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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饶州府鄱阳县,地处江西行省以西,鄱阳湖以东。
      鄱阳县有个著名行会叫正茂行会,行会不仅掌握着这一方小大航运买卖,还是本地帮闲最大的中介,这中介不比外地,干的好似镖局的买卖,只是来去更为自由。如果不干活,也能领一月的最低粮饷,但要是被发现故意懈怠骗粮不仅会被行会除名,更可能因为违反帮规被驱逐,甚至追杀。但任你是谁只要能拿着行会的印信,在饶州府、九江府、安庆府、应天府、苏州府一线水匪横行的水道上保你畅通无阻。陆上各地行会分号也会予以照顾,相当于一个不以籍贯地划分,仅看印信自成一家的会馆。
      一辆马车在正茂行会的总舵,常家宅大门前停下,车上下来一男一女。
      另一坐在车辕上赶马面容冷肃的年轻人给门房上递了名帖。
      因为一个月前就已经给行会递过信,恰巧今日常正茂正在府上,很快就有小听门请他们进去。
      车上下来的年轻男子是另外两人的主子,这两个一男一女的佩刀侍从跟在他身后,武功不弱。站在二门的一个手下把这俩人拦住,昂头倨傲地说:“当家的只见这位公子,闲杂人等止步。”
      那个女侍从面露不满,被另一个伙伴拉住,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他们的主子笑了笑,微微颔首:“有劳。”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眼,饶是他这样一个算不得入流的守门通传也看得出来这个面皮白净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没有半点武功,离开他俩侍卫的保护,府中任一个端茶递水的也能轻易要他命,不足为胁。
      但他还算镇定,举手投足皆是斯文,面对刁难也不露声色,看着像是个有成算的。大抵和管帐的孙大小姐是一路人,大当家还是很欣赏这样有气度的文秀才。
      便也不敢再多轻慢,收起姿态,恭恭顺顺地引他进门。
      进二门是一处庭院,天井正中央一只大水缸里面养了几片婷婷袅袅的荷叶小莲,庭院四周都有劲装带刀护院守着,看着墙高宅重,守卫森严。他一进院,寒森森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浑然不觉似的,顶着这些吃人的目光,走进屋子。
      进内堂,迎面是一扇虎啸山林大插屏,绕过插屏,目光轻描淡写地扫去,堂内一左一右在帷帐旁立着两个护卫,左耳室的珠帘后,影影绰绰的人和窃窃私语声
      那么多人近跟前侯着,看来今日此行的目的不会轻易达成了。
      抬头一个短髯白鬓体态健硕的老人,把自己铺插在在中堂正中交椅上,头上戴着东坡巾,一身烟栗色暗纹行衣,脚踏云履,八字式搁着。见来客,不起身,右手指了指靠近的灯挂椅:“坐。”
      年轻人就势坐了:“晚辈宋靳言见过常大当家。”
      “不必多礼,茶。”
      两个侍卫之一,穿着宝蓝直漆皮革带的少年郎给他斟了茶。
      “一直听江湖传闻凭一己之力创立不知楼的宋楼主,年少有为,气质卓群,还未曾拜会过,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宋靳言低头谦虚道:“晚辈惭愧,是江湖朋友抬举,徒有虚名而已。”
      “老夫当年也是在双十年华创立行会,不知怎的,也竟就一步步走到今日,看到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晚生,老夫心里就喜欢,忍不住回忆过去,唉,到底是年轻好。”常正茂说完呷了口香片茶,神色仿佛有许多感慨。
      “晚辈不过初出茅庐,侥幸有所小成,想要成大事,万少不了前辈麈尾之诲。”宋靳言不卑不亢地答道。
      常正茂呵呵笑了一声:“我可不敢自称高明,况且,”常正茂话锋一转,“你们不知楼买的是情报,我们行会卖的是力气,我于你,更算不上有何嘉言懿行可学。”
