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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我敲开轮的房门,给我开门的护士长战战地看了我一眼,小心挪动发福的身体让开一条路,在我进门后迅速跳到房间外,紧紧关上了门。
      我默默地穿越一成不变的会客室,进入轮的卧室。轮正在看书,歪着头倚在床上,半举在空中的左手吃力地提着厚重的书页,滑稽的样子像个被扔在角落里、四肢七零八落的木偶。
      “来了?”
      轮说,没有抬头。
      “来了。”
      我从门边拎了张椅子坐下。
      听到我搬动椅子的声音,知道无法继续看书的轮不太情愿地从枕头下抽出一把蓝色的塑料人形书签夹进书里,然后把书合拢,放在一边,懒洋洋地坐起身面对我。少年的面容一如往常,但眸子里闪动的星光使之不寻常的美貌有种异样的生动感,而不是以前那副和地上的枫叶一样枯燥干涩的样子。
      摆在床头柜上的书封皮很新,但已看了不少。《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我瞄了眼书皮,不是昨天的那本。
      “新书?”想起我家中那本趴倒在茶几上的《德库拉》,我不由感慨,“才一天就看了那么多,速度好快。”
      “在这种地方,除了看书没什么事可做。换了你,看起来会更快。”
      轮稍稍整理了一下因长久侧躺而四处乱翘的黑发,间歇瞥了我几眼。见我不说话,轮停止动作,说:“你脸色不好。”
      我条件反射地摸了摸与平常无异的脸。
      “心情不好?”
      “或多或少。”我点头。
      “难得。”
      “这里有咖啡吗?袋装茶也好,实在想喝点什么。”
      轮讶异地看着我,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随后慢慢点头,用下巴指了指我身后的方向:“那里的柜子里有。”
      即便原本那里并没有什么咖啡,经轮这么一说,也会理所当然地摆上全套咖啡杯吧?早知道就干脆直接让轮变出一杯刚刚泡好、还冒着热气的卡布基诺。我过去打开柜子,把速溶咖啡倒进精致的蓝花咖啡杯,再踱到饮水机前斟满热水。整个过程缓慢得连我自己都难以忍受,但早已习惯面对百无聊赖的时光的轮并不以为意。
      “你也要?”我指指咖啡。
      轮无言地摇头。我捧着泡好的咖啡坐回到椅子上,手里片刻不停地搅动热呼呼的咖啡,奶白色的泡沫在褐色的液体表面游动。咖啡的香气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小心抿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嘴里顿时舒服地热哄哄起来,仿佛未出口的话语也会被捂热一般。
      “怎么突然想喝咖啡了?”轮调整好枕头的位置,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端详我满足的神情。
      “喝了一上午淡而无味的可可和冷冰冰的可乐,想换个口味。”
      轮眯起眼没有说话。
      “去约会了,刚才。”我说,声音出口的同时对自己的坦白感到惊讶。
      “这么说,我送你的‘东西’收到了?”
      “如果你指的是亨的话,我想我收到了。”
      “亨?”轮的声音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突然抬高,“你见到那个家伙了?”
      我不解地看向轮。少年的表情奇异地扭曲着,“厌恶”仿佛流浪小狗身上的跳蚤牢牢抓紧他的脸。漆黑色眸子里的愉悦光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暗的灰色,思念的颜色。
      “见到亨了……”轮喃喃着卷起被子,挺直的身体慢慢朝后倒去,直到缩成小小的一团。
      “有什么问题吗?”
      轮看看我,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碰面,有些惊讶而已。”
      “有些”惊讶?我歪了歪眉毛,但懒得追问太多。
      “听你的口气,我和亨的碰面像是事先安排好的。”我说,“不是那么回事?”
      轮黑色的脑袋探出白色的被子,像一片仅涂了一块黑色六角形就被遗忘在某处的足球皮。意识到今天注定避不开有关亨的话题,少年重重地长吐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反问:“就算未来是事先安排好的又怎么样?诺查丹玛斯亲眼看到的未来不也有没实现过的时候吗?所谓未来,就是还没发生的事,就算临时改变也抱怨不得。”
      “这么说,想要改变未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轮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改变过去呢?”我脱口而出。
      回应我的只有沉默。轮似乎在犹豫,但端正的脸上因为没有表情看起来又像是在单纯地发呆。我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温暖的感觉沿着食道延伸,一直坠落进胃里。
      “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
      我把咖啡杯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时,轮突然问。
      “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轮在我回答前抢先说,“如果还想规规矩矩地好好生活下去,就别相信那家伙说的任何一个字。”
      “亨骗过你?”
