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蓝桥万里尘》一尾秋刀鱼

30、影6

　　枝娘子眼皮微转，静静的望着那个可怜的女人，丝毫不为所动。

　　小白道：“阿麽，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走，去到一个再没有战争的地方。”

　　星河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无力的惨笑，像是在对小白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走不掉的，我生来就是别人的一道影子，一个替身，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付出与牺牲，但这些我都不在乎。”

　　众人不解，唯有枝娘子缓缓迈开脚步，她的手，在身侧颤抖，她又何尝不想，轻轻抚摸着星河的脸，对她说一句：“你回来了，真好。你还记得我，真好。”

　　然而未等到她靠近，就被闻人莫离横手拦下。

　　闻人莫离板着一张脸道：“此人已变成了怪物，即便她现在意识清醒，那也只是暂时的，小心她伤了您。”转而看向星河，又道，“也罢，就让我现在收了她，以防她继续害人。”

　　说着，就持剑上前，欲将小白从她怀中拉出来。

　　谁知小白非但不依反而对他破口大骂，闻人莫离吃了一惊，以为小白也跟着着了魔，拿着剑站在那儿一时竟不知所措。

　　“有罪的，我想应该是在背后控制她的那个人。”唐凌向闻人莫离道，“你还记得当初我半夜闯入青壶道长房中带走仙姑的那一幕么？倘若她要下手的话，当天夜里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那二人，为何要偏偏要将人带离呢，我想她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更有可能是想救人，而不是杀人。”

　　但闻人莫离却道：“那我问你，此前杀了老太君与青壶道长十数人的凶手是不是她？”

　　唐凌无法反驳，只好道：“是！”

　　闻人莫离又问：“那我再问你，如今将这片福地摧残成这幅局面，伤害了这么多无辜性命，让这么多人面临流离失所的局面的人，是不是她？”

　　唐凌亦无法反驳，点了点头：“是！”

　　闻人莫离道：“既然这罪过都是她犯下的，不管她是否受人控制，她都脱不开干系，倘若我现在放了她，后果谁来承担，你敢承担么？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他们就活该么，谁又来给他们一次机会？你么？”

　　唐凌哑口无言，他只是觉得，应该将幕后主使揪出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却从未想过万一这星河又兽性大发，变回之前那怪物，届时又该如何收场，恐怕只会牵连更多无辜的性命......

　　闻人莫离吼道：“小白你给我让开！”

　　小白却挡在星河姑娘身前：“你就连我一起抓了吧。”

　　闻人莫离却已将剑悄然运在了星河的背后，就在小白转身之际，那剑锋已然逼近！

　　只是闻人莫离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又有一道黑影冲了出来，不但将他那密密麻麻的剑影狂扫而落，还冲他反杀过来，闻人莫离大惊失色，因为那人的身法实在是太过诡异，变幻莫测简直就像个鬼影，让人难以捕捉。

　　闻人莫离急急唤回羲和剑，将全身灵力聚集在掌心，以剑身挡住了那人咄咄逼人的攻势，刀兵碰撞之间，擦出了巨大的火光，也就在此刻，闻人莫离看清了那人手中的武器，竟是一把锃亮的铁锤。

　　如鬼似魅的身影，漆黑的斗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一把方头铁锤，是“黑袍”此人的标志。

　　闻人莫离对上黑袍的视线，却惊恐的发现对方根本没有脸，那深沉的帽沿下，是漆黑一团，像个巨大的黑洞，又像是无底的深渊，只要看上一眼，就令人心神动荡，彷佛沦陷。

　　尽管已与黑袍有过几次交手，但如此面对面近距离的擦着火光对视，还从未有过，对方身上燃着腾腾杀气。

　　闻人莫离不禁后退一步，竟忘了自己手中握着的，可是睥睨天下的羲和剑。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竟没想到，空幽谷迎来了这样一位魔头。倘若闻人莫离也收拾不了这大魔头，只怕是大家的人头届时都要被排好悬在空幽谷谷口处当成一道风光来展示了。

　　这魔头的所作所为，任一条罪行拧出来，残忍程度都令人发指。当初白族上下四千族人的惨死，千年的清修圣地烧毁一旦，具具焦尸横挂山头一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惊动了朝廷。

　　然而不管是朝廷，还是仙门，迄今为止，都没能将此人缉拿归案。

　　黑袍的残忍程度众所周知，名头甚至一度与以残害同宗荼毒生灵祸害苍生为乐趣的舞阳太子并驾齐驱。

　　闻人莫离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黑袍的下落，但几次都与他失之交臂，这次好不容易见他现身，自然不会再放过他。更何况，黑袍与这怪物之间看似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定他就是幕后指使之人，若能将他缉拿，闻人莫离的光环就再不会被笼罩在他父亲的名声之下。

　　子柒去至闻人莫离身后，轻声道：“公子，这可是黑袍？！”

