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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兰因 ...


  •   天化九年,隆冬。

      傅曈夜里听闻簌簌之声,晨起推门,院中落雪已被清扫干净,唯庭中那棵垂丝海棠尚覆有不薄不厚的一层。
      屋檐上也盖着白,但离他太远了。

      四下无人,他拢了拢斗篷,慢慢走到树下,昂着头仔细看枝梢上的雪。
      一枝连一枝,渐渐不自觉地绕着海棠树踱步。

      宣京和承平也有冬雪,比处在中原腹地的稷州下得更早、更大、更冷,他没有机会像这样静静地观察它们。

      有一条枝桠细细,被压弯了脊梁垂到他眼前,他踮起脚,轻轻吹去枝头雪。
      一次吹不尽,就再吹第二次、第三次……

      傅景书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哥哥脸颊红红地坐在窗边等她。
      “把窗关上。”她吩咐侍女,按着腿大幅欠身,伸手摸向哥哥的额头,“吹风了吗?”

      傅曈低头就她,同时解释:“没有,就走了两圈。”
      傅景书确认他没有受寒发热,仍然蹙起两道细长的远山眉,“哥哥不可以偷偷溜出去。”

      “我只是想到处走走看看。”傅曈来到稷州三月有余,还没有仔细看过城里是什么模样,“而且妹妹总是丢下我独自出门,我一个人在家很无趣啊。”
      傅景书理由充分:“因为最近是大雪天气,外面雪很大,风也很冷,哥哥出去会生病。”

      傅曈趴到方几上,撑着下颌,望向窗外,“可人总待在一个地方,也会被闷坏,然后坏掉的身体就会长出菌子……”
      他声音渐低,瞳色极浅的眼眸里爬满忧郁。

      傅景书见状,犹豫了很久,才说:“好吧,等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到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出去……”
      “去郊游!”傅曈立刻恢复生机,正身合掌,笑眯眯地看着她。

      傅景书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眉心用力地展平,扭开脸说:“一定要大晴天才行。”
      傅曈就着合十的双手举过头顶,再次扭身朝向窗外雪蓝的天空,“那哥哥要向太阳祈祷,请它早日出山。”

      或许是小少年每日的祈祷太过虔诚,不出七日,便遇到了他妹妹要求的无风无雪、太阳明朗的暖和天气。

      傅景书早起看到朝阳洒在屋脊,还企图给每一扇窗户都挂上绸帘。
      但是,傅曈紧跟着也起了床,令她遮住阳光的计划中道崩殂,只能看着哥哥兴致勃勃地洗漱、吃饭、喝药、换衣裳,最后拿出这几天赶画的风筝,催促她快快出发。

      傅景书也梳洗好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了?”傅曈走到她面前,妹妹的表情虽然和平日几乎没有区别,但在做哥哥的眼里,哪怕眉毛下压一分,嘴角下抑半点,他都能分辨出来,“一点也不高兴。”

      傅景书拉起他的一只手细看,哥哥的指节比她稍长一些但粗细相当,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得有些发黑,而掌心薄得就像只有一层皮。
      她仰起脸,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如果我没有出生,哥哥会不会变得健康、强壮,随时都可以出门远行?”

      “你在想这个?”傅曈失笑,做出一副思索状,似乎经过一番稳妥思考才说:“或许会吧。但也可能变得更坏,没有阿书,哥哥说不定早就死了呢?”
      至少现在,他们兄妹在一起相依为命,没什么不好的。

      傅景书和他对视半晌,点点头,“没有如果。”将哥哥被捂热的手放回去,“我们出发吧。”
      她发了话,两人加上明岄,并四五个侍女小厮,便坐了两辆马车,出城往重明湖去。

      天日好,游玩者众,自黍水桥到重明湖畔,沿路随处可见游人与做流动生意的摊贩。
      傅曈靠在车窗旁,将厚厚的车帘撩起指缝宽,不声不响地打量外面的一切。

      马车停在湖畔一大片平整的草地上,侍从们先下车,竖起遮风的围屏,铺好地席设好桌椅,明岄才来抱自家小姐。
      傅曈自己下了车,坐在椅子上稍微喘口气。他们选的地方离湖不远,视野开阔,正方便他观赏这一片湖光山色。

      暖阳在天,碧空澄澈,云彩悠浮。
      重明湖浩渺无垠,湖面结着一层几近透明的薄冰,将明丽的阳光反折四散,灿淋淋若白昼星河。
      远处数座小山皆是银装素裹,到山脚下才得见几片松柏林似墨的绿。挨着山林的原野明亮开阔,枯草虽衰黄,却未伏倒于风雪,有别样的可爱。

      湖岸每隔个半丈七八尺,便有好钓者搅碎了湖冰,抛竿下饵,等一条有缘鱼上钩。临湖栈道上,三三两两的男女结伴漫步相谈。视野再拉近一些,四处都有活泼的孩童嬉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像他们这样找块草地晒太阳赏景的人们,更是难以计数。