      轮孩子气地别过头,赌气似的行为无疑是在向我宣泄对亲兄弟的不满。
      “不谈亨的事了。”我放弃最后的执念,举白棋投降,“老实说,我想听听你的事。”
      轮露在被子外的头不安地动了一下。
      “到底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你的能力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之类的事情,一直都想弄个明白。”
      “好奇?”
      “任谁都会好奇的。”我承认。
      “不想告诉你。”
      预料中的反应。我低声喟叹。
      “说起来,你说送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轮迟疑了一下,费了一番工夫才许许地说:“街角那里有个咖啡厅,知道的吧?”
      “去过几次。”一次遇到前女友,还有一次在那里被迫吃了不太美味的蛋糕。
      “那里的咖啡很不错。”
      轮的声音低低浅浅,相较之前的高分贝嗓音,此刻仿佛一脚踏进了洼地。

      离开医院去咖啡厅的路上,我给自己留了5分钟时间看海。
      海依然是那个样子,静悄悄地潜伏在老地方,实际上却随时都会冲上来扑倒你,贪婪地吞没些什么。海的颜色很美,形形色色的蓝混合成奇妙的景致,让人陶醉。我模糊地想起亨朗朗的笑脸,那里似乎也隐藏着某种海一般的蓝色,但每当我试图捕捉那蓝色,它总已先我一步将我吞没,使我无法思考,只能呆呆地注视那蓝到透明的笑,穿透阳光的笑。
      我取下手表。手腕上的伤痕嚣张地紧贴在皮肤上。伤痕没有消失,理所当然,而且似乎比以前更深了一些。我茫然地看着明明属于自己但却无比陌生的身体的一部分,洋溢浓重咖啡味的嘴里干干的,像是刚吞下一把盐。
      “就要结束了。”我对自己说,却不甚明了话语现身的依据。

      咖啡厅里零星坐了几个人,看上去冷清得可怜。室内懒洋洋地流淌着《Life Is like a Boat》,镇静剂般的歌声。着实奇妙的音乐。
      右脚刚踏进咖啡厅,一个服务生模样的男人立刻紧紧地跟了上来。男人剃了个干脆的平头,小眼睛,四肢细瘦,皮肤被晒得发亮。他的脸上挂着笑,并非工作用的普通笑容,而是某种类似“计谋得逞”的古怪的笑。我的视线在男人脸上逗留了片刻,他似乎并没有因此不适,相反笑得更加春光明媚。
      “这边请。”
      我乖乖地在男人的指示下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一杯卡布基诺,是吗?”
      我抬头盯住男人笑成一条线的眼睛,机械地点头。
      时间有条不紊地流逝,女人的歌声不间断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咖啡厅里,慵懒的声音撞击墙壁,反弹,有节奏地敲打耳膜。
      唱到“Oh, I can see the shore.
      When will I.... can see the shore?”时,刚才的那个服务生默默地来到我面前,递上他帮我点的咖啡。
      “您要的卡布基诺。”
      我看了看男人陌生的面孔,点点头。
      男人再次抽起嘴角笑起来,熟悉的笑脸。我久久地盯着男人的脸,试图找出那个让我困惑的什么。这种仅仅牵动嘴角表达笑意的不可一世的笑法……我仔细地搜索此时可以记忆起的每个名字。
      “轮……”
      与轮完全不同的成熟面孔上的笑容的印痕加深了,自信又傲慢的笑容,来自“言魂”的独特笑容。
      “被发现了。”男人叹息似的说,但笑容并没有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占用了这个人的身体?”
      男人没有绕圈子,相反认真地肯定我的猜测:“只是‘借用’而已。这是我与外界接触的唯一方法。”
      自己虚弱的身体不能自由行动,所以借用别人的身体、别人的眼睛感受世界。说不上多好,但也无法过多苛责的做法。
      “那么,这就是礼物?”