　　闻人莫离握紧手中的剑，道：“你看着这怪物，我自己来。”

　　说罢，一道凌厉的剑光徒然掠至黑袍身前。

　　黑袍亦不甘示弱，一个箭步将手中的武器砸向他。

　　闻人莫离手中的剑银光乍起，矫若飞龙，面对着如雷电般砸过来的锤子，他丝毫没有慌乱，反而有种志在必得的势气，一眼看去，他与剑，彷佛已经融为了一体，周身剑气浩浩荡荡，无形之中，一道逼人的光芒直指黑袍。

　　黑袍身形一闪。

　　闻人莫离亦是一动。

　　陡然之间，他二人你来我往的身影便移至了沐晨河上，身如闪电，快得像一阵风一样，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只有通过点点荷叶之中水珠折射出来的光芒还能辨出那二人所在何处。

　　闻人莫离乃是冰岛闻人氏的首席大弟子，闻人无极与几位长老更是将他当成未来闻人氏掌门人来倾心尽力的培养，他的剑术自然是无与伦比的，这世上诸般精妙剑法皆为他所学，所精的剑法没有十路也有八路，这招招剑法繁复多变，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一时间，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正身处何种境地。

　　只有唐凌，还在默默的观察着枝娘子，旁人不清楚，难道他还不清楚么，从一开始私会黑袍，再到长毛怪的出现，事到如今，他心里已经一百二十分的肯定枝娘子就是这整件事情的操控者，不过～这位夫人相当沉得住气，到了此刻，仍能做到面不改色。

　　先前唐凌那一番话，似乎点醒了小白，他问星河道：“到底是谁将你魂魄分离，变成这个样子的？”

　　星河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她越是如此，小白就越是着急，他追问道：“阿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报仇。”

　　星河姑娘只是一再的摇头。

　　唐凌却将矛头直指枝娘子：“枝娘子，你难道就没有话要对星河姑娘说么？”

　　枝娘子不动声色的反问他道：“你觉得我应该说些甚么呢？”

　　“真是不到乌江不尽头啊～”唐凌叹道，走至枝娘子身前，道，“你们大家都没想到吧，这姑娘名为星河，与枝娘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姊妹，这枝娘子可真厉害，表面上看上去一副怀瑾握瑜、幽兰化之的模样，实则心狠手辣，连自己亲妹妹都能残忍杀害，不但如此，还将其魂离魄分，将她的七魄封印在‘七杀镜’之中。”

　　众人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纷纷瞠目结舌，惊诧之极。

　　枝娘子听到这儿，冷冰冰的眼神之中才似乎有所动容，她的眼里，缓缓爬上来几许红血丝，盯着唐凌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凌轻蔑的一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跟黑袍之间的秘密。”

　　枝娘子的目光恢复如初，神色不惊，唐凌不得不叹服她的定力。

　　谷主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汹涌，问道：“唐凌你在说甚么，甚么魂魄？甚么封印？幽恒怎会做这些？星河她是自个儿跳了沐晨河溺水身亡的呀。”

　　唐凌看着这老实巴交的谷主，不禁觉得好笑，他道：“谷主大人，您对自己这位枕边人，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

　　谷主又仓皇的指着唐凌骂道：“你小子，休得胡言，混淆视听！！”

　　唐凌亦疾言厉色的道：“谷主您翻来覆去就只会这句么？是不是胡说，您不妨亲自问问枝娘子！”

　　谷主缓缓看向枝娘子，似又察觉不妥，忙将头扭回来，道：“此事定与幽恒无关，来人，将这浑水摸鱼混淆是非的小子给我抓起来，沉塘处置。”

　　风、信、牙、柳四位姑娘忙将唐凌扣了起来。

　　唐凌无情的嘲笑他道：“您还真是一条忠贞不二的舔狗，你信不信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谷主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极了，怒斥道：“还不赶紧给我扔下去！！”

　　风姑娘犹豫着。

　　沐晨河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的视线再一次被吸引过去。

　　那是黑袍手中的锤子撞击在羲和剑上发出的声音，闻人莫离的剑法似乎被黑袍看出了破绽，黑袍忽然对闻人莫离的剑法路数颇为了解，对于闻人莫离的攻势总能见招拆招，而且闻人莫离的剑法以稳求胜，黑袍则以诡谲多变为主，这就给了黑袍有可趁之机。

　　而方才那一下，闻人莫离的剑法已然是被他破了，终究是年轻人，心性上的修炼未免不够，眼见几十招下来非但没有将黑袍给收拾了，反而被黑袍给破了招数，难免分神，剑上的锋芒也就不免受挫。

　　然而得手的黑袍却还想趁着闻人莫离分心之际，意欲从他背后偷袭，而闻人莫离却还毫无察觉！

　　“枝娘子，看剑！”

　　唐凌急中生智，大吼一声，脱开四位姑娘的束缚，提剑刺向枝娘子，这一举竟真的成功将黑袍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枝娘子身上。

