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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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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睁睁看着小男孩转身过桥,回到了河对岸那栋不怎么合群又格外和谐的小竹楼里。
——那是姜渊鱼所谓的家。
谢改猛地转头看他:“那是你?”
他在一大一小两张脸上逡巡,硬是没找到任何的相似点。
他自己心里先否决:不可能。
首先,两个人的骨相就有天差地别。
纵然人长大后多多少少会有变化,但也不至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除非姜渊鱼整容动过大刀子。
可这样一张脸,一抬眸一展颜的风情,和人工雕琢的呆滞半点边都不沾。
姜渊鱼一抬下巴:“跟上。”
两人拾步上阶,毫无阻碍地穿墙而入。
屋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简单地挽着头发,她的身体有些残缺,坐在木质的轮椅上,眼睛蒙了一条黑色的布,她还看不见。
她自己推着轮椅守在门口,轻声细语:“小鱼,我给你晒的果干摸不到了,是不是风大吹跑了,你替我过去看看。”
那个被称作小鱼的男孩走到后面,支开窗户向外探头一看。
哪还有什么果干,只有空荡荡的竹编垫子。
小鱼假装若无其事,说:“忘告诉你了姐,果干早已经被我零碎摸着吃掉了。”
姐姐哦了一声,没怪罪小孩,又问:“我听到雷声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窗外天空上的云由浓转淡,阳光明媚地奢出来。
仿佛刚才的阴云和雷电只是老天爷一次转瞬即逝的变脸。
小鱼说:“没有下雨,晴着呢。”
像所有被孤立的小孩都逃不掉被霸凌的命运。
谢改和姜渊鱼一起,见证了小孩被欺负的全过程。
晒在院里的衣服经常不知所踪。
丢鞋还只丢一只。
恶作剧总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当头砸下。
其实姐姐并不是毫无所觉,可她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待弟弟更温柔了。
谢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部精心剪辑的,脉络清晰的电影。
他能看到的那部分,仅仅是制作人想让他看到的冰山一角。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家的房顶却被人凿开一个洞,瓢泼大雨漏进去,把他的家糟蹋得十分凄惨。
小鱼赤脚踩在湿冷的地板上,仰头,透过穹顶那稀碎的破洞,望着那暮沉的天色,他冷冷地笑。
也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河水涨潮,汹涌地没过了小桥。
小鱼再次邂逅了那条黑鱼。
它明显比上次要大了一圈,它在湍急的河流中停下来,与那单薄的男孩对视。
蛊惑的声音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你恨他们吗?你想报复吗?我帮你啊!”
闪电再次撕裂苍穹。
紫色的雪亮的电光后,一条盘踞的苍龙俯下头颅,它遍体乌黑,血红色眼眸里凶性毕露。
而那名叫小鱼的男孩不退不避,眼睁睁看着那龙首贴过来,近在咫尺,呵出的雾气带着九天上的严寒之意,给他的眼睫都染上了一层白霜。
谢改第一时间想起了丰园坊下,阴阳渡入口那里,被镇压封印的苍龙。
他直觉几乎可以确认,它们是同一个东西。
只是现在的它,年轻得多,也强壮的多。
鳞片乌黑油亮,喉口逆鳞完整,也没有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所谓的梦境没有结束。
淋漓的大雨变本加厉凝成了雹子,狠狠的砸下来,整个村庄,没有任何一栋房子得以幸免,没有任何一块庄稼地完好无损。
酿成灾祸了。
一切如同苍白的剪影,有人死了,有人在哭,家园毁了,无处可归。
然而这紧紧是一个开始。
乐湖从此连年灾祸不断。
谢改睁开眼睛,望着竹楼的天花板,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姜渊鱼是和他一块醒来的。
他问:“你在想什么?”
谢改毫不避讳:“我在想,你带我看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他实在是被坑怕了,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姜渊鱼的话要能信,鸭子都能上树。
姜渊鱼:“我没什么用意,你权且当看个热闹。”
谢改:“梦境里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姜渊鱼:“是。”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谢改才发现左手的温度不对。
姜渊鱼的小手指勾着他,蜷在他的掌心,冰凉的一截几乎要被他焐热了。
谢改:“……”
那一刻,他自觉心情十分平静。
但是姜渊鱼侧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心跳很快,怎么了?”