      男人摇了摇头,算不上大的眼睛突然迸发出和轮一样的奇异光彩:“别急。时候到了,该发生的自然就会发生。”
      一直飘荡在咖啡厅里的歌声戛然而止,片刻的空白突然闯入,唐突地横亘在我们之间。男人猛地一怔,就像打瞌睡时被什么声音突然惊醒,脸上完全是意识突然清醒时的茫然无措。发现我正狠狠瞪住他,男人恢复服务生应有的表情,尴尬地道了声歉后匆匆逃走。
      轮离开了,和来时一样突如其然。

      黑耳鸢在背靠我的座位上坐下时,我正犹豫着是否应该终止这个无聊的闹剧,回宿舍好好睡上一觉。虽然背靠背坐着,但由于我们之间拦着刨光的玻璃隔间,黑耳鸢并未察觉我的存在。而我之所以会发现身后的人是黑耳鸢,是因为她独特的冰冷声调。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亨?”
      “亨”,是的。我知道,即便我没能辨认出黑耳鸢的声音,她所吐出的冰凉字句也足以冻住我原本去意已决的脚步。
      “你还是老样子。没有男人会喜欢冷冰冰的女孩的。你的哥哥也和你一个样。”亨的声音响起,叙旧的口吻。
      “我就是代表哥哥来的。今天我们要谈的是公事,他让我传话给你——‘规矩就是规矩,请好自为之。’”黑耳鸢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面对亨的调侃不为所动。
      “真像他的作风,言简意赅。”亨发出干燥的“嘿嘿”笑声,但很快打住,“不过这对你们来说也许是公事,可实际上牵扯到的是我的私人问题。”
      我不安地摸索细腻的咖啡杯杯壁。我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偷听他人的对话,但不论我心里多么不情愿,两人你来我往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穿透我渴望封闭起来的耳朵。如果就这么起身离开,势必会被他们发现,到时候我又该如何回应他们质问的目光?在我为自己的两难处境矛盾的时候,身后那两个人的谈话始终按自己的步调循序前进。
      黑耳鸢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反击男人的话:“如果你的行为并没有违背组织的宗旨,我们也不会……”
      “我并不是组织的一员,鸢。清孝是,你是,你那个喜欢控制别人的哥哥也是,但我不是。”亨打断黑耳鸢的话,用并不严厉的声音淡淡地反驳,“我以为我有决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权利。”
      我身后传来咖啡勺敲打在杯壁上时发出的清脆的“呯碰”声。然后是打火机的声响,“扑”的一下,火苗兴冲冲地窜起。四周零零落落的聊天声依次响起,偶尔也有两下不合时宜的大声喧哗。世上所有的声音似乎商量好一般,在同一时段内争先恐后地现身。但这仅仅维持了短短几秒,很快,一切归于平静,两人的谈话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
      黑耳鸢酝酿了许久,终于决绝地开口:“据我所知,你已经看不到未来了。”
      之前口若悬河的亨沉默不语。
      “这是惩罚,亨。是你破坏了一直以来的平衡。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甚至不惜欺骗自己身为‘言魂’的弟弟。因为你,他永远都要被关在那间医院里。”
      黑耳鸢停顿几秒,再度出声时迸发满腔的责难:“可是你期待的未来又在哪里呢?你为了那个人做了这么多,最终换来了什么呢?”
      “是啊。”亨轻轻地附和,温柔的声音像是在哄一个无礼哭闹的孩子。
      “我不明白,亨。你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对于未来,你究竟想要怎样的结果?”
      “未来的事,我已经不在意了。”亨放平声音,斩钉截铁地表白,“我想改变的是已经发生的过去。”
      我倒抽一口冷气。亨的话让我不得不联想到手腕上陌生的伤痕。
      “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是‘抹消’更合适。以轮的力量,这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他没有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做,他的固执影响了我最后看到的未来的走向。”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冰冷的空气颤颤地抖动,虽然没有回头,但通过气氛的细微变化,我几乎可以看到亨的脸上淌过海一般的靛蓝色笑容。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一些宁可不择手段也非得到不可的事物。”
      黑耳鸢敛口不语。
      “每个人都是如此,鸢。所谓羁绊,就是这么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既然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那就要好好利用才不算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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