　　也幸亏闻人莫离机警，及时发现了黑袍诡计，长身翻跃之际，羲和剑睥睨而出，带着盈盈秋水，磅礴之气，洋洋洒洒的再一次拉开战斗。

　　而与此同时，枝娘子的周身，也展现出一道灵力筑成的保护墙，它阻挡着唐凌的剑，强大的灵光将这把桃木剑微弱的光芒掩盖的颤颤动摇。

　　唐凌大声吼道：“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枝娘子，实际上才是最厉害的角色，她才是控制着七杀镜的那个人，是她将星河的七魄封印在镜中，让星河吸收人们的欲念变成怪物的。”

　　被枝娘子周身那道强烈的气场给震飞在地的谷主，不敢置信的看着枝娘子，恍然中还觉得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低喃着道：“可她为甚么要那样做？她就是这空幽谷的主人，她在这谷中待了十年了，难道对这里就没有一点点感情么？她没有理由的呀～～”

　　“的确，我也想不通为甚么枝娘子要这么做。”唐凌如是说道，随后，他又将目光看向星河与那沐晨河上的黑袍，道，“谷主若真想知道枝娘子的意图，不妨问问星河姑娘与黑袍，我相信这两位一定有说法。”

　　然而开口的却是枝娘子，枝娘子看向星河，面色平静的道：“你有甚么想说的，就说吧。”

　　星河望着这片支离破碎的土地，她的周围只剩下遍地的废墟，满目的凄哀，与无助的啜泣。她看着这片昏暗的天空，看着那些无辜的眼神，又看着自己的手，亦面无波澜的道：“我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又害了这么多人无家可归，其罪无可恕，纵使有再大的缘由，也赎不了这罪。”

　　她眼里，有着一种深沉的感情，不知沉淀了十年，还是百年，还是更久，那是唐凌看不透的。

　　“你可听见她说了甚么。”星河没有站出来指证枝娘子，这让谷主又抓住了沉塘唐凌的理由。

　　“你不要忘了，老太君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了的。”唐凌看向谷主，目光凌厉的道，“老太君是星河姑娘的三魂所化而成的影子杀的，你若将影子当成凶手，将星河姑娘当成凶手，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星河姑娘。”

　　唐凌说着，自顾断了与枝娘子对峙的局面，顶着被枝娘子那道灵力贯穿的危险翻身而退，将自己手中的剑交给谷主。

　　谷主拿着剑，却变得犹豫起来。

　　枝娘子笑了笑，转而将谷主手中的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谷主惊慌失措的丢开那把剑：“你这是做甚么，我怎会怀疑你？”

　　枝娘子冷然道：“倘若你真的没有怀疑过我，刚才拿着这把剑就应该一剑刺向他，而不是犹豫不决。”

　　谷主看着她，觉得这面容既熟悉，又陌生，突然间舌头打结，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神闪烁着避开。

　　枝娘子知道他在说谎，她叹息一声，道：“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谷主慌乱的躲着，耷拉着脑袋似乎只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此时，星河姑娘摇摇欲坠的起身，朝着枝娘子走了过来，她无力的扯开嘴角，轻声的道：“希望来生，我不要再做那个人的影子，希望再有下辈子，我可以正大光明的去爱她。”她到枝娘子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脱去那一身凤冠霞帔，谁都没想到，藏在这身大红衣袍下面的，竟然是一身的男装。

　　这一幕俨然已看呆了众人，看呆了谷主，看呆了小白，亦看呆了枝娘子！！

　　显然，所有人都不知道星河姑娘的真实身份竟是一具男儿身。

　　只见他缓缓抹去嘴上的唇脂，缓缓擦去脸上的粉饰，露出了自己最原本的面貌，事实上，他擦去了这些粉脂，与枝娘子的面容就只有七八分相似，少了几分女子的柔态，多了几分男儿的俊色。

　　他说：“你现在明白了么，我不是谁的孪生妹妹，我只是她的影子，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我不奢求她能原谅我的隐瞒，只是希望～她能永远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星河的体力已然不支，看着就如凋零的花瓣一般，似乎轻轻一碰就能倒下去。

　　枝娘子冷漠的眼角渐渐染上了一层雾气，她凑上前，低声的在他耳边说：“你说过要陪着我到天荒地老的，我不许你死。”

　　他亦无力的张嘴，在她耳边发出微弱的声音：“你已经留住我一次了，这一次，恐怕不行了。你知道......咳咳，每次看见你为他疯狂的时候，看见你为了他变成这幅模样，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不希望你永远活在自己的心魔当中。你看看这片土地，这也是你曾生活的地方，这也是你曾深深爱过的地方，他们也都深爱着你。星如，听我一句，放下吧。只有你放下了，我才能安心的走。”

　　不知甚么时候，谷主丢在地上的那把剑，到了星河手中，他用那桃木剑，用尽最后的力气，划开了自己的脖子......