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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   他睡下了,他又睁开眼睛。
      眼前是飘落的火红色枫叶,他睡在一座浮楼上,一株耸向天穹的枫树深深扎入这座巍峨的楼阁,与雕梁木板融为一体,也许下面的根须早已穿透这座楼船的底仓,伸出无数的足腕,蔓伸进浩荡的江水里。
      泠皓知道自己此时应在一场梦境,人间绝不会有这般奇景。
      楼船浮在宽阔无边的长河中,看不见头尾,前后左右皆是弥天的烟尘水雾,天地混沌,不辨日月,只有血红与浊黄。
      四方仿佛有山峩坍毁,远隔万里的百兽垂死哀嚎,炽热熔岩破空而上,黑红色焦火直刺入中天,将天穹上的云层灼烧成鲜血的颜色。
      他梦到了炼狱?
      泠皓心中疑惑,一扭头却见到面前背对自己站着一个人。那分明是个女子,体态纤细婀娜,长长的黑发披在背上,竟然是不着寸缕,在一片混沌中,她雪白的肤色如一个光点格外鲜明。
      “你——”泠皓面露羞色,下意识想寻件衣服为那女子披上。一低头却发现自己亦然,如个出生的胎儿般浑身精赤,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连连在内心暗骂自己荒唐,为何会梦到这般邪淫的景象。
      正是泠皓急于醒来之时,女子慢慢转过身来,微抬起头,泠皓看清了其面貌,那张脸恬静忧愁,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皎皎?”
      泠皓的孪生妹妹泠皎皎,早已在十多年前的江南大疫中病死。未能与手足一同长大,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尤其随着年龄渐长,泠皓相貌出落得俊美非常,他时常会想,若是皎皎当初在瘟疫中活了下来,她此时又将是怎样一位绝美佳人。
      不料此时却在梦中见到了她。
      “你是皎皎吗?”泠皓走上前,想要抚摸那女子的面庞。
      明明近在咫尺,伸手却什么也摸不到,仿佛那只是在他眼前的幻象,泠皓急忙如盲人一般挥着双手迈步向前,不料皎皎的身影却越来越远,泠皓紧追不舍,她忽然如一阵烟气,消失不见了。
      “泠皓——”
      泠皓木然地睁开眼睛,他感到浑身酸痛无比,四肢百骸都如同经历了千刀万剐,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在何处。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他先看到了头顶毡包的圆顶,天窗被打开,一束光线斜照入屋里,原来已经天晴了。
      而后,泠皓发觉一个人走到身边,紧接着李垣祠的身影出现在泠皓的头顶,大概是见到人醒了,微微露出了笑容。
      李垣祠摸着泠皓的面颊,那手指温热粗糙,带来一阵刺痛的感觉。
      此时泠皓的脸看上去有些吓人,他整个脸颊都因冻伤而变得紫红,呈现出龟裂的样子。手脚也好不到哪儿去,握剑的右手冻脱了层皮,血肉模糊,连绷带都无法使用,说不定会留下可怕的伤疤。
      他没能殉与自己心中的忠义,此时他躺在突厥汗王的床上,便是坐实了那些加之其身的无端指责,哪怕他今后再做什么辩驳都无济于事。如果泠皓的名字能被写入大昼的青史,那也会是一个被万人指着唾骂的,以身叛国饲敌的将军。
      不过他万幸是活了下来,李垣祠不顾一切地将他救回草原,即使被自己的故国视为弃子,即使最爱护的师弟在愤怒中对之恶语相向,即使救下他意味着将与整个大昼交战。
      那个真正将其性命看得高于一切,毫无条件原谅自己的人,自己却将长剑指向了他的后背,今后要以何种姿态来面对他?
      “垣祠……对不起。”一开口,泠皓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
      李垣祠隔着厚重的被子,轻轻抱住了他:“都已经没事了。”
      “我如今算是什么,今后又该怎么办?”
