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陨落》謜

1、一

　　神舟的法定成年年龄是16岁。

　　曲白成年没几天，获得二级计划最高奖金的同时，接到了三级计划之一“火雨计划”执行部的选调通知。
　　通知无法拒绝或者更改。他在宿舍闷了三天，收拾出两个撑得满满的32寸行李箱，以及一只鼓囊囊的战术背包，再去向熟悉的老师告别。

　　NW.2998.11.30，16:45。
　　曲白拖着行李走出二级计划培养基地，同期结业的学员都已经先他一步离开，古旧的钢铁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眼前巨大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一座二十米高的人物雕像矗立在广场中央，人像男女莫辨，双脚离地起跃，一手握拳按心，一手伸向天空。
　　底座雕刻着一行字——我们终将回到旧世界。

　　这句话是每堂课师生共用的开场白，曲白无比熟悉，一眼扫过去不带停。
　　远处蔚蓝天穹下，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厦，间缀着大小、造型迥异的浮空建筑，有的甚至因为太高而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各式飞行工具在其间上下来回穿梭，交织出一派车水马龙的热闹。

　　因为距离太远，他听不见半点声响，就像是在看一场忙碌的默剧。但他看得很认真，直到浑身突然像过电一般汗毛倒竖，才猛地回头依直觉望向某一处——
　　基地的围墙表面一片光洁，甚至能映出他自己套着休闲卫衣和长裤的影子，完全找不到可以藏匿人眼或者电子眼的地方。

　　错觉？
　　曲白歪了歪头，墙面映出的一头白毛跟着晃动。他正想过去仔细检查，身后却恰好传来桨翼旋转的嗡鸣，截走了他的注意力。

　　在他把头转回去的瞬间，他刚刚投放视线的方向，有一小团巴掌大的空气骤然凝固。下一刻，似有微风拂过，凝固的空气泛起涟漪，一团圆润无棱的轮廓浮现。
　　轮廓凝滞了两秒钟，开始缓慢地收缩、舒张，推动自身前进，就像一朵被风吹离枝头的蒲公英，轻飘飘地落进了曲白敞开的卫衣帽子里。

　　曲白对此毫无所觉，不错眼地盯着雕像上空。
　　一架墨绿色涂装的轻型直升机在他眼前徐徐降落，比起他刚刚看到的五花八门的民用飞行器，这架小飞机的造型简直可以称得上复古。但仅凭尾梁上用红漆喷涂的“FR G-29”，就足以令人注目——FR，FireRain，表示它来自火雨基地，在东部传说无数却鲜少有人亲身去过的地方。

　　曲白瞄眼终端，16:55，距离约定的17点还有5分钟。
　　他喜欢早到的人，在脑海里过完一遍“教你三分钟交到新朋友”的步骤，对方正好落地。

　　这架G29机型小巧，落地后舱门一开，坐在里面的驾驶员长腿一迈就能下地，朝他走来。
　　这名驾驶员穿着火雨基地最具标志性的红黑作战服，浅金色的细软头发往后抓成了高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平整的长眉。几缕漏掉的鬓发随意垂在额头两侧，为他英俊的面容添上几分不羁。

　　当他走近之后，曲白发现他比自己要高几厘米，沉默片刻，才伸出手，手臂弯曲成45°，“你好，我是QUB29821112，现在使用的名字是‘曲白’。”
　　“你好。”对方双眼微弯，摘掉手套和他郑重地握了一下手，然后收回手点开佩戴在手腕上的环形终端，调出个人证件，“我是阿兹尔，火雨计划97期学员，比你大一届，你叫我师兄就行。”

　　I.AZIR29811207，投影光屏上的神舟ID以简略模式显示，隐藏了基因类别。
　　曲白记住他的生日，点头喊：“师兄。”

　　“啊。”阿兹尔咏叹般应了声，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我来时得知你是二划本年度唯一一个全科满分的学员，还以为你会不太好相处，没想到这么乖巧。”
　　天才往往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癖好，而他不喜欢可能会给自己工作添麻烦的人。

　　曲白眨眨眼，飞速地思考交友手册里的常用应答语，哪句最适合在眼下的场景里回答？
　　三秒之后，他选择万能公式，抿唇微微翘起嘴角，微笑。

　　阿兹尔看他一刻，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帮他拉起一只行李箱，“OK，我们走吧。在六点前赶回去，还能到食堂用晚餐。”
　　“谢谢师兄。”曲白礼貌道谢，跟他走之前，再次回头望。