      “说来你们不知楼常在襄阳以北活动,上次你来信要和我们行会合作,老夫直说吧,我看不出对我们行会有什么好处,”常正茂搁下茶碗,那个最会来事儿的少年郎立刻换上一盏,“君踞北方,我在南方,走水道是我们发家的本领,到你们土地干阔的北方,我们行会的优势更加不显现。想必宋楼主也不会看不透这些。”常正茂老而不怠的眼神直直地看向他,“老夫疑惑,宋楼主究竟是为何找上我们行会。”
      宋靳言答道:“前辈说的不无道理。行会做的是人缘生意,正茂行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鄱阳湖一片水域发展,积威甚重,百姓当中无不口耳相传,说句僭越的,可能在此地,百姓只知行会不知有官。”
      常正茂被夸得愉悦:“哈哈哈,宋少侠,不要以为几句马屁就能收买老夫,行会万逾人家性命相嘱,老夫不能不慎重啊。”
      “晚辈不过坦言以对,晚辈只是可惜。”宋靳言顿了顿,让喜欢直来直去的常正茂有些不愉快地看他,但是,宋靳言的话也因此引起常正茂重视,“行会长于地缘,又失于地缘。行会势力以鄱阳县为中心向外覆盖,越远离中心,势力越单薄。且就说北到襄阳府一带,晚辈说句自不量力的话,在襄阳府地界上,我不知楼也能同行会平分秋色,而我不知楼不过新起的门派,算不得一流。晚辈可惜的是,像正茂行会这样形式独特,凝聚力卓群的帮会,江湖上难数一二,被鄱阳水系牵绊于一隅,就像见鲲鹏不能展翅九天一样惋惜。”
      说完他定睛看了眼常正茂,对方没有表示,撇了撇茶沫,却没喝。宋靳言便继续说了下去:“行会之所短,正是我们不知楼所谋之长。不知楼成立年岁浅薄,不及行会根基深重,尤在江西一带,如果能和您合作,自能俯瞰赣南大地。不知楼近年来历走北方,虽比不上当年百晓堂风头无双,但也是鼎立一方。我们能集江湖百闻,在消息渠道、各行人脉、财力支重上是足以让行会放心的,日后行会北上,不知楼当倾力襄助。”
      常正茂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香片茶,不知何故,耳室里窃窃私语的人声也渐渐消了下去。
      宋靳言知道此行目的达成五六分,正茂行会向来偏安一隅,不与其他门派多来往,这一带也铁桶似的被它管辖着,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势力到这儿都是一块空白,府县都衙也要卖他八分面子,这两年它的势力却有收敛之势,不进反退。江湖上传闻是常正茂年事已高精神不济,着急养老。
      宋靳言时时关注着正茂行会的动向,并不相信当年只是一个单帮青手,就敢孤身直入九村四十三匪寨,说服水上十三太保,创立创立如今“水鬼不见愁”的正茂行会的常正茂会甘心就此伏老于这环山塞湖之间,何况,行会居处朝廷和江湖利益最为错综复杂、盘踞纠结之地,哪里能说退就退,就算他不愿,也会有人逼他不得不走下去。
      见堂上人的反应,所幸他猜对了。
      正说着话,“咚”地一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从窗户外扔进来,很响的一声。
      左耳室里有人尖叫:“保护大人!”庭院里的侍卫立马拔刀冲进来,常正茂也站了起来,只有原本就在这儿的两个护卫,一动不动地守在常正茂身边。
      一个穿竹青色纱地直,腰系碧丝绦,顶戴大帽的少年从窗外跃入,看见他,众人脸上有一瞬的不屑,还是收回了刀。
      宋靳言有些好奇地打量来人。
      他翻窗而入后,抬头,扬起一个笑容好整以暇的面对堂内众人,好像在说:“看看你们要怎样对付我。”有的人,容貌姝丽,让人想起置于博古架上高不可攀的雕花描彩的华美花瓶,而有的人,却像土陶瓶,放在桌案上,让满眼都是瓶中一束野花烂漫。来人便是这样,打眼一看,脸上笑容便喧宾夺主地抓去人所有的视线,让人觉得好生漂亮,细细看去,弯眼圆脸,嘴唇不厚不薄,肤色显白,颊边只酒窝,长了一张甜脸,实际上并不及雕花描彩的花瓶华美,但没由来令人心生好感。
      他身形瘦条,骨架不大不高,因为面相年轻,推断不定年纪,粗算他十五六光景,看着有点女相。
      常正茂看起来很不快,鼻里粗重地冷哼一声,用力地一拍茶桌,茶盏震得叮当响,“常金羽!你成何体统!”