      “春天到来时,你的伤也就好了,你应该会喜欢草原的春日——在这之前,千万不要从毡包出去,你挨不住草原的寒冬。”李垣祠的语调从未如此温柔,他如视珍宝地看着泠皓支离破碎的面孔,因为他明白,此时的泠皓,只属于他一人了。

      “启禀公主,属下们在营地的灰烬中寻找到了泠皓的长枪。”
      一个士兵浑身灰土,单膝跪在门口,他手中横举着一杆红色的长枪,枪杆与青色的枪头闪烁寒光,一眼便知绝非凡物。
      这里是轩河宫,一片属于嫄公主周影弦的居所,整个宫殿最为宽敞的一间屋子被一整片沙盘覆盖,只有一侧可以通行。
      周影弦端坐在其后,正以长柄的工具在细沙中描画出一段沧海与陆地的轮廓,她隔着整个宫殿,望向原本属于泠皓的香山长枪,便仿佛与之相隔千山万水。
      “人见到了么?”周影弦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们赶到营地时他们正欲逃走,当时风雪太大了,我们看不清具体有谁,只知道是三匹马,他们分为两个方向,分别向东北和西北走了。于是属下们便依照您的吩咐,只保持距离在其后追赶,驱赶他们远离长安。”
      周影弦听后皱了下眉头:“营地中还发现了什么?”
      “有十几具突厥人的尸体,其余似乎都是大昼士兵,不过……”
      “说呀,怕什么。”
      “一些尸体是在营帐中发现的,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实在是辨认不出身份。”
      周影弦放下手中工具,右手举在身旁,向上张开手掌,那士兵立刻小跑过去,恭敬地将长枪交到了她的手中。从她的角度可见这沙盘已初具轮廓,一道蜿蜒的高耸城墙从陆上直探入大海,在岸边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城楼。
      忽然,周影弦提起长枪,以那青色的枪尖扎向城楼,细沙堆成的城楼立刻坍塌,城墙破成一个大洞。
      “端木陈张将军的埋骨之地还未找到么?”周影弦问道。
      “没、没有……”那士兵又跪下,“去年三月份,我们的人在瓜州城外的确找到一个无名坟冢,里面虽有些兵器,却并无尸首,是座空……”
      “继续找。”嫄公主以衣袖拭净长枪上的灰烬和沙土,起身走入内室,那是一间颇为广阔的书房,两侧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兵书战法,甚至还有竹简编成的古卷,而书房正中的长桌上,却放了一架红色木料的古琴。
      嫄公主轻轻将长枪与古琴并排放在桌案上,这两件取材自同一株树木的器物依偎在一起,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如果是你,接下来要如何呢,端木将军?”

      与此同时,云梓辰一路向东北行进,也已经到了冀州。
      他追着秦钺的纸鹤走走停停,渐渐远离长安,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经历了狂风暴雪。太行山下晴空万里,他牵着乌孙马登上陡峭的山顶,望向遥远的天际,翻过这道山岭,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
      不过,晴朗并未给山上带来多少暖意,云梓辰寻了快避风的山石,解下衣带给自己的腿伤涂抹药膏。他遇事向来思虑周全,当日决定离京,便已经做好了再不回来的准备,也在行囊中装足了干粮。
      如今过去多日,干粮已然吃得差不多了,那面饼冻得久了,滋味愈发寡淡,一口咬下去,面渣如雪粒子一样,从嘴角簌簌掉下来,云梓辰以手掌接了些,问落在他身边的纸鹤:“小鸟啊,你能吃东西吗?就算你不是个活物吧,可一直这么飞飞飞的,真就不累不饿吗?你究竟是哪儿来的力气呢?”
