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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番外十三:宫野明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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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即将踏入大学的那年,宫野明美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琥珀一般纯净的眼睛,受惊发愣的样子好像一只波斯猫,稚气未脱的那张脸上,是不知所措。
明明是个比她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却怎么都与这座校园显得格格不入,好像有层无形的膜,将少年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电光火石间,经过常年组织熏染下养成的直觉告诉她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
这个孩子,来自组织。
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组织的人手还没有空闲到满大街溜达,就算不以貌取人,监视的任务也轮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来执行。
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熟练的样子。
应该是她多心了吧。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镜夜。
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我可以叫你镜夜君吗?”
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开头。
像无数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宫野明美原本以为那就是她人生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在五月和煦的初夏时刻,遇见了一个连吃东西烫到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的腼腆少年。
然后两人各自回归人海。
直到蝴蝶的翅膀扇出了一场风暴,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在大雨滂沱的霓虹时刻,于不为人知的小巷深处,在灯光都找不到的阴影角落中,她看到了那头受伤的野兽。
她只在电视上见过那种眼神,是独属于野生动物的眼神。
那不是什么温顺无害的波斯猫,那是一头随时会将人撕碎的狮子。
按理说她应该害怕,她应该逃跑,只要后退几步就是人声鼎沸的主干道,他不会以暴露自己为代价去追捕她的。
可她没有任何的动作,因为她看到少年站直了身子,深藏于背后的双手放了下去,那股压迫感瞬间烟消云散,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与她记忆中那个有些模糊的,不善言辞的少年身影渐渐融为一体。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镜夜君,她无从得知。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告诉她,他不会伤害她的,所以……
请不要害怕他。
在被暖橙色灯光包裹着的公寓内,少年褪去了伪装,雨水不断顺着发梢流下,有几滴流进了他的眼中,再顺着眼角继续滑下。
有那么一瞬间,宫野明美突然觉得,那孩子的内心是在哭泣的。
裸露着的手臂上是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绷带,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鹤田将绷带拆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血肉,然后将一整瓶的医用酒精当头浇了下去。
宫野明美皱着眉,强忍住想要转头的欲望,拿着一卷绷带,准备随时去给他打下手。
可鹤田没给他留任何的机会,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给自己的伤口做好了最简单的处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只好问他要不要来杯热牛奶。
少年有些走神,愣愣的点了点头,然后趁着她转身去厨房的功夫,带走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窗外风声雨声不止,夜色浓重,阻碍了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她突然就不喜欢下雨天了。
第二天是她和志保见面的日子,经历了前半夜的辗转反侧和后半夜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她对少年的真实身份有了个大体的猜测,半梦半醒之间,她想到梦境的最后一句话:
“可以,不哭了吗?”
那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吗?还是只是一场毫无根据的,虚幻的梦境?
坐在沙发上,宫野明美盯着落地窗外灿金色的阳光,今天是个好天气,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都能是这个样子。
直到时钟转到九点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她深呼吸一口气,决定起身去做些什么。
门口的信箱中是一束白雏菊,她小心翼翼的将他们拿了出来,摸着上面还带着点湿润的花瓣,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种花朵的名字是雏菊。
随处可见,随处生长,生命力旺盛的,自由的花朵。
后来……?
以前有人送过她这种花吗?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和志保的见面非常顺利,小小的孩子看上去长大了不少,只是一副身子板还是没有什么肉的样子,但至少精神还不错的样子,她也能放下些心来。
左右环视了好几圈,她也没看到昔日经常监视的那几个身影,人群往来的咖啡馆内,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
奇怪……
倒是街对面的占卜屋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镜夜君了?
只是短暂的一瞬,视线所能看到的地方,只有一只靠着玻璃橱窗的黑猫,正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说起来,最近实验室的安保少了很多,琴酒也不像往常一样隔三差五的就要过来检查一次。”宫野志保话锋一转,搅拌咖啡的手也停顿了一下,“到是多了个带着兜帽看不见脸的家伙。”
宫野明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志保说的……应该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那……”她斟酌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宫野志保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身手很好?反正也从不说话,走路没声,跟鬼一样。”
“噗……”宫野明美想象了下画面,没忍住笑出了声,“还有呢?”
“额……”宫野志保的视线有些飘忽,“会突然转移琴酒火力?……”
她总不能说第一次见面就用枪指人脑袋这种事吧。
结果因为不会用还闹了个乌龙。
反正跟琴酒比起来,大概算个好人?
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宫野志保有些无精打采,一个小时的见面时间未免太过短暂,下一次的见面,难说会是什么时候。
“姐姐,怎么了?”
宫野明美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梦幻,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依旧沉迷在梦中无法自拔。
直到晚饭结束之前,剩下的时间内,她们都是自由的。
宫野志保欢呼着跳下座椅过来抱住她,可宫野明美的视线却不自觉的转向了那座占卜屋,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是那个人在帮她们吗?