      “嘻嘻,阿爹明鉴,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来讨赏的。”说着,常金羽把脚边的黑色包裹又往前踢了踢,“喏,常子成的人头,靖宇十年二月二十八日掠劫雇主,叛逃三年,叫我在旧广信府和咱饶州府之间界碑村给捉着了,按悬赏当得三十两七钱白银,谢绝丝帛。”
      “你!你!!白虎堂岂是你能擅闯!”常正茂恼怒地扫视自己的手下一眼,“愣着做什么,给我拿下!”
      常金羽灵活地向后闪躲,他的轻功着实了得,滑得像泥鳅,没有人抓的住他。堂内一片混乱。
      常正茂被扫了脸面,气得手指尖儿都在发抖:“一群废物点心!白虎堂守不住,这等什娘货色也抓不住!”
      常金羽一边躲一边笑嘻嘻:“爹啊,从我割下这叛徒人头都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我找您多少次,王贤大管家没让我见过您一次,更别提悬赏了,腌人头的盐巴还是同小迢借的还没还呢!您看看,一个月了,腌得连他老娘都快要不认得。”
      他灵活地从侍卫包围的死角中跳出,跳上房梁,眼睁睁从众人头顶灵猫似的跃了过去,又落到黑色包裹前,一脚把它踢飞,那包裹轱辘辘滚到宋靳言脚边,包裹的黑布散开,一团长了毛似的久腌腊肉滚了出来,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个人头。毛发枯似干草,皮肤黄紫交纠结,上面有一层晶亮的油水,结着碧琳琳的盐花,萎缩的头皮皱巴巴地贴附着薄脆的头骨,有的地方头发已经秃了,腐败地露出里面发黄发黑的头骨。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散开来,似鲍肆般的腐臭,这气味又仿佛是油津津,像是能从空气里刮下一层厚厚的人肉膏脂。
      众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作为最接近的的目击者,宋靳言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连忙背过身去,袖子紧紧捂住口鼻。
      常正茂被当众下了脸面,又见这头颅着实恶心,恼羞成怒地直拍桌子:“王贤!王贤!给老子滚进来。还有这玩意儿,赶快弄走!”
      又是刚刚斟茶的护卫,面无辞色把这头颅重新装回黑布包裹,默默提走扔院子里去。
      从左耳室冲出的一堆人中,走出一个脸上沾着油墨的管家,此时他手里还抓着纸笔,神色战战。
      王大管事是常正茂贴身服侍的,掌管大宅子里的事务,偶尔也会做一些行会里的杂事,按惯例悬赏的赏银支例需要他经手。关于常正茂的事,当家的特地吩咐过要上报亲自批示。他万不敢向当家的隐瞒,但一直没当家的答复,他能怎样?说来常金羽也着实可恶,自个儿不就是烦了避见了两次,竟敢直接打上白虎堂来,一天天的,作得不知天高地厚,早晚遭人收拾。
      但现在他是万不敢拆当家的台子,和当家的对着干。
      于是乖乖跪下认错:“是小人之过!是小人之过!这个月府中,忙着清理春季账目,小人疏忽了。”
      “狗脚疏忽!”常正茂骂了句,“赶紧把银子给他!”