不听话的心脏起伏打乱了谢改的所有思路,他猛地坐起身,含糊道:“没什么。”
他爬起来,迈开一步,脚下却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大马趴。
咦?地上怎么有个洞?
哦!他自己砸的!
姜渊鱼:“你最好给我想办法把房子修修。”
谢改应了一声“会的”,跑到门外蹲着抽烟。
身后亮起了灯。
温柔地映着他的背后,在他面前的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曾漾见他们打完了,蹑手蹑脚侧身进门,默默地帮着姜渊鱼收拾。
指尖一根烟燃到底了,他却没抽几口。
烟灰抖落的时候,平白起了阵风,害他烫到了自己的手。
姜渊鱼是真的把这栋竹楼当成家维护。
之前,梦境中,他凭借外貌否决了二者之间的关系。
思路放开阔一些。
其实外貌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如果是转世呢?
人若是入了轮回,那真是变成什么样都有可能。
而且,那孩子名叫小鱼。
虽然大名叫什么不清楚。
但“鱼”这个字儿,在男孩中出现的频率毕竟不高。
谢改把烟掐灭在脚边,耳尖地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了。
一群人,大约三五个。
可能是花椰菜他们。
有点不对劲的是,他们的步履很沉重。
似乎还拉了个车,木质地轱辘骨碌碌转得飞快。
谢改站起身,往外迎了几步。
花椰菜他们披着夜色回来,一个个脸上都很疲惫。
朝朝暮暮两个瘦弱的身板,费力地推着车,谢改手电筒往车上一晃,入目赫然一座洁白的墓碑。
谢改:“……”
猝不及防,也是够惊悚的。
两手空空的花椰菜一边捶着后腰,一边吆喝:“百十来公斤的汉白玉,好沉哦,累死啦。”
说得好像她真的动过手似的。
而默默出力的朝朝暮暮,则一脸悲催,默默不吭声。
谢改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朝朝暮暮道:“人类社会有一句话,你们听说过没?”
朝朝暮暮同频率歪头:“?”
谢改:“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他们的智力好像还不足以理解这句话,懵懵的不知所措。
谢改叹了口气,去看车上驮着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两个名字。
左:阿簇。
右:姜九。
是合葬的墓碑。
手电筒的光照在这两个名字上,谢改有点恍惚。
姜渊鱼曾经撕裂的半魂,是他,也不完全是他。
他们不曾光明正大成为独立的生命体。
那个他在的时候,甚至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姜九。
姜渊鱼居然给他们立了碑铭。
花椰菜:“先生,先生,你定的墓碑我们给请回来啦!”
姜渊鱼听到呼唤,出门看了一眼。
花椰菜探头往屋里瞧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我去,家里这是怎么回事,您想拆了重新搞装修吗?”
罪魁祸首压根没有认错的觉悟。
姜渊鱼从背后推了谢改一下:“拉上碑,陪我走一趟。”
这是要去立坟了。
坟里总要放点东西,要么是尸骨,要么是骨灰,什么都没有死者生前的物件也可。
谢改:“你要埋什么。”
姜渊鱼抬了抬手,一把黑色的伞。
在来乐湖之前,临行的时候,他特意嘱咐花椰菜,去他的店里务必要带上这把伞。
谢改想起阿簇也有一把花里胡哨的小红伞。
但是那把伞最后封住了阴阳渡的入口,再取不出来了。
他们家为什么这么喜欢伞?
是有什么执念?
谢改这么想着。
于是便也这么问了。
姜渊鱼不回答他。
谢改推起车,感觉分量不轻。
他忽然想到什么,说:“你知道这种墓碑是夫妻合葬时才用的么?”
姜渊鱼显然不知道:“哦?是吗?”