      傅曈观察够了,察觉到起风,便把风筝拿来,放了一段足够长的线,请明岄将风筝扔上天。
      风筝是只张牙舞爪的狐狸,明岄用足力气把它送上天,飞了几息,便因风不够大而直接掉落在不远处。

      小厮把风筝捡回来,体贴地问:“要不小的给您跑着放?一定让它飞起来。”
      “不用,多试几次就好了。”傅曈摇摇头,他是想放风筝,并不是想看别人放风筝。
      于是,他又请明岄扔了三次风筝。

      傅景书依然坐在自己的轮椅上,静静地看他们想办法让风筝在天上多待一会儿,没有帮忙出主意,也没有叫停,或是提议做别的事。
      她对山水风景和形形色色的人都不感兴趣,这一趟出来的目的就是陪哥哥散心,做什么不重要。哥哥没有叫她,她就只是陪伴在一旁。

      一次又一次,因为穿着厚实的冬装,大家都都见了汗,傅曈就说“最后再试一次”。
      恰此时,风变大了,吹得衣发乱舞,各人身上戴的饰品叮叮当当地响。大家也终于成功把那只狐狸送上天空,让它随风发泄愤怒。

      傅景书让侍女给哥哥戴上风帽。
      傅曈昂头望着风筝,目不转睛,手里的风筝线越放越长。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彻底放手的时候,突然有一支从地面蹿天的羽箭射中狐狸肚子,尾羽卡在竹条缝隙没能穿透,登时带着风筝迅速坠落,直直落到几座大六扇落地画屏围起来的圈儿里。
      他向着坠落之处看了看,轻声叹息,“可惜……”

      侍从们都很生气,“谁啊,这么缺德?”
      傅景书面不改色,让人去寻。

      风筝掉的地方离己不远,还有线连着,不多时,小厮便去而复返。
      只不过,风筝不在他手里,而是在跟他一起过来的一个小姑娘手里。

      “刚刚放风筝的就是你们?”小姑娘看到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傅景书,把插着羽箭、原封未动的风筝递给她。
      傅景书接过风筝,拔出那支箭,才说:“是我哥哥,我只是在看他放。”

      她留下了羽箭,把风筝递还给傅曈。
      傅曈转手让小厮收上马车,说不玩了。

      那姑娘笑道:“真有趣,别人家放风筝,都要趁东风,只有你们兄妹赶西风。”
      “西风比南风更知我意。”傅景书面容凛冽,语气森冷:“多谢你送回风筝。但我得先把这支箭还回去,失陪。”
      说罢,便指了个方向,让明岄推她过去。

      “哎——”姑娘的目光追着她二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转念又忍住了,回头看还坐在原地的少年,“你不去帮忙吗?我看你妹妹腿脚似乎很不便。”
      傅曈温和地浅笑:“我身体很不好,去了只会妨碍到她们。”

      “兄妹都有疾在身吗?”姑娘秀气的眉毛蹙起,笑容淡去,多了几分认真:“那我替你去?”
      “好啊。”傅曈不惊讶,也不推辞,依然笑着说:“我们姓傅,我妹妹原本的名是父亲所取,叫做‘昽’。她不喜欢字义,就自己改做‘景书’。你可以叫她‘小景’,也可以叫她‘阿书’——如果她同意的话。”

      姑娘本以为他要嘱咐些什么,集中精神听完,疑惑道:“这就没了吗?”
      傅曈亦不解:“还要说什么?”

      “没有其他的话要交代吗?”姑娘直接挑明,“譬如,你可以跟我说一说她的脾性、习惯,或者直接托我好好照顾她呀。”
      傅曈莞尔:“你认得了她,便能帮她出头。其实她不是需要‘照顾’的人,她的脾性、习惯,也只有她的朋友才能知晓,我不便多说。”

      “你这说法与做派,倒与我四哥有些相似。罢了,我自己去问。”姑娘眼眸一转,俏皮灵动,走出两步又回身说:“差点失礼。我姓裴,家中行六,景书的哥哥记成裴六就好。”
      然后大步流星地去追傅景书主仆二人。

      傅曈目送片刻,便移开视线去看周遭游人乐享红尘,看湖天相接风云融汇,又散去无痕。
      半个时辰过去,明岄才推着傅景书回来。

      傅曈笑眯眯地问对方:“阿书和裴六小姐成为朋友了吗?裴六小姐看起来是个怜爱弱小,不能无视不公的孩子。”
      他作为哥哥很喜欢,认可对方是很适合做妹妹朋友的人选。

      “没有。”傅景书回答他,情绪依旧淡淡的,但是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提了些许,“我和她约定,下一旬再聚。”
      傅曈赞赏道:“嗯,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开始。”

