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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真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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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是关泰俊一直看不惯的家伙。
作为火之部族的二少爷,他一直坚信流传在部族内部的传说——火之部族身上流着的是绯龙王的血,相比于居住在绯龙城的王族,火之部族才是正统。
他从小就被灌输这个理念,如此长大自然也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子。
不管是懦弱的伊尔王,还是记忆中的没什么攻击性,一点也不像俞芳大人的苏芳殿下,他都不当一回事。
整个绯龙城,真正令他高看一眼的,是尤娜公主。
那是一见钟情,对于从小信仰绯龙王的他来说,那头赤红的头发实在是太耍赖了,他不可能不在意。
小孩子的喜欢相当幼稚,他不懂示好的方法,只是一昧地恶作剧。
恶作剧成功的时候,尤娜公主会生气,那副样子可爱极了,他因而乐此不疲。
追杀过程中,平日就连生气也像是在撒娇的尤娜公主,第一次对他怒目而视,那种仿佛被龙神的瞳孔锁定的错觉,令他一下子吓软了跌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抓人的力气。
他的心脏狂跳,为了当时未名的恐惧,同时也是第二次的心动。
这可惜,这份少年慕艾意识到的太迟了,红发的主人已经被他活活逼上了绝路了。
那个生气起来如此鲜活的女孩,决然地跳下了悬崖。
“臣,当时只来得及割下这捆头发。”
关泰俊哽咽着,匍匐在冰冷的地上,以头抢地,不敢直视那捆红发,也不想见以尤娜公主为垫脚石篡位的新帝。
他低着头想要逃避冰冷的现实,但是光滑的白玉地板映照出逼得公主跳崖的犯人的脸——正是他自己。
事实上,这座宫殿里,全是凶手。
苏芳盯着锦盒里盛着的那捆红发不语。
他大概是有些难过的。
可事情已经做绝了,他是最没有资格后悔的人。
伊尔王该死。
只是尤娜、白确实可惜了。
关泰俊在殿下跪着,哭得不成人样。
苏芳下的原命令是 “追捕公主一行人。”
原本是可以活捉的。
可关泰俊最后意外地逼死了那两个人。
他平时被种种嫌弃,被人骂“做事没有火之部族的样子”,但在这事上他倒是有了其父关大将军的狠辣。
其实相比于不上不下的派纨绔子弟追捕,直接灭口才是最好的处理手段。
仇恨,除非彻底灭杀,要不然,只要留了一点火星子,就会复燃,转眼就会烧到放火人眼前。
这个道理,苏芳他明明是最有发言权的。
命运似乎在嘲笑他不够心狠,把他最后的仁慈的火苗也掐灭了。
现在的苏芳,已经一点也找不像关泰俊记忆里的样子了。
我又藏在大殿后方的柱子后面,毕竟我对于这座王宫来说还是太面生了,暂时不适合抛头露面。
按照我在黄海中央所学到的一些辅佐君王的道理,我还是能看出来现场诡异的沉默的。
大功臣痛哭流涕地跪着,新帝却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
新帝非但没有给功臣按功行赏,底下的功臣也没有邀功,反倒像是犯下了不赦之罪的恶人一般。
我轻叹一声,都不忍心戳破他们的假仁假义。
初来乍到的我,对整个篡位的事情一知半解。
我深知,不窥全貌,冒然判断是愚蠢的,但坦白来说,如果苏芳因此一蹶不振,我一定会大失所望。
虽然,如果他得知此事无动于衷,我也一样会失望。
差别只是失望的程度而已。
人品上的带来的失望远不及为王不承担的失格带给我的失望。
我虽然长得非常有麒麟的样子,但是就内在而言,我可能是麒麟里的怪胎,有时候过于功利主义,不太符合世人心中麒麟绝对纯善的印象。
“臣,自愿去与戎帝国接壤的边界驻守。”
擦干眼泪的关泰俊朗声请愿,好似一瞬间长大。
苏芳心不在焉地点头允许了。
边疆向来不是什么好去处,所有人都争着向上走,像火之部族二少爷那样自我流放的应该算史无前例了。
关泰俊跌跌撞撞地离开后,我一度以为自己终于能现身了。
倒没想到,在这座宫殿里藏着的,竟然不止我一个。
先我一步,从苏芳身侧的纹龙柱后窜出了一个黑影。
藏青衣袍下掩饰的是瘦削的身躯,前额较长的发鬓遮住了左眼,看起来整个人已经习惯了匿于黑暗之中,无怪乎我刚刚都没有发现他。
苏芳很是敬重地称呼他为“启祝参谋”。
启祝参谋虽然面色不善,天生一张恶人脸,但是对苏芳却是毕恭毕敬的。
“倒是没想到,气焰嚣张的火之部族族长竟然有这么一个儿子。”
“是基因变异了吗?”