　　阿兹尔：“舍不得这里？”
　　曲白：“不是。大约十二分钟前，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五点钟方向有窥视视线。”

　　阿兹尔也往那个方向瞟了眼，随即迈步，“大概是寿灵的电子眼吧，毕竟它有至少十万个分节点，谁知道哪个分节点会不会搞恶作剧？”
　　“可它所有的分节点共用一个人格，遵纪守法是底层运行逻辑之一。”曲白虽然嘴上反驳，但也没有继续执着。

　　他感到被窥视，只是觉得很奇怪，并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毕竟，神舟上能自由活动的除了人，就只有由超级计算机“寿灵”统管的人工智能。

　　谁都不会、也不可能侵害同胞。

　　“恶作剧也不犯法嘛。”阿兹尔走到直升机前，拉开后舱门，还没有将手头这只有些过重的行李箱塞进去，就察觉到麻烦。
　　G29是前后座舱，前排驾驶位，后座可以搭一名乘客，没有额外的运载空间。但曲白的两只大行李箱一叠放，就快要把乘客位占满。

　　曲白也注意到了，跟过来弄清直升机外部构造后，把折叠在舱底的武器挂载架拉上来，扳成长板，询问：“我坐这儿行么？”
　　阿兹尔挑眉，不提自己可以再跑一趟，说：“载重当然够，只要你不怕就行。”

　　曲白便把背包换到胸前，靠着行李箱坐到架板上。
　　阿兹尔到驾驶座找了一套可拆卸的通用安全带给他。他穿戴好，把两排系带扣分别插进舱门侧边的卡槽，机体开始升空，依托地面的庞大建筑迅速矮下去。

　　G29在1000m高度向西北平稳飞行，穿过东部几个生活区，地面和空中的建筑逐渐稀少，最后变成连绵起伏的山包。
　　这些山体表面空无一物，在明媚的天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灰，像是某种东西被点燃烧透之后的灰烬。

　　显而易见，他们已经进入遥光区。
　　该区因为行政序列排在北部七区最末位而被简称为N7区，但它的占地面积反而是北部最大的。

　　曲白这几天在网上并没有搜索到太多有用的东西，对这片寥落开阔的天地很好奇，便向前倾身低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风将他雪白的碎发吹得狂涌乱舞，终于得到解放的帽子也蠢蠢欲动。

　　一片被压扁的无形无色之物从帽缝里“流”出来，淌到他左肩凝聚成团，上半部分前倾望向地面，动作和他一模一样。

　　“那是‘火砂’。”前排的阿兹尔向他介绍，“吸声，减震，能削弱绝大部分辐射，复原性强还特别耐造，质感……有点像我们基地最近流行的橡皮糖？”
　　“橡皮糖是什么质感？”曲白直起身，肩颈处的透明团物一下仰倒，滚进他的帽兜里。

　　阿兹尔有些惊讶，“一种都没吃过？”
　　“没有。”曲白补充：“没有注意过商店卖的糖果有哪些类别和质地。”

　　“这样啊，那等下一次休假，我带你去E11区买。如果到时候你还有兴趣的话。”阿兹尔略作停顿，回头问：“我听说，寿灵推荐你加入火雨计划的时候，你曾询问是否可以拒绝。”
　　曲白扭头看向驾驶座，撞进一双比天空更蓝的眼眸里——沉默片刻，他点头承认。

　　阿兹尔：“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曲白不答，收回视线，重新眺望并不平行的天际。风吹过头顶和脚底，冰冷的呼啸声像水流将他包裹。

　　“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兹尔望向前方，淡淡道：“只是想告诉你，意志不坚定、信仰不纯粹的人，不适合走这条路。”
　　曲白不想把自己抗拒的原因告诉任何人，但他自认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接受事实，“事已至此——”

　　话未说完，一枚至少半臂长的尖头物体“咻”地从他面前闪过，距离他的鼻尖不超过50cm。一股带有奇异气味的热风扑面，刺激得他条件反射闭上双眼，而后才回想那东西的大小和形状。
　　炸弹？

　　曲白下意识去找那东西去向，但双眼像是被撒了大把辣椒面一样火辣辣地疼，一条缝都睁不开。
　　他只能大喊：“师兄！”

　　回应他的是G29尖啸的警报。
　　师兄的声音被覆盖其中，时隐时现。
　　曲白只听见了几个“别急”“坐稳”“装备部”之类的词，双手刚抓上背后两侧门框，身体就被飞机猛然加速产生的巨大惯力甩向机尾。右手瞬间脱开，左腋撞上门框，安全带勒进胸腹，他死死扒紧左边舱壁，才没有让自己从挂载变成吊载。

