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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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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年轻的有野心的帝王忍辱偷生十余载,今日终于可以撕下“懦弱无能”的面具,露出狰狞的角爪。“好!今日朕便看看,到底哪个是乱臣贼子!”
他挥手让德忠取来一沓陈旧泛黄的文书,拈起一本翻翻又信手递给庞藉:“前些日子包爱卿着人遍收宫吏私录的帝后起居以及往来信札,想不到立刻便派上了用场。看来蕙雅出生时,外祖家中曾告知先皇,蕙雅的名字还是先皇起的,因为外祖信中说,蕙雅出生时臂带红痕,其状如荷花初绽……”他淡淡一笑,“这倒比什么信物的来得让人信服。”
演武台上台下一片静寂,刘承敬嘴巴鼓了几鼓,终于没有说话。赵祯便命宫里的老嬷嬷进入长棚核实。片刻后,老嬷嬷便证实,展昭等人送进来的公主果然在右侧上臂上天生一块红斑,形状正如一朵半开未开的荷花。
“这不可能!”马城第一个叫出来,“那么多宫娥兵士都看到了,公主被展大人带走多日却没有跟他一起回来,这个公主肯定不能是真的!”他回头看李福全寻求支持,可李福全似乎被吓着了,只缩着肩膀低头跪着。
他这儿嚷嚷,展昭没吭声,一贯护犊子护得厉害的包拯先说话了:“马都头此言差矣。皇上知朝中有奸佞作乱,为保公主无虞早设下妙计。我想不光是马大人,那些贼人大概也没想到……”得意洋洋瞥一眼涂善,“嘿嘿,马大人啊,其实展护卫把公主接出来就请她和贴身丫鬟交换了身份——公主始终都和你们在一起,就在行李马车里……”
“……”
一时鸦雀无声。庞统估摸着马城一定在努力回想行李马车里的丫鬟长几个鼻子几个眼,然后扼腕怎么没趁乱宰了了事。刘承敬和涂善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刘承敬忍不住将眼睛瞥向皇帝身后的屏风,然后刘太后自到了校场就没开过口。
偏偏此时展大人善解人意还要落井下石,满面愤慨地道:“展昭再没分寸,也断不敢掳着公主四处逃亡。事实上,我和张少连等人离开就是为了引涂善和众杀手远离公主。”
“且慢!”涂善知道不动真格的不成了,“皇上休要让展昭混淆视听,他口口声声说臣是反贼、是杀手,难道只凭两节断指就要定臣大逆不道之罪?就算臣胆大包天有不轨之心,公主深闺弱质与朝政毫无干系,臣又何苦要追杀于她?”
这句话音落,演武台上的皇帝、八王、庞藉、庞统、郑王、包拯几人或茫然或不屑,各个作出恰如其分的表情,都望着台下跪着几人,既没看刘承敬一眼,更没有互相对视。可是几人都明白:终于等到了,好戏开锣。
挑大梁的展大人反应够快,几乎立刻接道:“展昭不敢诬陷好人,实在是涂善的恶行铁证如山!涂善所中之毒唤作三日销魂,中者没有解药三日后必死无疑,正是京城沧海派独门秘药……御前侍卫张大人正是沧海派高足,皇上自可请他核实。”
一直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御前侍卫统领张海在皇帝示意下颔首道:“展大人说的是。臣师门秘药三日销魂与唐门梨花雪、药王山美人痕并称江湖三大剧毒,中者全身蔓延疱疹,三日内遍布全身,若无解药的确必死无疑。展大人与家师是忘年交,想来定是三日销魂无疑了。只是这毒解药稀罕……正是药王山的美人痕。两种剧毒本就是相生相克。”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这就是美人痕。”
展昭听罢转过头微笑着撩拨涂善,“涂大人,你说现在张大人拿的这个药,你是吃还是不吃呢?你也出身江湖,自然知道三日销魂的厉害……但是话可说在前头,往前数至少五六日,我片刻未曾离开过迎驾的队伍,这点公主、马都头、福全公公还有所有官兵侍从都能作证。而我两日前——这可眼瞅着就三天了——一剑削掉杀手头目两根手指还让他中了毒,这也是所有人都能作证的!”
果然是铁证如山!
庞统坐在一旁啧啧称奇:这泸州三子全都是有些事糊涂有些事精明的材料,想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条理清晰叙述顺畅论证充足语气还很丰富呢……都是平时互相挤兑还有挤兑别人练出来的吧?
这还不算完。一个内侍匆匆跑来跪下尖着嗓子报:“蕙雅公主有要事要禀报皇上,说杀手追杀她,是因为她有刘、刘、刘相爷谋逆的铁证!”
