?”云梓辰惊讶地说道,“白城如此之远,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去的地方,你师父真的在指引你回家吗,该不会有什么人在那里设下什么埋伏,要算计你吧。那处地势如何,还有没有人住,逃跑的路你还记得吗……”
      被云梓辰吵闹得脑仁疼,秦钺冲他摆了摆手:“白城于寻常人所见,或许只是一座塞外边城;然在我眼中,却是另一般世界。又或者,此地才是我生有鬼眼的缘由所在,师父希望我,将药儿送归故土……”
      白城西侧被兴安岭环绕,苍叶蓁蓁,是千百年没有人踏足过的密林,枭隼猛兽藏于其中,据说林中的松叶能够埋过人头。东南边却是水泽密布的草原,多条大河穿流而过,因为沼泽遍布,夏季蚊蚋肆虐,放牧的人也不多。
      此处历来人迹罕至,便成为了山灵精怪们的栖息之所。千百年间,亦有许多死者的魂魄游荡到白城,凡人的魂魄在死后七日至四十九日便会渐渐消散,但白城的地势造就了极阴之地,让那些魂魄能够长久地停驻在此处。
      久而久之,白城便成为了游魂羁旅之所,热闹得很。
      “你说什么!”云梓辰吓得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你的意思是说,白城人鬼杂居,那里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鬼城酆都吧?我的天呐,难怪当初在校场外的营房里,头次见你我就觉得你浑身鬼气森森,原来你从小就跟鬼生活在一起。”
      “确然如此,”秦钺猛然凑近,用自己幽黑的眼睛凝视着对方,“我!对家人已无多印象,却记得伴我长大的鬼。我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先秦古语,写出的第一行字,是的殷商符文——如此的我,你怕么?”
      云梓辰嘴唇哆嗦了一下,摇摇头:“我是怕鬼,但可不怕你,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在这儿吓唬我也没用……只是,到了白城以后,你得跟你老乡们说好了,让他们离我远一点!”
      秦钺破颜一笑,拍了拍云梓辰的手臂:“走吧,路通了。”
      日光从头顶斜照入林下,秦钺骑马的侧影夹杂在斑驳的木叶之间,云梓辰落在后面,琢磨着方才两人的对话。其实云梓辰早见识过了秦钺的异能,也知道他看得到鬼,那么他所见的世界,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然而他如今才意识到,秦钺并不是天生的神巫,他在白城时还只是个孩子,又怎么辨别得出人与鬼的差别。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里,从小与鬼怪为伴,他的家人、邻居又会如何看待这个怪婴?
      何况居于白城的汉人,大多是本朝流放到北疆的罪犯,他们的后代聚集到此,才有了城池与村落,才有了朝廷派遣的太守与县丞。秦钺在这样荒蛮与蒙昧的地方长大,云梓辰也渐渐明白了,秦钺心中为何会有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善恶分别。

      众人沿山路行了小半日,果如秦钺所言,在日暮时分,他们走出了山林。
      山路的出口是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早春的冰雪融水漫流到此,将四周土地淹没成沼泽,岸边的芦苇还未长高,露出远处宽阔的水面,候鸟哀鸣,雪白色羽毛掠过青蓝的水面。
      “真是苍凉壮美,可惜我没带笔墨出来。”云梓辰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惊喜地挠了挠头发。
      秦钺看到美景亦是面露笑容:“此处距山海关不过两日路程,挡路的草木已除,你随时可来。”
      “但看这泥淖与河水交错的样子,也不比山路好多少吧,这儿的确是你走过的路吗?”
      “我随师父南下正逢白城兵乱,为严冬时分,河沼都冻住了——今夜暂留宿河边,明日再设法渡河吧。”秦钺沿着岸边寻找容易渡河的地方,走到一株高大的树下,却忽然停住脚步,他仰起头来,似是在树梢上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吗?”云梓辰追了过去,刚走到秦钺身边,便嗅到一阵清甜的香气。
      他顺着秦钺的目光仰起头来,见到两人眼前的树梢上缀着簇簇白色的小花,花朵一串一串,饱满而柔嫩,像是他曾经吃过的汤圆子。
      “这是什么花啊,可真香。”
      秦钺笑了笑:“此为槐,花可食用,滋味香甜,北地的孩童,春日经常摘来做零嘴吃。”说罢,秦钺向天上伸出了手,遥遥摸向那一树槐花,不过这株槐树有了些年头,长得极高,就算他跳起来也很难够到。
      槐花云梓辰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这种树木在江南栽种不多,在长安时,他也未太留意城外树木,今日却是头次亲眼见到。
      他瞄了眼树梢的花朵:“来,我帮你!”说罢,云梓辰在秦钺身边蹲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
      “我托你上去啊,”云梓辰神情难得认真地说道,“就当为我摘一朵嘛,我没吃过,想尝尝!”
      秦钺无奈,这才撩起衣摆,迈腿坐到了云梓辰的肩膀上。云梓辰身量高,呼一下站起身,秦钺居高临下,下意识揪住了云梓辰高梳起来的马尾。
      “沉不沉?”秦钺的声音难得有些紧张。
      “我还想问你呢,你个头也不小,怎么轻得和张纸片似的?”云梓辰走得近了些。头顶上,秦钺小心地摘了几串槐花,他宽大的衣袖扫在云梓辰的面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草药与香灰的味道,让人感到心绪安宁。
      槐花却并不如秦钺所说得那样美味,不知是否因为今年迟到的春季致使花期延误了许久,云梓辰就感觉入口香甜有余,但余味很是酸涩,不由得问道:“你小时候也太可怜了吧,零嘴就吃这个啊,北方田野里,都没有好吃的果子么?”
