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烟柳画桥。

1、叹沧桑

　　江南。枕莲楼。

　　“古来曲院枕莲塘，风过犹疑酝酿香。”枕莲楼畔便是那湖中西子的西湖，此时正值六月，西湖荷花开得正好，白面粉妆犹如美人的脸，绿莹莹的荷叶，铺天盖地地盖了满湖，使人看了便生心神俱醉之感。风过，满池风荷摇曳生姿，有暗香盈袖。这枕莲楼，依水而建，置身楼上，便真如枕着莲花一般。若是要找个靠近湖边的座位，点上几盘小菜，呷着几口茶，耳畔萦绕着画舫清歌，眼前皆是醉人荷花，真是神仙也比不得的美丽快活。

　　几年前，一位京城商贾看上了这座枕莲楼，大手一挥，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下了这座楼。稍加改造，施以装饰，便改造成了酒楼。因着西湖绝妙风姿，枕莲楼成为了杭州最大最兴盛的酒楼，不管是哪个地方的人，都慕名而来，因此枕莲楼畔人流如织，船行如梭，便也不怎么奇怪了。真道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日下午，枕莲楼里来了一位老者，他披着玄色风衣，佩戴着一柄佩剑，初看那剑觉得甚是普通，细细看去，却见剑柄上的花纹雕得极其精美，是一株梅花傲立风雪，令人感叹巧夺天工之余，又无端想起一位美人，她回眸一笑的一刻，天地为之变色。只可惜，是故人了。

　　店小二去招呼老者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脸上似乎没有表情。

　　“真是个怪人！”小二心里想，脸上微微露出些许不屑的表情。

　　老者面色丝毫不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我找个靠窗的座位，随便来几个小菜，酒要上好的竹叶青。”

　　小二应了声，却不敢再怠慢老者。一来是因为那锭银子实在沉重。二来当他与老者对话时，只听得声音，却不见老者动一下嘴唇，如此高强内功，实为世所罕见。三来他靠近老者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细细观察，才发现原来是那柄剑散发着幽幽青光，似淬有九幽寒气，隐隐之中，又似有幽幽暗香，萦绕不去，直使他目眩神迷。

　　小二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又不觉轻笑。一个奇奇怪怪的老者，戴着一柄有奇怪香气的剑，这么香这么美的剑，应该是属于一位绝代风华的美人，没想到却在这么一个老头子手里，真是可惜了。

　　想到这里，小二不自觉回头看了一下老者，只见他望着窗外，也许是西湖景色太过撩人，一不小心就被勾去了魂魄。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似是自怨自艾，自哀自怜。眼见店小二竟然还在那站着，略带怒色地瞪了他一眼，双眸如那剑一般清冷。

　　小二感到一阵寒意直通肺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随即会意，赶紧跑去准备饭菜。

　　老者目光收回，随即变得呆滞而空洞。有风吹来，清风徐徐，风满了袖，老者的须发飞舞，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老了，无情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的痕。其实他年轻时，又何尝不是丰神俊朗的翩翩侠客？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不知道迷倒了多少闺阁女子，当时来求亲的媒婆，都踏破了他家的门呢。只是他生性冷漠，不喜好女色，以至终身未娶。至于后来，怎么爱上了一位与他同样生性冷漠的女子，就是后来的事了。

　　一阵清脆的歌声拉回了老者悠悠的思绪。却见是一位妓人，一身素色衣衫下，是如菡萏般翩纤袅娜的身材。一袭浅纱遮住面颊，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能看到一双如秋水般的妙目，清凌凌的美，一看就是江南水乡妩媚灵动的女子。她微微低着头，便如“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带着几分羞涩，檀板轻舒，慢展歌喉，唱的却是欧阳修的《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此时，满堂宾客或在品茶，或在赏花，或在谈笑，却都停止了动作。只是凝神，静静的听着这位妓人的歌声。

　　欧阳修多年来在江南为官，见得江南景色多了，写江南便是一绝。江南人民为词配了调子，日日传唱。欧词清雅，歌声清丽，使人不禁如喝了美酒一般沉醉。老者也是心神俱醉，更加有些怔怔，眼前便似浮现出了那轻舟，绿水，芳草，还有那被惊起的水鸟。

　　正沉醉其间，歌已结束。台下众宾客连珠价叫好，老者也不禁频频鼓掌。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台下不禁有些骚动。那妓人听了，只是微微展露一笑，缓缓地抬起头，妙目流转，顾盼流连，却见那双眸寒似玄冰，使人见了微微一凛。

　　“是她？！”老者心头一紧，随即又生出巨大的兴奋感。如此清丽秀雅的女子，除了暗香以外，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起码那老者是不信的。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却又强抑制住内心涌起的情感。

　　那妓人微微向宾客们鞠了一躬，朱唇似要轻启，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见她轻移莲步，走到了重重纱幔之中，渐渐再也消失不见。其间只听环佩叮当，又兼有幽香细细，实在是一位绝代佳人。

　　老者细细思索那妓人的模样。她虽清瘦，但个子却并不高，而暗香在她的记忆里，一直都是清瘦高挑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暗香难道是神仙，一直保持少女姿容吗？

　　更重要的是，暗香，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虽然这么多年来，老者一直不想让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暗香，她确实早就死了。就算自己夜夜思念，日日盼望了几十年，她还是死了。他永不绝息的思念，毕竟不能让那个曾经的绝代佳人活转过来。

　　那妓人有几分她的气质，让人无端觉得是她。却又终究不是她。

　　现实总是这么残酷。

　　于是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妓人却又在眼前浮现，他无端想起了暗香身边的女子——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