      以素白符纸折成的纸鹤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这几日与它相处,云梓辰只能自言自语。不过看久了这个小东西,竟然觉得有些可爱,云梓辰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拍干净手掌,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鹤尖尖的头顶,
      山下隐约可见一些村落的痕迹,可是如此寒冷的冬日,竟然看不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冒出烟气,这是个死了的村子。他猜测是近年的蝗旱让人们背井离乡,此行在路中偶尔会见到一些流民,还险些被饥饿的人们抢去乌孙马,可云梓辰身上没有更多的食物分给他们,银钱在此时也毫无用途。
      “我可以下去看看吗?”云梓辰指着山下问道。
      一路以来,他都没能遇到村镇农家,如今行囊中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而纸鹤也不告诉自己要去哪里,这让云梓辰有些忧虑。何况这几天以来他餐风饮露,入夜只能抱着自己的长刀取暖,实在很是辛苦。
      即便找不到吃的,他也迫切想找个有房顶的暖和屋子歇一歇。
      纸鹤像是听懂了云梓辰的话,展开狭窄的双翅,翩然飞下了山去。
      “喂!说走就走啊你!”云梓辰急忙起身,牵着乌孙马追了上去。
      走路永远比飞慢得多,那村庄看着近,可云梓辰从山路绕下去却用了小半个时辰。沿着村民在缓坡上开凿出的田埂,云梓辰见到田地里还是种了麦子的,只是如今还未返青,矮小的麦苗如同一簇簇枯萎的野草。
      既然这里还可以耕作粮食,为什么村民却都搬走了呢?云梓辰正在纳闷的时候,一扭头见到村口站立着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黑衣女子,她手中拎着两只野兔,显然不是寻常的村民。
      那女子相貌清雅,却面若冰霜,云梓辰想多看几眼,又怕看多了冒犯人家,这时候,女子却主动迎了上来:“别进村。”
      “你……”云梓辰半张着嘴,看了看女子,看了看野兔,又抬头看了看她身后的村子,半晌后才恍然大悟,“你是小鸟!”
      “辛九,戊己庚辛,数字九。”辛九回答道。
      “哇你可以变成人的吗?你还会说话?”云梓辰很是惊讶,他绕着辛九转了两圈,怎么看,眼前这位冷艳的女子都与活人无异。
      惊讶之余,云梓辰对秦钺便愈发好奇起来,那个身怀异能的少年在冥冥之中已经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引着他走向了一条未知的道路。云梓辰决心,再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将自己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问个明白。
      不过此时,云梓辰却对辛九更为好奇:“这一路你也不陪我说说话,我自言自语的都要烦闷死了,我说话的时候你就站边上看着,跟看傻子似的……我脱裤子换药你也在边上看着!早知你是女孩子,我就该避着你才是啊!”
      “你并未吩咐我变回人形,我何必多此一举。”辛九微微皱眉,“别看了,浪荡子。”
      原来纸偶也有自己的小脾气,辛九的性格显然比之前见到的祖袈刻薄一些,云梓辰尴尬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这村子里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进去啊?”
      “这里发生过瘟疫,人都死绝了。”辛九将野兔递给他,“村中虽有粮食,但不知有没有沾染疫病,还是不要吃为好。”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瘟疫呢?”
      “你夜中睡眠的时候,我都会到附近查探。这一路以来,其实发生瘟疫的村镇非常的多,所以我才一直带你走无人之处。”
      云梓辰听后有些后怕,这一路来他饮水都是直接凿冰取的溪水,不知道有没有喝下流经过病村的水:“那你知道这瘟疫是哪儿来的吗?大昼究竟是怎么了,先是中原蝗旱,国都又遭遇暴雪,一年冷似一年,如今还发生了瘟疫,这不是……”亡国之兆了吗?
      “你怎么会如此多话,若有疑问,待见到主人时问他便是。”辛九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在相貌好看的人面前,云梓辰的脾气总会好意思,他陪了个笑脸,又问道:“那我不多说了,不过你起码得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我们走了好些天了,到底要去哪儿啊,总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吧?”
      辛九叹了口气:“昌黎县。”说罢,她不等云梓辰反应,纵身一跃,在空中幻化为纸鹤,向着前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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