　　不用询问，曲白也敢肯定，这架直升机现在的时速绝对超过了它的说明书上限。
　　风像刀子似的擦刮着他一侧脸颊，心跳咚咚地敲遍全身，他费力把卫衣帽子扯起来盖住脑袋，才好受了一点，有余力去关注驾驶舱的情况。

　　警报被手动暂停。
　　率先传入曲白耳朵的是一道被广播出来的冷酷男声，因为飞机速度过快而有些失真，“……试爆结束，我会投诉你干扰我们项目实验。”

　　阿兹尔不顾形象，语速飞快地大骂：“我怎么知道你们在这儿试爆，还拿G29当靶机，你特么要是早通知我，我能不换架机子？靠，你们赶紧中止追踪，它大爷地又来了！”
　　话音未落，直升机迅猛拉升、侧倾、在空中360°翻转，与兜了一大圈再度杀回来的流星弹擦肩而过。

　　曲白猝不及防被翻了个面朝地，堆叠的行李箱一下砸到他肩背上，又被抛到最高处面朝天空，行李箱也“砰”地砸向另一边舱门。
　　他眼冒金星，被砸得差点喷出一腔老血，在直升机回正后，吊着一口气吼：“还有完没完啊师兄？”

　　通讯那边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会儿，刚好接上回答，“说话的是新人么？真是抱歉，我已经叫停伴随发射，就这一枚流星弹。但是为了减重提速，弹头的追踪系统舍弃了指令模块，无法远程操控。”
　　阿兹尔：“你怎么不给我道歉？要是交代在这里，我变成意识体也不会放过你！”

　　“你交代不了。流星弹装载的追踪系统能坚持二十分钟，要么等它燃料耗尽，要么主动拦截。”
　　“我没有挂载武器，拦个屁啊！”

　　“直升机上不是还有师弟么，二位就当合作一场突围演习，祝你们成功。”
　　这句话说完，对面利落地切断了通讯。

　　“你给我等着！下次见面要你好看。”阿兹尔骂骂咧咧，一边微调操纵杆，一边回头喊：“师弟！还能行动么？后座有个伞包，你找出来跳机吧！”
　　曲白靠着行李箱喘气，眼睛依然刺痛，“只有一个吗？”

　　“嗯，我没有给自己准备伞包的习惯。”反正神舟之外也用不上。
　　“那还是算了吧。行李箱堵着，伞包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够用。”

　　阿兹尔十分感动：“倒也不用考虑我，身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当然要和自己的飞行器同生共死。我把另一边舱门打开，你把你的行李箱推出去？”
　　曲白：“不行。我可以直接跳机，但我的两个行李箱要带降落伞。”

　　“……”阿兹尔收回感动，凉凉道：“那你想办法拦截吧，不然我们可坚持不了十分钟。”
　　喊话间，流星弹第三次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直升机以一个巧妙的摆尾躲过。

　　“好，给我视野和距离。”曲白直接应下。有了前车之鉴，他这回坐得很稳，还能忍痛腾出一只手从背包里摸出个拳头大的宝贝，“我有一枚手榴弹。”
　　言下之意，打算干投手榴弹截爆。

　　办法简单粗暴得阿兹尔眉心一跳，这和他预计的发展有些不一样，“你答应得会不会太快了些？而且你还没改造吧，就直接把这东西塞包里？”
　　他一路都有种进度太快的感觉，但依然顺势而为，扫了眼穷追不舍的流星弹位置，便操纵直升机进行小范围地盘旋，把他送到正面，“准备——”

　　听到指令的瞬间，曲白强行睁开双眼。
　　他的瞳孔小而漆黑，呈竖状，没占到眼球的三分之一，剩下都是布满血丝的眼白，显得整张脸狰狞无情。
　　两行生理泪水却“唰”地夺眶而出，让他泪流满面。

　　“来了！”阿兹尔音调拔高，松开摇杆，直升机蓦地一滞，在空中悬停刹那。
　　流星弹抓住这一刹那，朝着目标电射而来。曲白亦拉开手榴弹保险，上半身前压，以肉眼瞄准流星弹，一眨不眨地盯紧弹体极速放大的弹体头部。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六十——

　　“不能再近了！”阿兹尔警告，“就现在！”
　　曲白目光一利，抡臂将手榴弹投掷出去，然后立刻举起背包挡住头脸。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