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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切是全新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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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也岸始终不相信那条理论:如果父母在怀孕期间抽烟喝酒,生下的孩子就会不健康。因为妈妈怀上也岸的时候,正是爸爸酗酒最厉害的时候——那一年,他因为三次胃出血被送入医院。当他终于接受了计划生育实施后自己只能有一个女继承人的境地后,他也开始觉得这女孩有几分可爱了。
但他实在太瘦太虚弱了。他抱着夏也岸,颤颤巍巍地挤公交车,像一株随时会折倒的枯木。奶奶看不下去,从远处跑来,抢过了孩子。
当然,这些都不是襁褓中的夏也岸记忆中的东西,而是后来从大人们一次次闲扯八卦中获得和拼凑的信息。至于爸爸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夏也岸想不明白,大概因为他追求艺术、才华的心灵,却被迫囚禁在这平庸的生活泥沼中吧。
后来,也岸自己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这一点最没有辜负父亲的遗传基因。
她成为K先生的下属是一次很偶然的事情。当时她正在报社见习,有天突然有人在MSN上通知她和好友同事芮芮下班后一起吃饭。
“什么事呢?”她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是的,去了那家川菜馆,坐下,她才知道,此行还有K先生和另外一位男同事。她这才知道,他们三人要被调去做一本报社旗下的新杂志了,直接领导就是K先生。这顿饭,是K先生想听听他们是否愿意。
没有人不愿意。成交了!
芮芮那天显得无比兴奋,敬了好几杯烈度白酒。夏也岸当然知道为什么。芮芮不在乎多了这一两千的薪水,更在乎她想重新开始生活。
她问芮芮:“这事真的这么好吗?”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好事轮不到自己头上。芮芮说:“当然!你想啊,本来我们和K之间还隔着其他领导,现在直接由他领导,不是等于我们被提拔了吗?”
夏也岸不懂这些,她比精力旺盛的芮芮晚进报社一年,总像她的跟班。以后当芮芮悄悄说:“外面有人议论我们这本新杂志像是后宫呢。”言下之意是很多女孩都是领导喜欢的人或女朋友。夏也岸皱起眉头,谣言无处不在。
“你放心。说的人也说了:‘但是夏也岸呢?’”
的确,对于夏也岸来说,这好事来得莫名其妙,她毕竟才去了深度报道部门几个月。但全说是运气也不对。她虽然写了为数不多的稿件,却有一半以上都得了好稿奖。为了写一篇稿子,她常常要特意去买一堆书,查无数资料才敢敲键盘,短短几千字,她却要在电脑前面琢磨上一天一夜。如果记者这行业一直做下去,自己一定是要折寿的。而她这么好胜,这么急切地想要表现自己,纯粹是因为一年前的一件事,一件逐渐要被时间潦草覆盖的恼人往事。
至于K先生是谁呢?在那顿晚饭以前,她从没有和他说过话。她只是常常看见他步履缓慢地如同一辆大坦克车般走进来,眉头紧锁、目光下垂,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她只知道同办公室的那些女孩们如果让他签字,看见他笑了或者开了什么玩笑,就会兴奋地跑出来报告大家。她只听说过,他四十多岁,单身,为人正派,曾是那批怀有新闻理想走在最前端的人之一。
就这样,他们全都搬进了一栋市中心的隐蔽的小洋楼。除了夏也岸和芮芮,还有其他几个抽调来的女孩和副主编骆驼招来的人员。于是,一个十几人的临时家庭便组成了。
夏也岸感到十分安全。是的,首要感觉是“安全。”这是她毕生追求的东西。芮芮和夏也岸不止一次私下说过,她们对于K先生是很感激的。有人真正赏识自己的才华,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感激,不是吗?
临时家庭组建没几天,就走了几个女孩。而剩下的人呢?小钱是来自农村,学历中专,却自学成才的设计师,果子是编辑总监,夏也岸的顶头上司。大海是视觉总监,有一位美女作家妻子。小吴是图片编辑。美女荧荧是行政助理。百哥是位翻译。
夏也岸想,是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怀着理想和各自过去的秘密,隐身于这小洋楼里,企图开始新生活呢?
小洋楼有一个漂亮的后花园,现在夏也岸想起来,只能记得那里铺满落叶萧索的样子。一位阿姨在明亮的厨房里为大家做菜,大家在会议桌上围成一圈,看电视、吃饭、聊天。不时地,有人会露一手,做一道好菜。大海做过糖醋小排,K先生做过红烧带鱼,小吴做过魔芋烧鸭。而夏也岸最爱吃的,还是阿姨在菜市场买的夫妻肺片。
由于刊号迟迟批不下来,于是这一群人便整日出试刊,一本又一本。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可以坐在月光下,坐在花园里,喝酒聊天。夏也岸很少说自己的话,她只是笑着听大家讲。看着大家快乐的样子,她便觉得无比温暖。她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温馨的家庭生活。
有一天一个男同事跟夏也岸神秘兮兮得地说:“嗨,有天K先生跟我说起你。”
“说什么?”
“他说啊:‘你觉得夏姑娘奇怪吗?有天晚上我只是想问她出不出来喝酒,她便把这事情告诉别人了……’”
夏也岸顿时脸红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刚调过来工作的不久,有天约摸十点了,K先生在网络上问她出不出来喝酒。她顿时想到了之前遇到的一些事,那些一直像巨石般压在心头的秘密,便找个借口回绝了。她和K先生之前甚至没有当面单独说过话,她并非怀疑他有什么企图,只是不想给自己的生活添乱、制造任何可能性。
后来她和一个人聊起自己赴过的错误的约会时,便又提到了这个邀请,讲了自己现在对待此类邀请的做法——是的,她几乎一年没有和任何男性单独吃饭,或者共饮一杯咖啡了。真是要命,那人就去告诉K先生了。
夏也岸想去解释,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从何时起变成这样的人了?谨小慎微,对世俗言论小心翼翼,对道德大棒唯命是从,压抑自己自由的天性,把自己扭曲得和身边所有人一样。
也许因为这一次误会,所以当几个月后的一天,K先生突然邀请她下班后共进晚餐时,她欣然答应了。
她笑自己:别自作多情了。这不过是顿晚餐,还可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