可是……为什么呢?
那股说不出来的情绪一直萦绕不散,在最后挥手告别之后,她鼓足勇气,声线都带上了些颤抖:
“镜夜君?你在这里吗?”
实际上她也只是在赌这个可能,如果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都是镜夜君所为的话,那就都能解释的通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很大概率会一直看着的……吧?
“谢谢你。”
寂静的黑夜中没有任何回应,她有些失落,一步三回头的慢慢走过主干街道。
然后一直到来年三月,她再也没见过鹤田一面,那人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一样,寻不到半分踪迹。
她这才意识到,除了名字,她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后来她又无数次的回想起那场平静温和的梦,举着花朵的男孩有些无措的用笨拙的语言安慰着她,隔着泪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了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
像琥珀宝石一样,温暖透亮。
“可以,不哭了吗?”
她突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啊……”
“好久不见。”
十九岁那年作为交换生,宫野明美得以来到美国念书,已经褪去青涩的少年主动提出要来机场接她,隔着人山人海,她忽然觉得,她的眼中,多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汽车副驾的前面放着一个哆啦A梦的汽车摆件,是某一次去饰品店看到的,憨态可掬的蓝胖子格外可爱,可她又没有汽车,只好问问鹤田能不能放在他那里。
“嗯?”鹤田有些慌乱的答应下来,很快就转移视线,“可以。”
宫野明美不露痕迹的顺着他刚刚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棕色的泰迪熊。
没想到他会喜欢这个呀……看上去酷酷的样子,可内心却意外的柔软。
这几年的每个月,鹤田都雷打不动的跟她约好见面的地方,从她手中接过各种各样不同的礼物和信件,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宫野志保的实验室内,成为姐妹两人除见面外,唯一的交流。
如果是镜夜君喜欢的话……她应该为此准备份回礼才是。
来到美国的第一个夜晚,像他们意外相遇的那个夜晚一样,山雨欲来,狂风呼啸。
宫野明美的心紧了一下。
“镜夜君。”
她叫住他。
“嗯?”
“请平安回来。”
鹤田开门的手顿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我会的。”
于是她问出了那个一直深埋于心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假如有一天可以脱离组织,镜夜君想做些什么呢?”
除去眼前的少年,她向任何人提起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个死。
“……我不知道。”
她的少年看上去有些迷茫,无措的样子跟初见那天一模一样。
那么她自己的答案呢?
宫野明美不知道,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天的到来。
鹤田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一夜无眠,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电视的新闻的头条正在播报着昨夜发生的一起命案。
手机内正静静躺着一则消息,内容很短,至少证明他一切安好。
那个孩子……
宫野明美的嘴角染上来点笑意。
已经在努力去学着做一个普通人了。
二十岁,借着烟火大会的由头,宫野明美送给鹤田一件浴衣,以及一份邀请函。
他看上去对此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没有拒绝。
认识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都没在他的口中听过“拒绝”二字。
可直到晚上八点,在约定好的地点,她也没能见到她的少年。
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总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宫野明美几乎是立刻就往鹤田公寓的方向走去,他的身份给他带来的是无处不在的巨大危险,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上一秒还在说笑的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而对于鹤田,她无时无刻都在担心害怕着这件事情的发生。
“镜夜君,你在家吗?”
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几秒钟后,她忍不住再次敲门。
这一次,公寓大门的锁响了起来,大门打开,门后是穿着睡衣的鹤田。
她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镜夜君?你没事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那颗不安的心终于压了下去。
因为睡过头忘记约会什么的,可比遇到危险要好的多。
让她终于放松下来的是,鹤田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问她,浴衣到底要怎么穿。
果然。
不管过了多久,他依然,还是那个少年。
这一点,从不曾改变。
“那么……腰带请交给我吧。”
两人的距离顷刻间近在咫尺,宫野明美低着头,耳边是面前人强有力的心跳声,或者也只有这个时候,镜夜君才像个真正的少年。
原来会紧张的……不止她一个人。
等他们赶到会场的时候,烟火大会已经快要接近尾声,最后一波烟花腾空升起,火光照亮天空的瞬间,宫野明美拉住了鹤田的袖子。
巨大的夜幕背景下铺满的是灿金色的耀眼火光,晚风撩起少年耳边的碎发,过往的漫天星辰此刻,都不及他眼中的光芒半分。
那光芒的倒影中,有自己的影子。
这就够了。
“镜夜君,我喜欢你。”
鹤田愣了一下,紧接着他说道:“月亮,怎么了吗?”
宫野明美的笑容僵住了,似乎是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低下头,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努力压下心中翻涌起来的情绪,好容易收住眼中的酸涩后,她抬起头。
“没什么哦,我是想说……就算没有烟花,今晚的月亮也一定会很漂亮的吧?”
“这个时候很适合许个愿望呀……镜夜君的愿望是什么呢?”