“一派胡言!”刘承敬大吼,赵祯却不待他说多便也吼道:“什么!”拿出了十几年忍辱偷生的绝活儿,演的跟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样,把椅子扶手拍得啪啪响,“蕙雅何出此言……”
啰嗦嗦一大套,最终赵祯终于欣赏够了刘承敬和涂善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装作将信将疑的样子叫公主将所谓证据呈上来。
所有人都知道赵祯要的只是一个动手的借口,但这个借口至关重要——若没有,所谓师出无名,他不但要一辈子背个恶名声被史官口诛笔伐,成事后也不好彻查刘党,难免朝野动荡。
而刘承敬,随着近年庞氏的崛起和皇党的反扑,再加上襄阳王这个有钱有人的“盟友”倒台,已经被打击得只能咬着牙根硬撑。他一万次地恨呐,怎么没早把赵祯这披着羊皮的狼崽子弄死?另一面也一万次地庆幸,有刘太后“养育之恩”这顶大帽子扣着,就算眼下这般箭在弦上,也不是没机会扳回局面……毕竟,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千军万马的争不过庞统,拼死一搏的实力还是有的。
所以,当内侍拿黄缎从公主的长棚中捧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样的东西时,他不过是肩膀微不可见地一抽,校场内便突然骚乱起来。不知谁大声喊着“抓刺客”,一部分禁军抡刀提枪冲向公主所在的长棚,还有一拨则冲向演舞台。其他军士自然赶紧阻拦,领头的赫然是新上任的“疯豹子”明经。场面顿时乱作一团。那内侍吓得抱着证据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被长棚的纱幔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拎了进去。
此时演武台上要安定得多。侍卫们早将皇帝等人团团围住保护,众臣原本被吓得吵吵嚷嚷,但见赵祯只对张海道一句“务必保护好太后和众卿家”便只板着脸坐着,慢慢也消停下来。马城已经装模作样开始护卫了,刘承敬和涂善则紧张地望着校场;展大人也装模作样地抽出宝剑护在包拯身前,却恰好隔开了涂善和刘承敬。
庞统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慢慢兴奋起来。他把自家老爹往后拽拽,便歪在椅子上把手指手腕揉得嘎巴作响,面上似笑非笑。大约看出他的跃跃欲试,不少老臣都悄没声儿地离他远了一些。
校场内除了御前侍卫大多是步兵衙门的禁军,刘承敬的人着实不少。眼瞅着有些人已经杀到长棚,却见里面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穿的普通大户人家下人的装束,却鹤发童颜、眉目俊朗,只舒舒淡淡地衬着柔软飘逸的纱幔那么一站,顿时仙风扑面,正是去了伪装的孤星子。
老道仙风道骨,出手可不含糊,见几个跑得快的叛军已到跟前,也不用兵刃,伸手便抓住肩膀直接抡圆了扔出去!
第一个被摔了,第二个、第三个眼睁睁看着老道又朝他们抓来却不知怎地躲不开,跟着被扔。而且这一扔摔下来可不比挨一刀轻松,几人都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
难怪能教出白玉堂那样的徒弟……庞统远远地看着想。这时孤星子提气道:“珈蓝山孤星子在此,敢上前的,便休怪贫道不留情面!”声音夹着内力,响彻校场。
“孤星子……”、“莫非是华黎华大侠……”
孤星子出家前已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当年那把吟雀在他手上号称“雀鸣无绝”。后来他受情伤一夜白头、险些成魔,便出家为道,也收敛了脾性,然而威名始终不堕。何况,他还有白玉堂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徒弟。于是校场的混战中,开始有一些叛军默默调转矛头去协助孤星子守护长棚,想来都是些出身江湖听到过孤星子大名的。
可惜了。庞统心里想。刘承敬太不成事,今日校场内大约没有本王出手的机会了。至于校场外……哼哼,此时怕已如热窑般了吧?