      为此,这一次出游尽兴而归。

      随后好几日,傅景书每日都要出门,有时候很快回来,有时候要很久。她做了什么事,有些会跟哥哥说,有些则认为没有说的必要。
      傅曈修补好那只风筝,每日再看看书,再趁人少的时候在宅子里四处走走逛逛,也能自得其乐。

      一天天下来,很快就到了傅景书和裴六小姐约定的那一天。
      大寒时节,天雨雪,地生冻。

      傅曈不放心,一定要一起去。
      傅景书没有如常反对,她心里没底,也希望有哥哥陪在身边,便带着哥哥一起出门。

      细雪飞扬,马车出城向西,沿重明湖慢行,路过不知名的田野村庄,直抵一座小山。
      山前石碑纂有“矜山”二字,尚未被落雪覆满刻槽。半丈宽的山路铺有石板、上顶檐遮,更像是一条不知有多长的游廊,一径蜿蜒向上隐入山林。林间的常青树沐雪而滴翠,时有枝折之脆响,更显静谧。

      “裴六说,这山上有一片梅林,近来花期正盛。今日天最寒,最能衬梅花之艳,我们就在这里相聚,然后一起上山观梅。”傅景书手指山路起步处的一座凉亭,意思是要在这里等。
      傅曈笑叹:“不愧是裴氏子弟,尽皆风雅之人。”

      众人一齐入亭中,挂毡帘,生炭火,起炉煮茶。
      滚水入盏之时,风雪一同起势。

      很快,毡帘就被吹得左摇右晃,不时有冷风钻进亭中。傅景书带了手札来看,本是聚精会神,也被吹得抬头,“哥哥先回吧?”
      傅曈裹着厚厚的斗篷,将脸也藏在兜帽那一圈绒毛之后,反问她:“还要等吗?”

      傅景书没有答话,但她一动不动的身姿已然表明态度。
      傅曈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裴公陵延请数次不致的古琴大师李娘子,会在裴六小姐出门前突然到访。裴府所有子弟都会出面作陪,以期拜李娘子为师。裴六小姐势必也会被绊住。”
      他顿了顿,还是选择说出他们一早就知晓的结果:“裴氏最讲礼节,尊师重道,今日她恐怕来不了了。”

      傅景书知道,“但我说过会在这里等她。”
      傅曈从不左右妹妹已经做出的决定,沉默过后,说:“那就等吧。”

      以裴六小姐的作风,就算失约,也应该会派小厮前来报信。算算时间,想必等不了多久,或许盏茶功夫就到了。

      傅曈如此作想,捧起温热的瓷盏就没有放下过。他不时抿一小口热茶,压下喉头的痒意,以免咳嗽出声。
      亭中寂静如无人,只有滚水在棕紫小炉中“咕嘟咕嘟”地冒泡。

      时间渐渐过去一盏茶又一盏茶,风雪削弱了天光,不知几时,亭外终于有挽马刹蹄的动静。
      傅曈悄悄松了口气。

      掀帘进亭子的却不是小厮,而是个裹着厚斗篷的裴六,头一低一抬间,发髻上坠着的玉铃铛叮铃响。
      “诸位久等,我来了。”小姑娘脆生生地对大家说完,双脚依然踩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没动。

      傅景书把手札摊在腿上,看向对方,半晌才出声叫道:“过来。”
      裴六微笑着走到她面前,听她说“低头”,也倾身照做。

      送到眼前的鹅黄色风帽边缘挂着几粒雪花,傅景书几乎一触手,未来得及拂开,雪便化了。
      她收回被沾湿的指尖,捻了捻,然后才开口问:“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出门时被一点事情绊了一会儿。”裴六没有说得太具体,抬起脸赧然道:“别的事情固然也很重要,但我答应你在先,不可以失约。”
      傅景书无视她一派无辜的面容,无情指出:“可你还是迟到了。”

      裴六沉默片刻,双手合十齐平鼻尖,睁圆的眼睛眨了又眨,诚恳道:“抱歉。”
      傅景书没有说“没关系”,而是再问:“会制香吗?”

      “会吧……”裴六有些迟疑,小小地补充一句:“但不精通。”
      她爷爷说过,制香、插花乃至针线一类的工夫都是闲暇时用来消遣的,能分辨成品高下即可,没必要专门花时间去精学技艺。所以她的手艺很是一般……

      傅景书:“技巧很简单,我可以教你。”
      裴六闻弦歌而知雅意,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好啊,等我学会了,就制一盒香送给你,以表我今日的歉意。”

      “那你得好好做,不能做得太差。”傅景书一手撑住下颌,靠在轮椅扶手上,目露审视地打量她,“我这个人要求很高的,不爱与庸人为伍,也不喜欢敷衍、劣质的礼物。”
      “啊,难道你认为我有可能做得很差吗?”裴六难以置信,一手撑到轮椅另一边的扶手上,放话道:“你且等着,我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两个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一个声音淡然,一个充满活力,在风雪中交织如乐曲。
      傅曈听在耳里,觉得和谐极了。

      嗯,他确定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不论友谊还是其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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