没关系,下次她再找个更好的机会就好。
没关系,还有下次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打破眼前的局面,鹤田什么都没有听到,现在需要走出来的仅仅只有她自己而已。某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似乎也挺好。
走神的功夫,鹤田在她耳边说道:“快走。”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他的判断。
还没往山下多走两步,身后响起几声枪响,有人拉起她的手往山下跑去,有人突然挡住她的背后。
又是两声枪响。
有重量倒在她的肩膀上,她回头去看,却只能注意到大片大片刺眼的猩红血迹,它们像毒蛇一样迅速爬上了鹤田的胸前,伴随着血迹的迅速蔓延,随之而来的是他呼吸的逐渐微弱。
“镜夜君!不要……等等,快叫救护车!”宫野明美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几乎哽咽到发不出任何声音,“镜夜君,看着我……镜夜君!不要睡!”
她跪坐下去,侧着脑袋贴近鹤田的胸口,泪眼婆娑间,她看到他似乎在开口说着些什么。
“明美……”
“不要哭……”
“快走……”
然后她看着他被抬上了救护车,看着他心跳曲线渐渐平缓,看着他被推进了手术室,她看着自己一身血迹,麻木的站在手术室空荡的走廊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被迫结束了美好的一天。
后来琴酒突然出现,顺便带来了朗姆的警告和命令。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缘分,彻底的断掉了。
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了鹤田的消息,连带着志保的消息一起,都淡出了她的生活之中。
她重归于学校于家的两点一线,直到来年二月,屏幕上的来点人显示的是鹤田的名字,看着明晃晃的“镜夜君”三个字,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舍不得忽视掉,在电话铃响起的最后一秒,她接了起来。
许久不见,少年似乎改变了不少,嘴角带着笑意的领着一个蓝眼睛的男孩,跟她介绍这是他暂时收养的小孩,名字是“菲利”,跟志保一个年纪。
她细细打量了这个男孩一会儿,活泼又充满活力,带着小孩子的热情和好奇心,那颗终日悬着不安的心终于是可以落地了。
有这个孩子,她已经没什么好胆心的了。
时隔多日,当她再度面对鹤田,在那副日趋成熟的面孔中,她的男孩已经长成一名大人了。
他们各自都在悄然改变,可有些东西,时至今日,仍旧是当年的模样。
二十二岁,一场交通事故,她认识了那个自称“诸星大”的男人,多次偶遇之下,在日渐相熟之后,他向她告白了。
宫野明美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和惊喜,相反,那是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无力。认识不久之后,她大概就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只是他会选择这种方式,她也不会主动挑破。
各取所需,逢场作戏。
她必须要让自己看上去过的很好。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鹤田。
她不可能再成为鹤田未来人生中的一部分,但至少,不能成为成为他的累赘。
他应该有一个更长,更光明的未来。
二十六岁,诸星大暴露身份,在最后一个见面的夜晚,他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
她只是摇了摇头,反问他能不能带志保和鹤田一起离开。
诸星大,真名赤井秀一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抱歉的看向她,带着更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艰难的说道:“抱歉,我不能。”
宫野明美心下了然,看着窗外的月亮,她长舒了一口气。
“那我就不走了。”
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琴酒给她安排了一个抢劫银行的任务。
多么可笑,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的任务,和不值一提的自己。
那或许是她最好也是最后的演技,一声枪响过后,夕阳下无人的仓库内,她最后看到的,是琴酒逐渐远去的背影。
她的一生,到此就结束了。
只是有点可惜的是,她没能好好看一场烟火大会。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
她要更勇敢点才行。
在曾经被他们共同遗忘掉的记忆中,彼时她刚刚失去父母,被强行带到一个陌生冰冷的环境,唯一的妹妹也不在身边,跟丢了领路的人,她害怕的躲在角落里直哭。
在哭到连嗓子都都沙哑之后,有人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一束小小的,还带着水珠的白色花朵出现在她的面前。
“花花,送给你。”
她抬起头,小小的男孩逆光站立,看她抬头,他蹲了下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画出来的一样,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可以,不哭了吗?”
他眨了眨眼睛。
“你也是,新来的吗?”
宫野明美点点头又摇摇头,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孩的问题。
“不要怕。”男孩将花束递到他的手中,扬起笑脸,用袖子摸去了她眼角残留的眼泪,“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比了个鬼脸,认真搞笑的样子让宫野明美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才对嘛。”男孩也一起笑了起来。
远处有人似乎在喊着什么,男孩站起身,冲她挥了挥手,“很高兴,认识你,下次见!”
宫野明美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男孩已经跑远了。
“……yoru。”她来得及听清最后的一个发音,看着手中小小的花束,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真是个……过分温柔的人呀。
而后人物重叠,变成了鹤田的模样。
在意识最后陷入黑暗之前,宫野明美没想到自己最后回忆起的,会是这段记忆。
她怎么会把他给忘了呢?
她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
那明明是在更久远的以前,就已经住进她心里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