谢改:“阿簇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你……”
姜渊鱼:“合二为一是他们注定的命途归宿,合葬没问题。”
谢改不与他争辩,实际,他也就是嘴欠随便一提:“行吧,你说得对。”
姜渊鱼走在前面带路,宽大的袖袍总是拂过路边的灌木,时不时被勾住,然后他轻轻一抬手,又甩开。
从背后看,他的肩背到腰部的线条非常直。
衣物的褶皱均匀的束进腰封中,像一条隐秘的河流,吸引人忍不住去探究它归往何处。
谢改又提到曾漾:“那姑娘之前所在的世界可能和我们这有些出入,其实她并不是单纯的重新来过,你感觉到了吗。”
提到这个问题。
姜渊鱼脚下稍有停顿,说:“当然。”
谢改:“所以你们今天到底干嘛去了,你为什么要刻意支开我。”
姜渊鱼:“为了你好。”他头也不回,说:“也许你觉得我并不可信,但这句话是真的。”
谢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他道:“这几年,天文学上出现了一个平行世界的假说……互相平行的两个时空,既不重合,也不相交,但是却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说,平行世界的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呢?”
姜渊鱼:“你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
谢改回答:“我宁愿相信。”
他是希望平行世界存在的,类似于一种心里寄托的情感,知道宇宙的一隅有着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姜渊鱼的想法却与他正好相反,他说:“也许他们的存在并不美好呢,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受苦的自己,有什么可期待的。”
谢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一时无法反驳。
他在这个世界过的不好,却寄希望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安知对方是不是也如此。
谢改闷闷地说:“总之,我希望他好。”
他想起了曾漾书中那个隐秘的吻。
如果平行世界中的他们发展成了那种关系,至少可以证明他们是相爱的。
相爱应该是一种幸福吧。
谢改把那本书藏得很深,他不想让姜渊鱼看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感,甚至找不到一个体面的理由给自己开脱。
算了,就这样吧。
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姜渊鱼:“到了。”
拨开挡路的杂草,山坡的被阴面,有一片荒芜的坟地。
野坟,平常也没什么人打理。
谢改刚才注意到,这座山已经出了乐湖的地界。
谢改摇晃着手电,经过最外侧的几座坟,在心里默念着墓碑上的名字。
苗翠,姜一。
丹俏,姜二。
雅雅,姜三。
……
夏萤,姜八。
今天他们带来的碑,坐落于此。
将为这片坟地填上新的续写。
阿簇,姜九。
全部是一男一女的合葬。
谢改:“你曾经死过很多回?”
姜渊鱼:“九次,你看到了。”
他从推车里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小铁锹,开挖。
很快,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坑做好了。
姜渊鱼把那黑色的长柄伞先放了进去,然后是一条红色的流苏。
看着眼熟,貌似是从阿簇的小花伞上拆下来的。
覆上土,做成一个小坟包的样子。
一切都很有仪式感,但好像缺了点香火。
谢改随身有携带,专门供奉鬼神的那种。
他摸了摸兜,掏出来一把。
姜渊鱼:“没什么用。”
确实没什么用。
阿簇和姜九的鬼魂合二为一,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香烧了。
真正受香火的人也不会来吃。
但谢改还是将其点燃了。
他淡淡道:“心诚就好。”
一地的坟,看久了令人哭笑不得。
姜渊鱼死去活来的折腾,最后还要给自己立坟。
谢改:“下次,是不是就标号十了。”
姜渊鱼沉默了许久,说:“没有下次了。”
谢改挑眉看他,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还未来得及发问,一阵阴风平地而起。
……
谢改颇为熟悉这感觉。
有饿极了的孤魂野鬼闻着香火味来了。
像这种在墓碑前烧的香,而且烧香人还是谢改这样的行家,规矩一丝不苟,是烧给指定人的,守规矩的野鬼便不会造次染指。
可它既然来了,就说明不守规矩。
敢不守规矩的,必然不是善类。
谢改:“什么运数……烧个香也能遇上麻烦。”
他被姜渊鱼用那什么松霖草放倒了,丹田里到现在还没重新凝起元气,只觉得空荡荡的力不从心。
至于姜渊鱼……
谢改摸清了他的底儿,他全盛时期或许非常厉害,但现在他的身体还不足以支撑他为所欲为。
谢改征求姜渊鱼的意见:“先走?”
姜渊鱼:“来不及。”
鬼夜行的速度远超人的想象,尤其在阴气重的地方,简直如鱼得水。
谢改看到半空中从天扑下一个白影,直奔坟前正燃烧的香火,身侧幽幽冒着绿光,黑色湿哒哒的头发铺散一地。
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