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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转天,清晨。
      日光穿过窗棂纸射入屋子、投在地上,变形的画眉牡丹花团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显出柔和细致的轮廓。门框边的高凳上放着一个深盘,一汪清水上浮着大朵粉荷发出了幽香,还带了点院中池塘的水腥味儿,和屋中另一角飘来的熏香烟气混合在一起,在这个闷热的早上,略显得甜腻。
      云梓辰合衣躺在床上,于晨晖中看着头顶床帏,客房的床帐是多年前的老样子,在夏季挂着稍觉闷热,掀开又会有恼人的蚊虫。云梓辰知道自家织工新鼓捣出一种更薄的纱幔,暂且只在洪州售卖,早知如此,他应在来长安时带上几匹送给泠家。
      想到这儿,云梓辰翻身坐起来,却见桌子上自己的行李已经在昨晚收拾整齐,笔墨砚台都装好了,如今要写信,又要拆开重新整理一番,很是麻烦。云梓辰又想到,如今已是六月,从洪州到长安,书信一来一回要两三个月,待布匹寄到这里,早就入秋了,还要放一年才能挂上。
      “不如等明年春天吧。”云梓辰打了个哈切,顺势在桌边坐下,昨日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想东想西的一宿未眠,此时却忽然困意袭来,竟是直接伏在桌边睡着了。
      直到泠家的下人将他喊醒,云梓辰这才想起自己险些误了入宫的时辰,朝廷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他急忙收拾起来,带着压出来半张脸的印子就进了宫门。

      昨日皇帝虽然赏赐了诸多考生,但今日朝会上才将任命官职。
      云梓辰被太监从皇城角门领入一处偏厅等待传召,他一路打量着这个威仪的皇城,今天日光阴晦,黑云如巨兽一般盘踞在宫门之上,远远的大殿外十分空旷,两侧甬路上官员宫人却都来去匆匆,显得十分繁忙。
      他来到长安也有一个月了,生在南地的云梓辰对国都曾有过无数幻想,但亲眼所见,却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繁盛热闹,他回头看着那间广阔的宫殿,皇城的四处都生长着杂草,在微风中萧瑟发抖。
      偏厅中,秦钺和金渊已经到了,让云梓辰有些惊讶的是,离雪燃居然也在其中,他眼下有些青黑,显然也是一宿未眠,心事重重地坐在角落一声不吭。
      云梓辰回想起昨日的事情,便坐到了秦钺身边,压低声音:“你师弟怎么也在这儿啊,他脸色这么差,没事吧?”
      “不必管他。”
      “真没事吗?我听说兰翎卫审问犯人的手段可残忍了,他昨日有没有跟进去,该不会在那里被吓到了。”
      秦钺低头饮茶,黑色的眼眸空空地望着澄澈的杯中:“兰翎卫算什么孩童把戏?他曾目睹的地狱象,不是你可体会的。”
      云梓辰张了张嘴,将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
      “姓秦的!”忽然间,一阵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城公主风似的推门而入,奔向秦钺身边。秦钺放下茶杯来,抬起头微笑了问:“怎么?”
