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酒》罗德塞塔西亚

1、1，

　　1，

　　桑桑是在山下草丛里捡到沈榆的。

　　彼时夜已入深，四下静谧，唯闻风拂竹林，簌簌萧萧。

　　桑桑拨开半人高的荒草，借着从叶间罅隙里偷漏下的月光，盯着那黑衣男子瞅了半晌。对方衣上有血，侧脸苍白，脖颈上近要害处有伤，伤口被些许碎泥潦草糊住了，但糊得显然不够严实，眼下仍有血渗出来。

　　“喂，醒着么？”桑桑抬脚，拿脚尖拨了拨黑衣男子的身子，对方没反应，似乎完全昏睡过去了。桑桑又试探了片刻，见对方始终没反应，这才蹲下身，把侧卧在地的人推正摊平。

　　青年脸上沾了血污，长眉蹙着，薄唇紧抿。桑桑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单手支颐，自言自语道：“倒没见过你……”说着伸手在他鼻尖探了探。

　　鼻息微弱，断断续续，没死，但估计离死不远了。

　　桑桑叹口气，抬头看了眼高悬天边的月亮，月周有云絮缭绕，明月遥远而朦胧，一时间看不真切。她站起身，拽住黑衣青年的两只手，吊起他上半身，走走停停地把他拖到了湖边。

　　“可别怪我对你不好啊，”桑桑掬起湖里的水淋到青年脸上，大拇指抹去他脸上血污，“实在是你太重了，我背不动。”

　　潦草清理完青年那张脸，桑桑又掬了水浇在他脖颈上，湖水混着血淌下来，泥污被慢慢冲掉，先前被遮住的伤口亮出来。刀伤，又长又深，幸好没落在要害处，不然这青年怕早就没命了。

　　桑桑不知面前这人是为何受了如此狠手，只觉得险之又险，似乎差点没命的人是她，不由得倒吸口凉气，道：“这可大大不好。”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白瓷瓶，开了蜡封的瓶塞，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掌心，手指拈了些许，然后一点点抹在青年伤口处。

　　“这是金创药，治刀伤剑伤极好，”桑桑凑到青年脖颈跟前，眼睛盯着那道伤，嘴巴却片刻不停地念叨道，“但你这道伤口这么深，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是好了大概也得留疤……若是风老头在就好了，他别的不好，医术却还凑合，兴许能治好你脖子上的伤……不过你的伤就算治不好，那也不是金创药的错，我这药是极好极好的，那些人天天来求，我都不舍得给他们呢……喂喂，你到底从哪里来的？怎么躺在我们山下？那几个老头儿说这几天江湖不太平，不让生人进山……”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突然一凉。

　　桑桑呆了一呆，只见怀里那黑衣青年紧皱着眉，眼皮微微掀动，黑沉沉的眸子像古井，眼神警惕锐利，渗着冷森森的杀气。

　　她吞了口口水，余光瞟了眼自己脖子上的那柄匕首——方才对方出招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得了手——脑海里迅速飞过几个念头，既恨自己大意错失先机，结果受制于人，又奇这人手法快狠准，武功显然在上乘，却不知是谁伤的他。

　　桑桑胡乱想了一通，忽然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青年没吭声。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桑桑扬扬眉，很得意地翘起唇角，“告诉你，我是少华山主，这里整座山都是我的。”

　　青年又眯起眼打量了桑桑几眼，显然不信眼前这年纪最多不过十六的明媚少女是什么“少华山主”。哪知桑桑却来了劲儿，絮絮叨叨地说：“我晓得你不信，不过我不会强逼着你信，你不信也不关我事……”

　　这时忽然“簌”地一声，贴在脖颈上的匕首突然被青年收回，“呛啷”一声摔在地上。

　　桑桑一怔，不明所以地看了青年一眼：“我还没向你解释我是好人呢，你怎么……”

　　青年闭上眼，薄唇轻轻掀动。

　　桑桑凑过去听，只听青年气似游丝，声若蚊讷：“你太吵了。”说罢脑袋一歪，再次昏睡了过去。

　　2，

　　少华山夜里更深露重，桑桑没法把怀里这么个手长腿长的大活人直接拖回山上，只好从权，把他拖进山脚下不远处的马夫家里。

　　少华山有马厩，雇了本地农家人来养马，桑桑从前闲来无事，便满山乱逛。乱逛的地方多了，自然跟山脚下那户马夫人家混了个脸熟。平日下山，就是靠着那张脸在人家家里蹭吃蹭喝。