      秦钺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微微蹙起眉:“不记得了,或许我并未吃过。”

      不过十日光景,一行人便来到了白城,入眼所见的景象,竟比山海关还要荒凉。
      所谓城,不是城,只是一条宽一些的土路,近日少雨,人走过的时候会带起连片的浮尘,大概下了雨又会变得泥泞不堪。沿街有些砖房,更多的却是土坯的屋子,房顶上一律盖着茅草,大街上的浮尘飘到低矮的房顶上,茅草中的草籽长出了新芽。
      院中所见也皆是杂草,有的院子里种了果树,那些果子每年生了又落、又生、又落,一片枣树周围成了荆棘灌木,越过坍圮的矮墙蔓延到院子外面,长到了大街上,十年无人清扫的落叶腐败为沃土。
      围着这些房子是一圈不过一人多高的土墙,这竟然就是白城的城墙了,这座小城甚至没有城门,只有散乱在门前被烧焦的糙木篱笆,暗示着这里也曾有过一场,以城池据守的生死搏杀。
      云梓辰牵着马跑近了些,忍不住感慨道:“以往听你们讲白城之战,李垣祠他父亲据城抵御奇莱进攻,三日便城破人亡,我还总觉得是因为主帅不会打仗。如今看来,这城池要交给我啊,怕是一个时辰都守不下来。”
      秦钺背着手,走过了城门洞,走上了城中唯一一条大街。
      太守府就在小城的最中央,整个白城,只有那一间屋子上面盖的是瓦片而非茅草。府衙院中有一株苹果树,如今还未到结果的时节,倒是满树苹果花粉白,如一团粉云亭亭罩在小院里。
      树下落叶堆积了数层,其间夹杂许多山楂大小的青果,里面几乎被肉虫蛀空了。
      “走吧。”秦钺丢下手里的小苹果,走出了太守府。
      “前面就是城外了,我们还要去哪里啊?”
      “我家。”
      或许是近年北地连年干旱,围绕城外的那些为牧民们生畏的沼泽都已干涸,反而长出了细嫩的牧草,变成了一片丰沃的草原。
      “你说这片荒地原来就是你家?怎么这么多的坟头?”云梓辰知道这里应当不是荒地,汉民聚居的地方,定然会开辟农田,但放眼望去,莫说田地,连房舍和村落的踪迹都找不到了。
      此时,两人眼前只有无数形状奇怪的土包子,土包子上面长了草,像极了荒冢,山海关虽也经历过战火,但城外也有村落与人烟,但这里,连个活物都看不到。
      “白城虽小,但四周村舍星罗棋布,我出生的村子,村口便是此处。”秦钺下了马,走在及腰的荒草中,脚下是黝黑的喧软土壤,他缓缓地说道,“大昼律法严苛,因刑流放之人数不胜数,单是白城四周,汉民村镇便有三百余。但大战后,村子皆遭奇莱蛮兵与昼军洗劫,村民屠戮殆尽,自此,再无人居于此处。”
      十多年的时间,低矮的土墙倒下来,被一年年落下的雨雪冲刷成坟冢的轮廓。
      床下的幼苗长成了亭亭材木,柳木的门框重新发了芽,柔弱的牵牛花梗绞碎窗棂开出蓝朵,砖石陶瓦在寒暑易节中破裂成细粉。
      没来得及剥壳的麦子遗弃在碎片的麻袋里,与疯长的荒草蔓延到了所能触及的每一个角落,淹没了河边白骨,锄犁被忘在田埂上无人拾回,生铁锈蚀在黑土中将土壤染成红褐。
      云梓辰拨开草丛,看到有一个粗壮的树柱,上面楔进一根方棱的木棍,他在另一边看到一个差不多的树桩,一左一右,成了这个村庄的入口。
      但是另一边的木棍又不太一样,它更像是被外力打折,云梓辰凑过去观察断痕,发现其中有一个小指粗细、整齐的半圆形缺口,那是箭镞留下的痕迹。这说明,曾有一位力量超群的弓箭手,一箭射断了它,云梓辰有点纳闷,为何这位弓箭手要无故射断这根无用的树桩。
      “云梓辰!”
      这时,秦钺的声音从一座很高的土丘后传了过来,云梓辰急忙跑过去,他看到这土丘后,立着两个一人高的木架,木架下方被几根木棍支撑着,顶端却已经折断。
      “这是……这是秋千吧?”
      秦钺点头:“我记得,我家曾有一座秋千。”说着,秦钺后退了两步,退到了土丘旁边。
      “所以说这个……”云梓辰难以从形状去判断这屋子原本的样子,只得指向秦钺身后的大土堆,“这是你家?”
      “或许吧。”
      云梓辰最看不得别人难过的样子,他觉得,能在家中为孩子特地设立一座秋千,说明秦钺幼年也曾受过父母的疼爱,或许是太过年幼,或许是战乱影响,以至于秦钺难以记起小时候的事情。但云梓辰不想让秦钺永远带着模糊的记忆,于是忍不住问道:“你想要挖开来看看吗?里面也许有你用过的东西呢?”
      “你帮帮我。”秦钺却仍在研究那秋千架子。
      “什么事?”
      “抱我。”
      “啊?要怎么抱?”云梓辰走过去,就想搂紧秦钺的肩膀。
      “你做什么!抱我起来,就如前几日一般……”
      “哦哦!你这样会不会痒的吗?”云梓辰双手抓紧秦钺的肋下,像举着婴儿一样,将他轻轻举了起来。
      待举到与自己略高一些的时候,秦钺说了声停,过了一会儿,秦钺又叫云梓辰将他放下来。
      “你发现了什么不妥吗?”云梓辰感到秦钺面色有些古怪。
      秦钺长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天色已晚,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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