      “我……我……”
      秦钺把一支手指点在城公主的粉唇上,歪头说道:“别急着,先把气儿喘匀了。”
      “我本来在马场呢,父皇突然就把我叫了来,正好来看看你。”她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明亮的双眼中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城公主体型娇小,依旧穿了平日里简便的窄袖短襟骑射服,她站着并不比坐直的秦钺高出多少,两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弯下腰,小声与秦钺说着什么。秦钺后仰倚着椅背,听得很认真,露出温柔的笑容,伸出左手抚摸着周影焕耳边,他苍白的手指穿过散碎的柔发。
      他们旁若无人地做着亲昵的举动,已经远超出了臣子与公主间应有的礼仪。从旁人的眼光中来看,这两个人的性格与身份并不相称,城公主过于单纯,心无城府,是朵被捧在天上的花,可秦钺却身负了太多的谜团,是一柄被深埋在泥尘里的锋利凶器。
      可今日两人敢在皇城内如此举动,云梓辰猜测大概鸿审帝已经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婚姻,说不定等下便要当堂宣布。
      这时有宫人前来催促城公主上朝,城公主不明就里地跟着宫人走了。

      时间过去许久,云梓辰已经可以想见这朝会如何的冗长与无聊,门口又传来一阵骚动声,李垣祠面沉似水,大步走进来,看了眼屋中等候的四人,说到:“来吧。”
      云梓辰被李垣祠的脸色吓得一个激灵,即使在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时候,都没见过他有如此冷峻的表情,李垣祠脸上的线条仿佛凝固了,像一尊精铁的铸像,琥珀色的眼中散发出霜寒的气息。
      难道他没有当成左司马吗?云梓辰不敢多问,低头跟在李垣祠后面。
      而殿中气氛更为诡异,群臣的窃语就像微风吹过田亩,细微而听不真切,一阵又是一阵骚动在耳畔,令人心中焦虑又烦躁。
      云梓辰走入时,正看到穿着六品武官朝服的泠皓自阶前慢慢起身,他转过身来,面前的百官齐声向他高和:“贺喜泠驸马!”泠皓面上顿时霞红一片,低头快步走向西侧武将队伍的末尾,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追在他的身上,像是千万利箭。
      还未等云梓辰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玉阶上安士召安公公便已经宣读完几位武将的任命:云梓辰为六品带刀侍卫,金渊做西大营长枪教头,秦钺任四品团练,代行军镇职务,而本应落榜的离雪燃,经章子烨推荐,到兰翎卫做一名小旗,那是个从七品的微末官职。
      军镇历来是军中文职,侍卫就是在宫里站岗的,兰翎卫约等于京城内的捕快,没有兵权——还有一个教头,今年选拔上来的武生,没一个带兵打仗之人。
      退朝后,臣子们三三两两走出大殿,不可在宫中多做停留。云梓辰追上了鱼名赫,小心地问他方才发生了什么,泠皓成了谁的驸马。
      鱼名赫身穿大红色的一品官衣,比平时多了几分威仪:“如今陛下只剩下两位公主,云小子,你说是谁的?”
      云梓辰想了想:“那大概就是嫄公主吧,我都能看得出来,泠兄早对嫄公主有意,他们郎才女貌,身家年纪也相称。”
      鱼名赫仰头大笑:“那不就得了,都在我意料之中,嫄公主是二品总兵,遥领南方各州水军,泠小子正好做她的副官。”
      “可李兄生气又是为何,他既然当上了左司马,难道……”云梓辰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巴,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在附近,才小声问道,“难道他气的是泠……”
      “欸,”鱼名赫拍了拍云梓辰的胸口,将那下属一肚子的问题打了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史官,该糊涂的地方就要糊涂,聪明人在长安活不久——对了,在你们进来以前,陛下还赐封城公主为太子,大昼也有小一百年没出过女皇了,不知道我这老头子能不能看得到小焕丫头穿上龙袍的那天。”
      “鱼叔——”焦急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泠皓飞速跑到两人身前,他一脸羞愤的样子,急问道,“您见着我父亲了吗?”
      被问的两人茫然摇头,泠皓抿着嘴,又飞快地跑远了。云梓辰望着那在皇城门前消失不见的影子,愈发疑惑地挠了挠头,他感觉自打到长安以来,心中的疑惑就越来越多,如今已经快要从胸口溢出来了。

      泠皓跑了大半个长安城,一路追到工部衙门。泠涅时常在此处当值,他仿佛预感了儿子要来,不仅屏退了屋里的官员们,还在桌上备好了一碗茶水。
      “父亲,孩儿的奏章是不是你改的?”泠皓进屋关门,劈头盖脸问道。
      朝堂上,安公公宣读圣旨的声音犹在耳畔,圣旨上是如是说的:自己上书求娶嫄公主周影弦,皇帝恩准。自己近几日只交了一份奏折,就在武举第三日的清早,而泠涅为左司空,有权以代丞相的职务翻看群臣奏折。
      泠涅摸着下巴上的黑须,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确信,是我的主意么?”