　　然而纵是桑桑脸皮厚，也清楚按理来说自己不该带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伤的人去麻烦人家。万一这人有许多仇人，上门讨命债，不是白白连累了那马夫一家。

　　想到这里，桑桑又踌躇起来。

　　她把青年拖到棵大树下，让他背靠树干坐下。

　　“你醒着么？”桑桑蹲下身，寻着青年的眼睛问。

　　青年被她一顿拖拉蛮拽，身上伤口裂开不少，疼痛难当，幸亏性子执拗顽强，否则得□□一路。但清醒归清醒，脱力的状况却无丝毫改善。方才对桑桑出手，已经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现下气力全无，想答话却掀不开唇。

　　桑桑瞅了青年好一阵，见他面色甚是苍白，又一搭脉，觉他脉搏微弱，终于老成地叹口气，说：“我想救你来着，但我的药都在山上。你太重，我拽不动你，没法儿带你上山。如果我现在去取药，恐怕你也挺不过这趟功夫……这样吧，”她拍拍手，坐到青年旁边，偏着头看他，“你有什么遗言，告诉我好了，若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也直说无妨，我应允你便是了。”

　　闻言，青年嘴角忽地动了动，桑桑忙凑过耳朵去听，哪知青年却又把嘴闭上了。

　　“你要有遗言，就赶快说。”桑桑斜了青年一眼，“不然等会儿你想说都没机会了。”

　　青年皱着眉，竭尽全力逼自己睁开眼。

　　这时一个物事忽然凑到自己嘴边，他一顿，力气忽然移到手边，要去拔袖子里的匕首。

　　“喂，”桑桑似乎看出他要干什么了，伸手把匕首拿走，然后对着他道，“一个坑不能掉进去两次，你当我是傻的么？——你喝不喝水？”

　　她不提还罢了，这一提，青年便觉焦渴难耐，嗓子眼儿里像是在冒烟。

　　桑桑又道：“你不说不要我就当你是要了啊。”说完她一手捏住青年下巴，一手把水壶抬高，借着力把水灌下去。灌完大半壶，青年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竟然半睁开眼，再次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住了桑桑。

　　桑桑被他的眼神唬了一跳，手猛地一抖，水壶里的水抖出几滴正好洒在青年脸上。

　　青年眼皮狠狠跳了两下，似乎水滴溅进了眼睛里。

　　桑桑忙塞好水壶向青年道歉，青年却没理会她，哑着声说：“把东西给我。”

　　“不给，”桑桑把匕首藏到身后，挑着眉说，“给了你你就要用它杀我，我才不给。”

　　青年看了桑桑一眼，似乎为桑桑这福至心灵的一句话微感诧异，隔了片刻，沉沉目光忽然变浅变淡，甚至带上了些友好和促狭。

　　“我不杀你便是。”他仍然哑着声。

　　桑桑摇头：“你来历不明，我凭什么信你的话？”

　　青年失笑——他笑起来倒好看，五官清清朗朗，全无阴翳意味。
　　他问桑桑：“既然我来历不明，你又为何要救我？”

　　桑桑撇撇嘴：“救你是因为你快死了，跟你来历不明可没关系。”

　　话音落定，青年忽然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桑桑一眼。他面色苍白，只一双眼却像湖底曜石，又黑又亮。薄薄月光洒落，仿佛结了层霜。片刻，他忽然问：“万一救了坏人呢？”

　　桑桑反问：“我救人干嘛要看对方是不是坏人？”

　　青年张张口，想反驳，余光却蓦地撞上桑桑看过来的目光，舌头忽然打结，结果把话又咽回去了。

　　这时桑桑忽然叹了口气。

　　青年偏头看她，只见桑桑神情甚是惋惜。

　　“你怎么了？”
　　桑桑：“你果然快死了……”

　　青年皱眉：“什么意思？”
　　桑桑转过脸，很认真又很为难地说：“那个……你瞧你，精神这么好，一定是……一定是回光返照。”

　　青年额角抽动：“……回光返照？”

　　桑桑不无郑重地点头：“是啊。回光返照。”说罢顿了顿，而后扭过头，看着脚底黑黢黢的影子，长呼出口气，轻声道：“你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