看着阴沉的男子一本正经地分析,我才是没想到的那个人。
“您觉得,关泰俊的请愿会是他父亲指使的吗?”启祝问。
苏芳合上锦盒,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关二公子一向是,如此与众不同,和他父亲兄长都不大一样。”
语毕,苏芳睁开了眼睛。
锦盒被放在了一旁,他眼中的阴翳也完全取代了刚刚的迷茫。
这一变化,是我没有发现的。
“启祝参谋,有一人我要领你认识认识。”
苏芳谈笑间把我的藏身之处指了出来。
看来这个启祝将军确实被王深信着,一时之间,我竟然有些羡慕。
既然都被指出来了,再藏也没有意义。
我慢腾腾地从柱子后面挪出来。
刚刚在我脸上闪现过的惊讶,一模一样地在启祝参谋脸上复刻了一遍。
“陛下,这是……”
启祝参谋欲言又止,毕竟他左看右看,这个王特意引荐的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年岁尚幼,平平无奇的小姑娘而已。
要说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大概只有那头灿金色的头发了。
考虑到苏芳大人本人是浅亚麻色,色系有些相像……
“莫非……”
被尊称为“参谋”的男人思忖了片刻,最后冒出了惊人之语。
“是小公主吗?”
苏芳扶了扶额。
“启祝……”他收回了后面“参谋”的称呼。
“小公主”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属实新鲜。
女官们叫我“刘麟”,和我相熟的六太大哥叫我“苟利”,升山者和使令叫我“台辅”,独独没有人叫我“小公主”。
这个误解实在太离奇,怎么想不及弱冠的苏芳都不可能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我一时间分不清楚启大参谋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盯了有一会儿,启祝大参谋的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悠闲。
他竟是认真的!
苏芳瞥了我一眼,其中暗示很明显。
我心领神会地化作了原型。
我的鬓毛与我的头发颜色一致,是十分纯正的金色,尽管我私心更偏好景麒那样的淡金,但看在蓉可夸它像“麦穗”的面子上,我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毛色。
麒麟是神话中的神兽,不同于凡兽,颅上长角,角是麒麟的力量之源,若到了暗处,还能见到角上的莹莹光纹。
惊讶的表情在启祝参谋的脸上再一次复刻。
过去身边侍奉的女官、所有麒麟前辈和黄海妖魔都不觉得麒麟原型稀奇,因此常识不足的我其实不大能理解常人见到神话神兽的哑然。
这对我而言,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短短数秒,启祝参谋脸上神情的变化可谓精彩纷呈,由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勉强接受,最后又慢慢沉静,恢复了往日里无时无刻都在算计些什么的奸猾。
“看够了吗?”
得承认启祝参谋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眼前的独角兽口吐人言已经吓不到他了。
“四龙战士之一,竟然是这么一个小孩子……”
又来了,我再一次对矔疏被当成马的愤慨感同身受。
我用角顶了顶苏芳,示意他解释。
“苟利是麒麟,和建国神话没有关系哦。”
说着,苏芳轻轻的摩蹭着我的脑袋以示安慰,我轻哼了一声,表示非常受用。
其实这样子任人揉搓的样子很没有出息,假如是人型的我肯定是不屑一顾的,但我化身原型还不太熟练,在原型的时候我会回归麒麟本性,理智就会弱上一些。
王是麒麟的半身,孤身已久的我好不容易完整了,我怎么可能不忍住不凑近那人呢?
是兄姊、是父母、是夫妻、是子女、是主君、是一切,麒麟和王的关系,实在是太玄妙了。
连苏芳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手不听使唤地就放了上去,甚至现在还有些爱不释手。明明和这个小姑娘相遇不到两天,可他已经下意识地开始相信了她。
他的本能叫他亲近,可是理智却在提醒他危险。
放置那捆红发的锦盒尚在视线范围内,像是想到了什么,苏芳的手迅速抽离我的脑袋。
“启祝参谋,你猜别人见了这麒麟,又会是什么反应?”
启祝一瞬间就听出了苏芳的话中话,一时也吃不准这位少年帝王的意图,于是稍作思考,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但凡新王登基都少不了流言蜚语,这天降瑞兽,或许可以拿来借题发挥。”
“毕竟,四龙战士可能是假的,可这麒麟,可是货真价实的。”
事实上,在过去启祝一直以为高华国的建国神话是刻意捏造的,只是为了强调君权神授的正统性罢了。可在今日亲眼目睹麒麟真身之后,他已经拿捏不准建国神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建国神话是真是假,每个人心中各自有答案。
愚民政治下,底层群众大半会相信自己被灌输的常识,聪明人会自以为是地想到舆论造势这一层,讥笑信以为真的民众好操控。
可真真假假又有谁能真正看得清呢
绝大多数的聪明人,才是距离真相最遥远的。
苏芳在心中冷笑,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位污点证人。
建国神话是真的——这是他埋在心中最深的秘密,也是他可能一生也无法走出的绝望。
因为,他的身上,流着绯龙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