      “当然!我从小练习您的字帖,我们的字迹是一样的。”
      泠涅笑容中多了些无奈,他将茶盏推向泠皓,压低了声音:“皓儿,你不小了,有些事情,是应当明白的。‘我做的’与‘我的主意’这两者,可不大一样,若非陛下授意,为父如何敢改动他人的奏折。”
      泠皓有些愕然,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难道,你不想娶嫄公主?”
      “自然是想的,可我……”
      “寸功未立,官职低微?”
      “不……”泠皓摇头,“可公主是对我无意的,我看得出。父亲,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您也好,陛下也好,为何就没人想想,公主究竟想嫁给谁?我的确仰慕公主的相貌与学识,也曾经想过做她的驸马,但我现在,更希望看她开开心心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泠涅望着泠皓许久,仿佛才初次正视自己的儿子,他没有嘲笑泠皓那略显幼稚的想法,几句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末了变成一句叹息,他摇摇头,对泠皓说道。
      “这里是长安呐。”
      泠涅的背后,是铺满了整整一面墙的广大地图,以数张皮革缝缀起来,上面细致绘满了山川江河,正中一座恢弘的城池,那是八水绕长安的奇景。可泠皓如今望着这些河川,却觉得它们如牢笼一般,将这座城池牢牢地锁了起来。
      “孩儿只得遵从圣旨了吗?”
      “在江南时,为父最常教你什么?”
      泠皓低下头去:“君臣父子,伦理纲常。”
      “如此,就做好你的臣与子——若你觉公主可怜,婚后,好生待她。”
      泠皓离开后,忽有一人从地图后走了出来,原来这地图也是面屏风,后面还有小半间更私密的屋子,供泠涅独自休息所用。可以在后屋自由进出的人,显然与泠涅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原来桌上那杯茶,并不是未卜先知给泠皓预备的。
      鱼名赫绕过桌子,站到了方才泠皓的位置上:“他刚才一直在看着这张地图。”
      “只是涝水已竭,潏水几枯,渭河亦半死不活。”
      “几年前长安大旱,秦雍之地颗粒无收,所以陛下才特地召你回长安重修水利,这两年城外的山真是绿了不少,整个大昼,这事儿只有你办得成。”
      “竭泽而渔罢了,黄河明年将断流,届时下游两岸千百万黎民,又将奈何?”泠涅闭目苦笑。
      “老天不下雨,多大本事都救不了,陛下都不愁,你愁什么。”
      “我担心,陛下要你出城。”
      “哼。”鱼名赫满不在乎,“他敢下令,我就敢离开长安,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他的社稷先没。”
      “不!”泠涅隔着桌子,猛地探身握住了鱼名赫的手,放在桌沿的茶碗被摔到地上,泠涅的牙齿在打颤,“别去想那样的事情!”
      鱼名赫安抚地拍了拍泠涅的手背,轻声说道:“不出城,我们一起老死在长安。”

      泠皓回到军营,才知道自己的行李一大早就被泠家的下人收拾走了,他不得不再回家取些日常所用的东西。
      路过前院时,泠皓扭头看向院中的荷塘,粼粼反射了正午太阳的明光,在岸边绿草上投下了一朵朵泛着荷香的淡影。
      他忽而忆起了自己遥远的儿时,他时常独自划着一只大大的木盆,溯洄于茂密的荷茎苇杆之间,江南泠府旁就是广阔的荷塘,有捞不完的的嫩藕和剥不尽的莲子,都在池边洗净,带回家给他多病的双胞胎妹妹泠皎皎。有次在河中汀州上去和别的孩子打了起来,摔得一身荷香软泥,他在泠涅无奈的眼神中被仆人拉去洗澡换衣服,晚饭后被罚在院子里跪抄《礼经》。
      泠皓记得当时院中点了烛火,引来许多飞虫,皎皎从屋里溜出来,在一旁替他燃好艾草,却给呛得咳嗽不止。远处湖中传来柔和的吴语,是偷跑出来在游湖年轻男女,江南的荷塘是这么广大,可以藏无数的人,无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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