      王贤连叠声地应“是”。
      常正茂瞪了眼常金羽,不耐烦地挥挥袖子,“听见了,还不快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小的不打扰阿爹待客了。”常金羽没脸没皮地嘿嘿一笑,朝宋靳言打了个千儿,勾着窗舷儿,翻上屋顶,麻溜儿地跑了。
      哪里像家人,简直是个惯打秋风的无赖。
      等他走后,常正茂灌饮了一盅茶才心平气顺,“宋楼主见笑了,犬子顽劣,无法无天,在让阁下受惊了。”
      常金羽?宋靳言还在回忆这名字。
      常正茂历来在江湖上有豪爽义气之名,听闻他膝下无子,就在外认了许多义子女,在饶州府上一板砖拍过去都能砸中好几个,但在他跟前数的上名号的,他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物。
      看方才情势,那人脑袋既然能在铁律无情的常正茂手下保住,也不会是哪个无足轻重的阿猫阿狗。
      可不知楼的卷宗里只把他一笔带过而已。
      这些想法一稍息就过了。宋靳言只是心中遗憾,如果是当年的百晓堂,别说是常金羽,大概常家哪个下人养的小京巴儿也能查出个前世今生。
      不过有些事情无可奈何,累足成步,跬步千里,当年的百晓堂也是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只待事成于恒。
      “不妨事。靳言见您府上正忙清账,”他的眼睛看向从耳室中冲出来袖口、手指沾墨的账房管事,方才窃窃私语声大抵就是这帮人发出。常正茂今天安排他们在,可能真的忙着清账,而不知楼在常正茂眼中分量不过如此,才没有挥退避讳,这也决定了他们的谈话,最多止步于此。今日他的一席话能让常正茂有所触动就已经达成目的,不愁明日。
      他垂了垂长睫,“是靳言打搅了,改日贵府清闲时,靳言再厚颜叨扰。”
      常正茂很喜欢他知分寸,懂进退的态度,“今日是老夫待客不周,他日,宋楼主登门,老夫必定扫榻相迎。”
      宋靳言一直被送出大门表现也是很温和得体的,连守二门的那个倨傲侍卫也对他心生好感。
      回到大门,启月,也就是他的女侍卫,想上前扶他上马车,却被他摇头拒绝了,步行走出长街。驾马的耀桐就拉着马嚼,与马并行,跟随其后。
      宋靳言强撑过街角就扶着墙吐了。
      “公子!”启月紧张地扶住他。
      “无事,幸而今日未用多少吃食。”
      耀桐从马车上拿来水囊,宋靳言漱了漱口,用汗巾擦拭嘴角。
      “公子,那个常正茂对您做了什么?!”启月生气地说道,大有拔剑冲回去,取常正茂项上人头的架势。
      宋靳言微摇了摇头,面露微笑:“是我自个儿不中用。”想起那个人头,他胃里还是隐隐泛酸……好歹是撑住没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阿爹说得对,江湖之事,我不过门外汉尔。”宋靳言吐了口气,又看向一旁,“耀桐,你记得常金羽吗?”
      “属下,属下不知,属下失职……”
      “叫阿添把常正茂所有义子女的消息整理好交由我看,无论是哪个,尤其是个性……个性张扬的,常金羽。”宋靳言寻常不会刻薄旁人,但这会儿子他是真心实意地有点担心自个儿说得太过含蓄,他们会找错人。
      “不过,这一次,我希望能看到和之前不同的内容,”宋靳言一边说一边登上马车,在放下车帘前,他又说,“不知楼无不可相知之事,事无巨细大小,不可大意。”
      “是,公子。”耀桐承道。
      公子来饶州之前就已经看过楼中收集的关于常正茂的讯息,包括他的一干儿女,公子说这话,肯定是因为他们遗漏了什么,并且,这也是公子的一句教训。他和阿添都万不想令公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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