“这位高人有什么来历?”赵祯对孤星子颇感兴趣。
张海躬身道:“这位前辈是珈蓝山天机观掌教的师弟,道号孤星子,出家前乃是学武者人人敬仰的大侠客,受展护卫所托扮作老家人贴身保护公主。他正是那位白玉堂白大侠的师尊。”
“哦,白玉堂不是为了消弭襄阳之乱不幸捐躯的好汉之一么?他的师尊方外之人,却肯协助朝廷保护公主,实在是朝廷之幸。只是莫非……朝中乱党是襄阳余……”
“皇上,还是先请公主到演武台上来吧。毕竟刀剑无眼,公主千金之体还是尽早离开险境为妙。”包拯突然抢道,大不敬地截了皇帝的话头儿。
展昭还是听不得白玉堂的名字——更听不得皇帝拿他的死亡说事,只是庞统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做什么的。好在泸州三子是铁打的交情,就算包拯已修炼得满腹沟壑,也依然看不得展昭惨白着脸几乎克制不住要发抖的样子。
皇帝似乎也醒悟过来——他对开封府颇多信赖倚重,真心喜爱那一挂子——便赶紧找补道:“包卿说的是。事急从权,张海,派几个得力的侍卫小心保护公主过来……太后,今日让太后吃了惊吓,但这局面一时半会儿的也完不了,正好让蕙雅给太后做个伴儿。”却是又转头对屏风后的刘后示了个威。
张海领命。很快,几名武艺高强的御前侍卫便带着一架抬椅杀入校场。公主从长棚出来,身上还穿着婢女的服饰,头上戴了顶长长的纱帽,坐上抬椅连同那个捧着证据、被一名侍卫拎在手里的内侍一起,由众侍卫保护着离开校场往演武台上来。
庞统眼尖,望见孤星子本来要跟却在和演武台上的谁对了个眼神后便突然停下,留在校场内继续阻截追击公主或者说证据的叛军。
和谁对了个眼神?展昭呗。庞统心念一动,扫了两眼演武台上的情况,便突然起身:“本王也去凑个热闹……”竟真个越过呆愣愣的涂善走了下去,正好在台阶上与被保护着杀出重围的公主打个错身。
他没有继续走,而是立在那里转过身,于是便正好看到涂善突然暴起朝捧着证据的内侍一掌劈下。
他面目狰狞、掌风迅猛凌厉,吓得众侍卫拉开公主又纷纷来救。然而他却电光火石间收力拧腰,朝几乎是一个人缩在一边的公主扑去。
是了,刘承敬今日已是九死一生,涂善根本没打算为他死而后已,却想趁乱挟持公主,目的么……自然是要三日销魂的解药保命还有脱身了。
离得太近,施救太难,连张海都急得吼出来,展昭却没动,庞统也没动。因为,公主“几乎是一个人”——只是“几乎”,李福全就在她身后。
这个差点被遗忘的人突然抬起头对涂善露出诡秘的笑容。那一瞬间,涂善、刘承敬等看到他的脸的人都立刻有了一个觉悟: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李福全!
就这么一愣神,“李福全”已经握着一柄怪异的短剑狠狠地刺入涂善的腹部,随后用力一抽——血立刻喷了出来。那柄短剑,根本就是专门放血用的。不过眨眨眼睛的功夫,涂善已经血人一样。众大臣胆小的已经坐地上了,连侍卫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马城对涂善竟然相当忠心,此时挥刀来救。于是娇滴滴的公主殿下飞起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就口吐鲜血再爬不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公主……以女子来看,个头儿未免略高了些。
涂善也硬气,知道此时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对喷血的伤口不管不顾,朝“李福全”和“公主”各自虚晃一掌逼得二人不得不退后,抽了身便想杀出去。然而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看到庞统负手立在门外,正慢慢对他露出一个恐怖的笑容——裹着不知多少亡魂的血,与畏惧。
他被吓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随后觉得肩上剧痛,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直到此时,展大人才闲闲开口:“黑狐狸、师兄,且留他性命。”
原来“李福全”竟是黑妖狐智化,而 “公主”摘掉头纱,赫然是血扇子钟丧——在官家已经验明公主正身、包拯说出展昭让公主假扮婢女的计策,从而所有人都以为从长棚里出来的穿着婢女服侍的女子定然是公主的情况下,他再一次李代桃僵,设下了必杀的圈套。
庞统耳中听见校场大门洞开、大队兵马涌进还有樊甲命令叛军立刻投降的威吓,没有回头,缓缓踱回演武台,顺手从吓晕过去的内侍手里捡起“证据”,边走边朗声道:“刘承敬国之大蠹,皇上顾念亲恩百般导其向善,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与襄阳乱党勾结在前,伙同涂善等人追杀皇亲、逼宫造反在后。”到刘承敬身前,高高扬起书信,“皇上,其罪行已经危及江山社稷,切不可为了太后再行姑息!”
书信上字迹勾勾画画是写给襄阳王赵珏的,跟当年的狸猫换太子竟然没有任何关系。刘承敬这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都陷入了赵祯的圈套,再撑不住,“咕咚”坐在了地上。
赵祯看着他,听着屏风后刘太后嚎啕痛哭,这个以仁慈、软弱闻名的帝王终于毫无顾忌,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